□文│周正兵
2015年9月14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推動國有文化企業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實現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一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明確要求建立健全相關“體制機制”與“考核評價標準”,目標就是將政策落到實處。眾所周知,作為我國國有文化企業體制改革進入深水區的綱領性文件,其戰略意義自然不容小視,而且《指導意見》的實施也將對國有文化企業的發展方向與模式產生革命性的影響,這就自然需要理論界更加深入的研究,特別是對其中若干重要的概念要梳理源流、明辨其義,只有這樣才能為《指導意見》及其科學實施提供理論支撐。在本人看來,其中“社會效益”概念就是一個首先需要我們進一步厘清的概念,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改變“社會效益軟約束”,甚至簡單化、虛無化等不良現象。基于此,筆者認為有必要梳理文化領域“社會效益”概念的源流,并在我國文化發展的現實語境中準確界定“社會效益”概念的內涵,以此作為《指導意見》的理論注腳,并就教于學界同仁。
眾所周知,文化領域有關“社會效益”概念使用最為經典、也最具有中國特色的表述方式就是,“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實現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相統一”。從相關文獻來看,這種提法最早出現于《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第七個五年規劃(1986-1990)》,“七五”規劃關于“文化事業”部分這樣表述,“各項文化事業的發展,必須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方向,正確處理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關系,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這個提法也基本得以延續,并在“十三五”規劃(2016-2020)中得到充分強調,即“堅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堅持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前進方向,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工作導向,堅持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一”。其實,從“七五”規劃到“十三五”規劃,這30年的歷史跨度之中,兩者有關文化領域發展原則的表述幾無差別,但是,“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放置位次的變化倒是真實反映了不同時期我國政府對“社會效益”的理論認識與傾向,更是我們分析“社會效益”這個概念在文化領域之源流很好的切入點。
先讓我們從“七五”規劃入手來探其源頭,看看為什么黨中央在“七五”規劃中要提“社會效益”,它又具有什么樣的內涵。眾所周知,“七五”規劃是新時期的第二個“五年規劃”,為什么新時期的第一個“五年規劃”——“六五”規劃沒有提及“社會效益”,而“七五”規劃卻如此旗幟鮮明地提“社會效益”,但是位置又是如此特別。我們知道,新時期黨中央的戰略任務,也就是“六五”規劃所確定的,“從1981年到本世紀末的20年間,我國經濟建設的戰略目標,是在不斷提高經濟效益的前提下……國民經濟在現代化過程中取得重大進展,人民的物質文化生活達到小康水平”,概言之,新時期我國的戰略目標發生了重要轉移,就是從“文革”期間的“以政治為中心”調整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而經濟建設的中心任務就是“不斷提高經濟效益”。從某種意義上說,“經濟效益”是“六五”規劃期間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最為重要的關鍵詞,也是“六五”規劃文化領域的主旋律。因此,我們可以說,“七五”規劃所提及的“社會效益”與“六五”規劃的經濟效益有關,或者說,社會效益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經濟效益這個概念的修正與糾偏。
總而言之,“經濟效益”是改革開放之初我國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的核心任務,其本質就是通過改革開放等多種手段,讓社會主義所有組織都能夠以更少的成本,生產更多、更好的產品,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與精神需求。在文化領域也是如此,由于長期受到計劃經濟以及階級斗爭思維的影響,文化領域被高度政治化,幾乎所有文化供給組織都缺乏經濟效益,文化供給嚴重不足,人民群眾的精神生活處于極度饑渴的狀態。在此前提下,文化領域也在積極探索市場化改革,以提升文化領域的經濟效益。但是,這些旨在提升經濟效益的改革基本上是摸著石頭過河,缺乏完善的頂層制度設計,所以在“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個目標上出現了不少問題。對此,我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有著清醒的認識,“‘一切向錢看’的歪風,在文藝界也傳播開來了,從基層到中央一級的表演團體,都有些演員到處亂跑亂演,不少人竟用一些庸俗低級的內容和形式去撈錢……這種‘一切向錢看’、把精神產品商品化的傾向,在精神生產的其他方面也有表現。有些混跡于藝術界、出版界、文物界的人簡直成了唯利是圖的商人”。[1]
當以鄧小平為首的領導人充分意識到,文化領域片面追求“經濟效益”所造成的問題,就開始著手改變“六五”規劃所確定的文化發展戰略,而其重要手段就是引入“社會效益”概念,并首次出現在《在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會議上的講話》(1985年)中,鄧小平強調“思想文化教育衛生部門,都要以社會效益為一切活動的唯一準則,它們所屬的企業也要以社會效益為最高準則。”[2]隨后,鄧小平關于文化領域要“以將社會效益為一切活動的唯一準則”的指示,便被作為中央關于文化領域發展的基本原則,被寫入“七五”規劃之中,其表述方式也有了些許變化,即“各項文化事業的發展,必須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方向,正確處理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關系,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此后,文化領域發展的這一指導原則基本得到堅持,只是“十一五”規劃由于強調文化體制改革,特別是市場化改革,而暫時放棄這個原則。這就是文化領域“社會效益”概念的大致源流,筆者認為,要想準確理解文化領域“社會效益”概念,就必須注意到這樣兩點:其一,社會效益是經濟效益之后出現的、作為經濟效益糾偏的概念;其二,社會效益不是空泛意義上的概念,而是與我國文化事業發展緊密聯系的,換言之,是服務“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目標所產生的效應,以下我們將謹守這兩個原則來闡釋“社會效益”。
按照經濟學的界定,所謂社會效益,通常的翻譯為“social benefit”,或稱為社會收益,是“一個社會通過有組織、有目的的生產、經營與服務活動,耗費一定的物化勞動和活勞動而形成的有益于社會或社會某些集團的正向結果”。[3]也就是說,社會效益是指總體社會資源的優化配置,它實質上是與個體的局部的利益對應的,這是廣義的社會效益,周蔚華教授對此持類似的觀點。[4]但是,眾所周知,社會效益的有些部分是可以價值化與量化的,這就是經濟效益,即消耗資源和勞動所形成的經濟性結果;而有些則無法價值化與量化,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狹義的社會效益,即消耗資源和勞動所形成的非經濟性結果。質言之,鄧小平所謂的社會效益其實是狹義上的社會效益,即與經濟性效果(經濟效益)相對應的非經濟效果。這個概念既有經濟學的理論支撐,也有著社會主義歷史的淵源,可以視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所特有的話語。至此,通過否定性方式,即社會效益不是經濟性效果,似乎確定了“社會效益”概念大致的輪廓,至于社會效益的具體內涵仍需進一步探討。這也是文化領域雖然常常言必及社會效益,但是常常出現虛無化與簡單化現象:所謂虛無化,就是說社會效益在理論上幾乎無所不包,卻在實踐上缺乏對應物,于是,很多文化單位將社會效益停留在理論層面而徹底虛無化;所謂簡單化,就是說將社會效益簡單等同于個別現象,甚至于是一個獎項、一個名譽,于是,很多單位將社會效益停留于個別形象工程而應付了事。出現這些現象,其根本原因在于理論界對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缺乏清晰的界定。所謂效益其實是指人們為了某種目標投入資源所達到的結果,因此,效益常常是相對于特定目標而言,而非空泛意義、無所不包的社會效益。這也意味著,要想準確認識社會主義文化領域之社會效益的準確內涵,就應當首先明確社會主義文化的目標。其實,這在“七五”規劃中有著明確的界定,即“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是社會主義文化的總目標。而在此目標之下,社會效益就是國家在文化領域投入資源為實現這個目標所達到的效果。就此而言,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就是為了達到社會主義文化總目標,而投入資源所實現的效果與效率,以下我們將圍繞這個核心理念進行闡述。[5]
首先,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是指文化機構為實現社會主義文化總目標而達到效果與貢獻。“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是社會主義文化發展的總目標,也是社會主義體制下所有從事文化生產與服務的機構的根本任務,因此,不論是非營利性的文化事業,還是營利性的文化企業都應該服務于這個目標,并為其作出各自應有的貢獻,而這個貢獻就是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其次,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也是社會成本與社會收益之間的關系,即文化機構所實現的社會凈產值。如前所述,有些社會效益是可以貨幣化的,這就是經濟效益,而那些無法貨幣化的則是社會效益。而筆者在文中所討論的社會凈產值,就是要考慮所有效益,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凈值,而不是單純的經濟效益,只有這樣才能準確地反映其真實價值。例如,我國電視行業在市場化過程中出現了明顯的“唯收視率”現象,很多電視臺出于經濟效益生產了大量社會效益極其負面的產品,如重慶電視臺的《第一次心跳》等,這些電視節目雖然經濟效益可觀,但是社會效益負面,所以其社會凈產值也只能是負值,而這在文化領域并非孤例。再次,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是文化機構的個別政策與國家的公共政策之間的協調關系。作為一個獨立的利益單元,所有文化機構都有一套運營與管理的政策,這種政策追求的是其個別的、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目標。而社會目標追求的不是個別目標,而是公共目標,是對個別目標的偏離。這就意味著,要想取得理想的社會效益就必須協調好個別政策與公共政策之間的關系,即公共政策的制定與執行必須考慮到個別利益;而個別政策的制定與執行也應當考慮到公共利益。最后,對于文化領域的不同組織形式而言,其社會效益的功能實現方式有所不同。對于營利性機構而言,盈利是其首要功能,而社會效益則是其潛功能;對于非營利性機構,社會效益是其首要功能,而經濟效益只是其實現功能的手段而已,所以社會效益是其顯功能。[6]就此而言,我國社會主義體制下的所有非營利機構,特別是國家運營的公益性文化機構,如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等,其顯功能就是“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它與社會效益是高度一致的,所以對于此類機構而言,其目標就是最大程度地發揮其顯功能。而對于營利性文化機構,特別是那些充分市場化的文化機構,其核心目標是盈利,而其在從事經營活動的同時,也生產一些與社會效益相關的潛功能,如宣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需求等,對于這些文化企業的社會效益,我們要衡量的是其所產生的社會效益凈值的正負情況。對于那些凈值為負值的企業而言,政府應該出臺相關公共政策予以規制,以避免其負面的社會效益擴散影響;而對于那些凈值為正值的企業而言,政府應該通過財政、稅收以及政府獎項等多種方式予以鼓勵,以提升其積極性。
根據《指導意見》的表述,其關鍵是建立國有文化企業“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實現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一”的“體制機制”與“考核標準”。筆者認為,“體制機制”建立的前提是,國有文化企業的目標、屬性及其履行社會效益的方式有著明確的定位,因為只有定位明確,才能有針對地進行制度設計,而不至于張冠李戴;而“考核標準”明確的前提則是,我國社會主義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的內涵與外延有著清晰的界定,因為只有界定清晰,我們才能確定考核的具體標準,而不至于虛無化或簡單化。
首先,要來討論國有文化企業的特殊定位。檢視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國有文化企業改革發展的路徑,不能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即沒有明確國有文化企業的目標與性質,沒有按照國有企業的特殊性質來差別管理,而是按照完全市場化的私有企業管理模式進行改革,如按照私有產權的邏輯對其產權、經營與收益進行改革,按照利潤最大化原則對其經營效率、資產保值與價值論進行管理。[7]而事實上,國有企業是國家管理經濟的重要方式,是政府為了實現其管理目標服務的手段,而且這種管理目標常常是非經濟目標,經濟目標只是服務非經濟目標的手段而已。基于此,大致可以這樣界定,國有文化企業是國家為了實現社會效益目標而設立的特殊企業,當然,文化領域是否要設立如此數量眾多的國有企業,則明顯超出本文的討論范圍。質言之,國有文化企業作為特殊企業,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企業的目標、性質與管理方式等方面,以下結合出版行業予以具體分析。
國有文化企業的目標不是個別利益,而是公共利益,不是經濟效益,而是社會效益,這個目標在社會主義中國就是“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種目標也充分體現在出版行業最權威的文件《出版管理條例》中,該條例第一條明確指出,出版業發展的目標是“促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建設”,其實,這就是“二為”方向的另外一種表述方式。由于,出版單位,無論是事業單位,還是企業,其核心目標是社會效益而非經濟效益,于是,便有了第四條的規定,“從事出版活動,應當將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相結合”。按照《出版管理條例》的兩分法,出版活動的主體有屬于出版事業的事業型主體與屬于產業的企業型主體,對于出版事業單位應該將社會效益放在首位似乎順理成章,但是,對于那些應該遵循市場邏輯的出版企業為什么仍然需要將社會效益置于首位似乎有些令人費解,這需要從“國有出版企業”入手進一步進行理論闡釋。
無論是按照我國現行的法律制度,還是管理實踐,出版企業都只能是“特殊”企業:其一,目標的特殊性。國有出版企業設立的根本目標是“促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建設”,或者“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因此社會效益是這些機構設立的根本目標,而經濟效益只是實現社會效益的有效手段。其二,產權的特殊性。按照《出版管理條例》第十一條第二款之規定,“有符合國務院出版行政主管部門認定的主辦單位及其主管機關”,這就意味著只有國有資本才能進入出版行業。其三,管理的特殊性。由于國家宏觀層面對于出版行業的目標訴求,以及出版的壟斷性與產權的國有性等特殊公共政策安排,所以出版企業不同于一般企業,按照利潤最大化原則實施管理,而是“應當將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相結合”,即按照社會效益最大化原則,并以企業這樣一種具有經濟效率的方式來實現目標。只有恢復國有文化企業的這種戰略定位,其價值才能最大化,否則,國有文化企業會在市場化洪流中迷失方向,而喪失競爭力,甚至是存在的合法性。
其次,再來討論社會效益的內涵及其評價標準。綜上所述,對文化領域社會效益的界定大致如下,“文化機構在實現‘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個總目標所實施的生產、經營與服務活動中,通過消耗一定資源所達到的有益于社會的效果”。基于此,筆者認為,要想準確理解社會主義文化領域的社會效益,就必須從社會主義文化發展總目標出發,看看這個總目標對于文化的戰略要求。眾所周知,“二為”作為社會主義文化的總目標,其實質是中國共產黨幾代領導集體智慧的結晶,從毛澤東的“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到鄧小平所正式提出的“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其后黨的領導人根據社會主義發展現狀與人民精神生活需求不斷豐富與優化這個理論。概括而言,我們認為,“二為”總目標之下的具體目標可以做如下細分:首先,就為人民服務而言,其本質是服務人民群眾的日益增長的精神生活需求,這里主要涉及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所分析的普及與提高問題,或者說,是人民的大眾化的娛樂需求與發展型的精神需求的問題,當然,這還會關系到為社會主義服務與為人民服務的交集,按照鄧小平的提法就是“社會主義新人”;其次,就為社會主義而言,其本質是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偉大事業”,這里主要涉及基于政治維度的社會主義先進文化與基于價值維度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以及上面所提及的與為人民服務的交集——培養社會主義新人。[8]
基于此,筆者認為,社會主義國有文化企業的社會效益評價本質在于評價其實現社會主義文化總目標——它包括兩個一級指標,即為人民服務與為社會主義服務;四個二級指標,即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核心價值觀、培養社會主義新人與服務人民的文化需求——的實現效果與效率,但凡那些能夠在推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核心價值觀、培養社會主義新人以及服務人民等細分指標上有著優異表現的國有文化企業,都創造了正向的社會效益,對于這些企業要投入更多的資源,以便它們能夠在兼顧考慮經濟效益的同時,更好地服務社會主義文化發展的總目標。其實,這也是《指導意見》出臺的初衷。期待相關文化部門要準確把握社會效益內涵,出臺社會效益評估的細化標準,確保《指導意見》能夠執行到位,以體現國有文化企業服務社會效益的效能,并最終實現其“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根本目標。
注釋:
[1]鄧小平.黨在組織戰線與思想戰線的迫切任務[M]//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43
[2]鄧小平.在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會議上的講話[M]//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145
[3]陳彩虹.關于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幾個問題[J].財經問題研究,1993(3)
[4]周蔚華.對“在堅持社會效益第一的前提下,實現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的統一”重大命題的一點看法[J].中國出版,2009(1)
[5]此處分析框架充分借鑒鄭杭生、李強兩位先生的成果,特此說明,具體請參見:鄭杭生,李強.試論“社會效益”——對一個在我國具有重要意義的社會學范疇的探討[J].社會科學戰線,1988(2)
[6]鄭杭生,李強.試論“社會效益”——對一個在我國具有重要意義的社會學范疇的探討[J].社會科學戰線,1988(2)
[7]王丹.國有企業社會責任特殊性的法學思考[J].河北法學,2010(11)
[8]蔡武.我國文化體制改革的歷史進程及理論創新[J].中共黨史研究,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