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秀麗
信息可視化設計的目的不僅是呈現數據,更重要的是通過呈現讓受眾更充分地理解紛繁復雜的數據集合。在信息可視化設計關注的眾多對象中,出版物的可視化探索逐漸引起重視,成長為一門可視化、出版、藝術的交叉學科。正如世界頂級信息可視化布道者曼紐爾·利馬(Manuel Lima)所說:“文學作品近年來成為可視化的一個重要表現主題,作者可以通過可視化探討一本書中特定句子和詞匯之間的聯系,或者同一主題不同文獻之間的交叉引用,或者不同書目之間的關系。很多信息作品都需要進行大量的文本分析,才能挖掘出作品的敘述結構,總結作者的風格,或揭示作品中所表達的主題之間的聯系。”[1]出版物形式多樣,無論是紙本還是電子化形式,均通過承載大量信息延續人類智慧與文明。與常規的出版物意義構建研究不同,可視化藝術家將出版物視為生命的有機體,通過“呈現”來傳達出版物中的數據集合,活態展示出版物構成要素間的內在生長與數理關系。
信息可視化是“表達”功能的回歸,以斯蒂芬妮·波薩韋茨(Stefanie Posavec)為代表的青年藝術家正是從“無字的寫作”角度切入出版物的可視化探索,為出版物的呈現與傳播形式開辟出新的路徑。她的作品不僅在業界收獲諸多好評,也為學界帶來諸多啟示。
斯蒂芬妮·波薩韋茨1981年出生于美國科羅拉多州,成長于丹佛市。2002年獲得科羅拉多州立大學美術學士學位(BFA)。2006年在英國倫敦的中央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學習傳媒設計(Communication Design)并獲得碩士學位。畢業后她就職于英國企鵝出版社,從事封面設計,隨后辭職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她的工作范圍包括數據可視化、數據插圖、信息設計、書籍封面及內容設計等,客戶主要有蘭登書屋(Random House)、企鵝出版社、費伯-費伯出版社(Faber&Faber)、《信息多美麗》(Information is Beautiful)以及《聯線》(Wired)等知名雜志。
斯蒂芬妮·波薩韋茨的經典作品很多,近者如:2015年斯蒂芬妮·波薩韋茨和其設計伙伴喬琪亞·盧皮(Giorgia Lupi)將她們52周的生活圖景可視化呈現在明信片上,通過互寄明信片的方式記錄和解碼彼此生活。這些明信片可視化作品最終獲得了國際“凱度信息之美獎”(The Kantar Information is Beautiful Awards)中的“數據可視化項目金獎”,并出版成書,取名《親愛的數據》(Dear Data),在書中與粉絲分享她們作品的創作經歷。遠者如:成名作《著作有機體》(Literary Organism)。該作品是她在攻讀碩士學位最后一年時,為名為“無字的寫作”(Writing Without Words)的項目創作的結課作業,得到業界高度評價。
“為了分享她對文學的熱情和讓大家關注她珍視的書籍,斯蒂芬妮·波薩韋茨將語言文字翻譯成顏色和線條并有趣排列”。 阿爾貝托·開羅(Alberto Cairo,美國邁阿密大學傳播學院可視化新聞奈特基金主席和計算機科學中心可視化項目主任,谷歌、微軟等公司的可視化顧問)在其著作《不只是美:信息圖表設計原理與經典案例》中點評并認同瑪利亞·波波娃(Maria Popova,www.brainpicking.org網站創始人)對斯蒂芬妮·波薩韋茨的贊賞:“它們是你所見過的可視化故事中最具詩意的篇章。”[2]
大衛·麥克坎德萊斯(David McCandles),曾為《英國衛報》《連線》《獨立報》等刊物撰稿,2010年在美國私有非營利機構泰德(TED)大會發表演講《可視化之美》(The beauty of data visualization)也曾贊譽斯蒂芬妮·波薩韋茨的作品:“斯蒂芬妮的個人作品更傾向于數據藝術,并關注于無形的事物的揭示。《著作有機體》是對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著作《在路上》進行結構可視化的驚人作品!”[3]
《著作有機體》(Literary Organism)的創作目的是探討文本的可視化表達形式,探索各種文學出版物作品的可視化方法,以呈現不同作者在寫作風格上的異同。在樣本選擇上,斯蒂芬妮·波薩韋茨選擇了自己在青少年時期很喜歡的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一本小說——《在路上》(On the Road)。她手工收集了這篇小說的結構、標點符號、詞類以及每句話中單詞的數據,并認真地用記號筆和熒光筆劃分關鍵性主題(見圖1),把整本小說壓縮成一堆充滿了數字列表的紙張。所有的顏色都是根據關鍵主題確定的,最終的可視化圖形也是她在阿多比(Adobe)公司的一款繪圖軟件(Adobe Illustrator)中手動繪制的,并沒有編寫代碼來生成最終的視覺效果。

圖1 出版物中的數據信息收集
據斯蒂芬妮·波薩韋茨本人介紹,她對文學出版物進行可視化的常用思路有兩種,在作品《著作有機體》中也展現出了這兩種思路。
第一種是“結構”可視化。借助可視化技巧把一部出版物中隱藏的結構呈現出來,并把這些結構想象成一個活生生的、充滿活力的能呼吸的生命。如她將小說《在路上》(On the Road)的第一部分用一個樹形結構來展示,向讀者可視化呈現出它們是如何被劃分成章節,章節如何被劃分成段落,段落如何被劃分成句子,句子如何被劃分成單詞。最終的可視化結果就像一個植物構造的細胞(見圖2)。

圖2 “結構”可視化
第二種是“句子繪圖”可視化。斯蒂芬妮·波薩韋茨注意到不同寫作風格的作家在寫作時用在每個句子中的單詞數量是不同的。源于此,斯蒂芬妮·波薩韋茨創建了一個被她稱為“句子繪圖”的可視化系統。此系統以著作中的句子為可視化基礎單元,并借助線條進行可視化轉喻,句子的長度決定了線條的長度,即句子越長則線條越長,句子越短則線條越短。當一句話結束時,該線條就會改變行進的方向,改變方向的頻率由每句話的字數多少決定(見圖3)。通過這種方法,人們可以在視覺上清晰地辨別出作者在寫作時是喜用較長的句子還是善用較短的句子。較短的句子意味著作者的寫作風格簡潔、具有跳躍性;而長一點的句子則暗示作者在保持一種自由流暢、閑散的寫作方式。

圖3 “句子繪圖”可視化(局部)
在斯蒂芬妮·波薩韋茨的另一個出版物可視化作品《復雜的詞庫:6個版本》(圖4)中,她和她的姐夫——生態學者格雷格·麥金納尼(Greg McInerny)合作,以達爾文(Darwin)的《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為可視化對象,斯蒂芬妮負責設計,格雷格·麥金納尼負責可視化編碼,最終可視化展示了這部經典著作的6個不同版本及其內容增減情況,以慶祝達爾文200周年誕辰。

圖4 《復雜的詞庫:6個版本》
如圖4所示,第一排從左至右分別為《物種起源》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的篇章結構,第二排從左至右分別為《物種起源》第四、第五、第六版的篇章結構。在這個作品中,不同的顏色具有不同的數據和內容意義。圈內的樹狀結構從粗到細,不斷分叉,表現了從章、小節、段落、句子的逐步細分,是《著作有機體》中“結構可視化”思路的沿用。
《復雜的詞庫:6個版本》中,斯蒂芬妮·波薩韋茨借助圓形缺口的大小隱喻6個版本中句子數量的多少,缺口大小反映出數據內涵,但不會妨礙受眾將其識別為圓形。個中道理,從視覺認知角度分析,正是格式塔“閉合原則”的體現。格式塔心理學強調經驗和行為的整體性,又被稱為“完圖”法則,強調人們在獲取視覺感知的時候,會傾向于將事物理解為一個整體。也就是說,視覺會把看到的信息根據大腦中已有的認識進行加工。假如出現的圖形和某一事物之間存在聯系,哪怕圖形呈現得不完整,我們的視覺也會自動將不完整的部分填充并將它看作一個完整的圖形。因此,只要物體的形狀足以表征物體本身,人們就很容易地感知整個物體而忽視未閉合的特征,這就是信息連接的視覺原理。這也印證了:“觀看世界的活動被證明是視覺刺激物與觀看主體之間相互作用的過程……是知覺活動對客觀現實的一種能動的把握。”[4]
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隱藏著精妙的聯系,斯蒂芬妮·波薩韋茨用近乎虔誠的方式搜索文本表面,突出并注意句子的長度、韻律和主題,創造出能夠顯示出版物內容特征的令人震驚的圖形。句子的長度、主題、詞性,句子的節奏、標點符號以及文本的基本結構構成了她作品中的數據。她的作品實現了藝術(從平面設計的角度欣賞很華麗)與科學(具備科學的嚴謹性和公式的精確性)的聯袂,無怪乎被贊嘆為華麗的文學“有機體”。
出版物的可視化設計需要將篩選過的相關數據按照一定邏輯呈現出來。在呈現的時候,既要保證信息數據的真實性,又要嚴格按照信息變量進行設計,不能像純粹的藝術創作那樣肆意揮灑線條與色彩。換言之,信息設計需要理性分析。正如書籍裝幀大師呂敬人先生提倡的那樣:“設計者要學會組織邏輯語言和多樣性媒介表達方式,并且要有深層次地對信息進行解剖分析的能力。設計不應只停留在視覺美感這一表層,設計應該是一種有深刻社會意義的文化活動。”[5]
出版物的可視化設計是借用各種內容導向的隱喻化設計形態轉譯與重構出版物數據信息,形成新的視覺傳播形態和設計表達范式。“一切信息交流都在于向接受者的知識‘讓步’,支配信息交流的上下文和對那些可能的更替解釋的意識都必須加以排除。觀看者以藝術家自居,必須有藝術家以觀看者自居對應”。[6]因此,設計者在重塑信息形式時,需要盡可能地從受眾角度考慮,將想要表達的數據信息進行邏輯梳理和層級劃分,使可視界面的語義能夠清晰、暢通地傳達,這是每個出版物可視化作品不得不面對的轉譯和重塑原則。
具有多義性的內容轉譯和形式重塑會直接影響出版物信息的傳達和內容的正確解讀。為避免多義性,貢布里希曾提出“一致性檢驗”,即“把一個圖像整體歸入一個可能的經驗類目的可能性”。[7]這在出版物可視化進程中顯得尤為重要。也就是說,“再現永遠是一件雙向的事,它教給我們怎樣從一種讀解轉換為另一種讀解,從而形成一種相互關系”。[8]但圖像有多義性,這就更需要我們“學會由一種讀解轉換為另一種讀解,通過認識到兩種讀解都同樣適合這個圖像,去覺察多義性”。[9]
以可視化作品《TextArc:愛麗絲夢游仙境》為例。設計者W·布拉德福·佩利(W·Bradford Paley)借助文本分析工具將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的著作《愛麗絲夢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1865)中的詞頻進行可視化關聯。這個作品的外圈由全文的每個句子環繞而成,從句中抽取的個別詞匯放置圈內。詞匯位置越接近,則顏色越相似,出現次數越多,則顏色越亮。當選擇任一詞匯時,就會自動生成連線,將該詞在書中的位置顯示出來。龐雜的信息經過可視化梳理,被轉譯為色彩、線條以及點狀文字,既呈現出視覺繁美的藝術效果,又能保證層級間的語義清晰。轉譯之美在斯蒂芬妮·波薩韋茨的作品中亦有呈現。
出版物可視化設計不僅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既往信息的單向、單維傳播模式,形成互動、循環和“去中心化”的傳播場域,同時也扭轉了藝術設計單純裝飾的附屬地位,被賦予內容轉譯與形式重塑兩個向度的功能躍遷,鏡像出視覺文化當下發展的新特征。
在可視化作品的設計制作、互動傳播過程中,以用戶為中心的設計思想貫穿始終,這暗示出從“傳者導向”到“受者導向”的“去中心化”傳播格局。“去中心化”不代表中心消失,只是中心被弱化。某種意義上,是多元化帶來了“去中心化”。“去中心化”反映了媒介技術創新下的社會變遷,是多元化的一種外在表現。
《TextArc:愛麗絲夢游仙境》中散點式的視覺表達形式,印證了上述多元化、“去中心化”的傳播趨勢。在這個作品中,沒有明確的中心,受眾可以任意選擇其中某一詞匯,查找其在書中的使用情況,被賦權的快感增強了受眾的接受度與參與度。正是在這種精英階層對意識形態的高度集權遭到降解的信息傳播大環境中,被用戶接受、得到用戶認可顯得尤為重要。可視化設計正是出自于降低信息傳播難度的考量得到重視,人的視覺功能因此得到最大程度的重視和挖掘,這是大數據時代視覺設計的逆襲,也為出版物領域開辟出發展新路徑。
世界分隔,圖形相連。出版物作為人類文明延續的載體,因語言、文化的差異存在理解與傳播的瓶頸。可視化技術在出版物領域的植入,可以幫助不同文化背景的受眾理解信息,成為文化傳遞的催化劑。在國內,出版物的可視化設計目前較多地應用于書籍中的信息圖設計,這在敬人設計工作室設計的《中華輿圖志》、劉曉翔設計工作室設計的“中國最美的書”中均有體現。可視化技術在出版物領域更廣泛的運用,需要我們強化數據素養,打破固有的出版物思維模式,拓展文字、數字、圖像、符號之間的視覺轉換力以及秩序化駕馭能力。
注釋:
[1][美]Manuel Lima.視覺繁美[M].杜明翰,等,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3:96
[2][美]Alberto Cairo.不只是美:信息圖表設計原理與經典案例[M].羅輝,李麗華,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5:309
[3][英]David McCandles.Information is Beautiful[EB/OL].http://www.informationisbeautiful.net/2010/great-visualizers-stefanie-posavec/
[4]寧海林.阿恩海姆視知覺形式動力理論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5,40
[5]呂敬人.信息圖表設計:信息理解是一種能量[J].地圖,2017(1)
[6][7][8][9][英]E·H·貢布里希.藝術與錯覺[M].楊正凱,李本正,范景中,譯.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2:196,200,203,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