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超
《物權法》中“應收賬款”的解釋論
——以法律概念的規范目的為中心
●孫超*
司法實踐中對某類財產權利是否屬于《物權法》規定的應收賬款,存在許多爭議,須運用法律解釋方法對應收賬款的內涵和外延進行更加清晰的界定。為充分發揮應收賬款質押制度在拓寬融資渠道,化解中小企業融資難等方面的作用,宜對應收賬款作擴大解釋,使其囊括大部分以合同付款請求權為核心特征的新型財產權利,并以此緩和物權法定原則的剛性約束,更好地實現該項制度的規范目的。
應收賬款 應收賬款質押 規范目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以下簡稱《物權法》)第223條第6項規定了應收賬款可以出質;第227條又規定了應收賬款質押自信貸征信機構辦理出質登記時設立。應收賬款質押的法定化尤其是公示方法的明確有力促進了應收賬款質押融資的發展。但是,因《物權法》的規定較為原則,作為法律概念的應收賬款的內涵和外延如何界定,至今在理論和實踐中仍存在較大爭議。某類權利能否涵攝入《物權法》中應收賬款的范圍,直接決定了以其為擔保物的擔保物權能否有效設立,應通過何種公示方法設立以及如何實現等,是審理該類案件首先要解決的問題。以下通過三個案例說明司法實踐中存在的爭議點。
案例一:甲銀行與乙公司、丙公司、建設局共同簽訂《特許經營權質押擔保協議》,約定:丙公司以《xx城區污水處理廠特許建設經營協議》授予的特許經營權為乙公司向甲銀行的借款提供質押擔保,建設局同意該擔保;建設局和丙公司同意將污水處理費優先用于清償借款合同項下的乙公司的債務;甲銀行未受清償的,有權依法通過拍賣等方式實現質押權利等。該合同簽訂后,甲銀行依約向乙公司發放貸款3000萬元,但乙公司未依約還款。甲銀行起訴要求乙公司還款,確認《特許經營權質押擔保協議》合法有效,將建設局支付給乙公司、丙公司的污水處理服務費優先用于清償借款等。
案例二:乙公司向甲銀行借款,以其所有的一幢房產為2011年8月15日起至2021年8月29日期間發生的最高額為7600萬元的借款余額提供抵押擔保,并辦理了抵押登記。乙公司將前述抵押房產的租金收入質押給甲銀行,雙方簽訂了《最高額質押合同》并辦理了應收賬款質押登記。租金收入是乙公司與丙公司簽訂的《房屋租賃合同》項下的租金,該租賃合同約定租賃期為20年。后乙公司明確表示無力還款。甲銀行起訴要求還款并對抵押房產和租金收入優先受償。
案例三:甲銀行與乙簽訂《得利寶理財產品質押借款合同》,約定:甲銀行向乙發放貸款人民幣270萬元用于短期周轉,貸款期限12個月,乙以其在上述“得利寶”人民幣理財產品交易委托書項下享有的人民幣理財產品的權利設定質押以擔保本合同履行……乙未按時足額償還本合同項下貸款本息的,甲銀行有權按約定行使質權,處置質押物,并以所得款項用于清償本合同項下貸款本息及相關費用。合同簽訂后,乙將“得利寶”人民幣理財產品交易委托書交付甲銀行,甲銀行則依據合同向乙發放了貸款,但乙未按約足額償還貸款本金和利息,甲銀行起訴要求判令乙償還到期未付的借款并對涉案人民幣理財產品交易委托書項下的權利依法行使質押權。
上述案例一中,當事人爭議的焦點之一是城區污水處理廠特許經營權是否屬于法定的可以質押的權利,屬于何種權利,以其設質是否因違反物權法定原則而無效;案例二中,涉及不動產租金債權是否屬于應收賬款,屬于現有應收賬款還是未來應收賬款,以及不動產租金債權質押與不動產抵押的沖突與協調問題;案例三中,爭議焦點集中在銀行理財產品質押屬于應收賬款質押,還是存單質押,還是其他性質的權利質押,其公示方法是在法定機構登記還是交付相關債權憑證。解決這些問題,均有賴于通過法律解釋方法的運用,對作為法律概念的應收賬款的內涵和外延進行更加清晰的界定。
在《物權法》規定應收賬款質押制度之前,應收賬款并非一個法律概念,而是會計學中的概念。在會計原理上,應收賬款專指企業因銷售商品、產品或提供勞務等原因,應向購貨客戶或接受勞務的客戶收取的款項或代墊的運雜費等。①于光遠主編:《經濟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版,第1160頁。按照中國會計準則的規定,同時滿足商品已經發出和收到貨款或取得收取貨款的憑據兩個條件時,應確認收入,此時若未收到現金,即應確認應收賬款。②最高人民法院物權法研究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658頁??梢姡瑫嬕饬x上的“應收賬款”是一種已經通過企業的履約行為而獲得的收款權,其確認、計算、調整等均應在會計賬簿上體現,與應收票據、其他應收款等構成企業的應收款項。若嚴格按照會計準則的規定,上述三個案例中作為擔保物的財產權利均非應收賬款。案例一中的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系將來金錢債權,并非既得權,收款金額、債務人、債務履行期限等均不確定,也不會在會計賬簿上體現為應收賬款。案例二中的不動產租金債權則較為復雜,一是根據房屋出租是否為企業的主營業務,租金在企業會計賬簿上可記為“其他應收款”或“應收賬款”科目,二是實踐中有觀點認為租金債權在設質時,一般并未形成與確定,取決于出租人與承租人在設質后的履行行為,與會計學意義上應收賬款的確定性與現實性相比,更具有預期性和或然性,不應納入應收賬款。③吳娟萍、劉莉:《房屋抵押權與租金質權沖突研究》,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0518/22/26673313_560288318.shtml,2017年10月1日訪問。案例三中理財產品的權利主體為個人,根本沒有設置資產負債表等會計賬簿,也當然不屬于會計意義上的應收賬款。那么《物權法》中規定的應收賬款是否一定要與會計意義上的界定和分類保持一致?答案應為否定。因為法律概念及法律規則所具有的特殊目的在于規范人類行為,解決利益糾紛,這使得立法者享有某種“定義自由”,他尤其不受非法律的其他專門學科的術語體系約束。④參見【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頁。在中國人民銀行出臺的《應收賬款質押登記辦法》(以下簡稱為《登記辦法》)中,就對應收賬款進行了擴張解釋,即“權利人因提供一定的貨物、服務或設施而獲得的要求義務人付款的權利,包括現有的和未來的金錢債權及其產生的收益,但不包括因票據或其他有價證券而產生的付款請求權”,在范圍上要遠遠寬于會計意義上的應收賬款,在含義上可以說發生了實質意義的嬗變或擴張。⑤參見賈清林:《應收賬款含義嬗變后質押登記法律適用問題探析》,載《經濟研究導刊》2010年第19期。但是《登記辦法》僅為部門規章,根據《物權法》第5條關于“物權的種類和內容,由法律規定”的規定,在個案中并不能直接作為認定某類擔保方式法律屬性的依據,故仍需要從法律解釋的角度對《物權法》第223條第6項進行分析。
因為作為法律概念的應收賬款語義本身并不清晰,《物權法》其他條文亦未提供有價值的解釋依據,僅通過文義解釋和體系解釋無法對其具體含義得出明確的結論,所以需要借助其他解釋方法。在歷史解釋層面,參與立法者將應收賬款界定為“權利人因提供一定的貨物、服務或者設施而獲得的要求義務人付款的權利,不包括因票據或者其他有價證券而產生的付款請求權。應收賬款實質上屬于一般債權,包括尚未產生的將來的債權,但僅限于金錢債權。應注意的是,應收賬款的概念中包括了‘公路、橋梁等收費權’”。⑥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81頁。需要注意,我國法律頒布實施的同時并不會出臺官方的“立法理由書”,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卻會針對新法出版條文釋義叢書。在不存在與法律同時頒布的“立法理由書”時,盡管上述條文釋義作為立法理由的觀點還需進一步論證,但較無爭議的是這些條文釋義可以間接反映出相關法律條文的立法討論及其理由。這與《登記辦法》的規定幾乎一致,顯示了立法者將具有普通金錢債權特征的財產權利一并納入應收賬款范圍并統一規范的意圖。在目的解釋層面,《物權法》允許應收賬款出質最重要目的是解決高科技企業和中小企業擔保難融資難的問題,以及滿足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的融資需求,⑦參見前引⑥,第482頁。故在解釋論上不對產生應收賬款的基礎法律關系作過多限制,使其囊括大部分以付款請求權為核心特征的新型財產權利,更符合概念之規范目的。此外,目前金融信貸實踐中,以各類基礎設施收費權、學費或醫療費收入、租金收益、市政公用行業不動產收益、特許經營權、人民幣財產理財產品、彩票代銷費、出口退稅等作為擔保財產的擔保創新品種層出不窮,“為使物盡其擔保的功能,對其似無限制必要,宜由市場決定之。”⑧王澤鑒:《動產擔保制度與經濟發展》,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2卷),法律出版社1994年版,第114頁。但是我國《物權法》第223條第7項卻規定僅有“法律、行政法規規定可以出質的其他財產權利”方可出質,根據物權法定原則,若不能給予其一個合法的“名分”,很可能導致在這些權利上設定的擔保歸于無效,或者即使合同有效,也因缺乏法定的公示方法而不具備對抗第三人的效力,進而影響這些擔保創新品種的運用。而“應收賬款”用語的高度涵蓋性則為相應的金融擔保創新品種提供了一條路徑,即只要是能夠解釋為可向他人請求給付一定數額的金錢,都可以認定為應收賬款,都可以設定權利質權,并適用應收賬款質押的規定。⑨高圣平:《擔保物權司法解釋起草中的重大爭議問題》,載《中國法學》2016年第1期。這樣解釋的好處在于可適當軟化物權法定原則,實現物盡其用的目的,還能逐漸統一相關權利擔保的登記機關,一并適用簡單、透明、高效的電子登記程序,最終實現盤活更多沉淀資產,解決擔保難融資難的立法目的。
人民銀行《登記辦法》中列舉了五類應收賬款,但囿于物權法定原則的限制,該規定不能直接作為認定某類權利是否屬于應收賬款的裁判依據,而且僅就其列舉的五類應收賬款而言,也在理論和實踐中存在不少爭議。
對于《登記辦法》中列舉的該兩項應收賬款,實踐中并無太大爭議。但鑒于現代經濟社會中交易客體的多元化,宜對所謂的“貨物”與“服務”作擴張解釋。比如前者除了有形商品外,還應包括水電氣暖、知識產權、信息財產、網絡虛擬財產、形象權甚至企業整體等新型權利;而后者除了一般的服務或勞務外,還應包括建設工程合同產生的應收款等。
僅就表面特征而言,不動產與動產的租金債權完全符合應收賬款的界定標準,但在比較法上,一些國家卻將不動產的租金債權排除于應收賬款的范圍之外,如《美國統一商法典》第9-109(d)(11)規定,不動產租賃或者由此而生的租金,不適用該編對應收賬款擔保的規定。《魁北克民法典》第2695條也規定,擔保不動產的現有及將來孳生的租金的抵押以及擔保依承保租金的保險合同償付的賠償金的抵押,視為不動產抵押。此等抵押應在土地登記簿上公示。其理由是該租金請求權屬于不動產所有權之孳息,若在不動產上設定抵押權,則其在實行時將自動及于租金。⑩理論上也有將租金作為抵押物的代位物予以解釋,參見劉得寬:《民法諸問題與新展望》,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21-423頁。本文認為,我國不應效仿上述規定。因為:第一,雖然不動產租金債權與不動產所有權關系密切,但前者屬于典型的金錢債權,將其擬制為不動產并不符合普通人的認知;第二,我國《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第3條規定的可以辦理登記的不動產權利并不包括租金債權,若將該權利的擔保作為不動產抵押對待,則可能面臨無法登記和公示的狀態,影響不動產租金債權融資功能的發揮;第三,根據我國《物權法》第197條第1款關于“債務人不履行到期債務或者發生當時約定的實現抵押權的情形,致使抵押財產被人民法院依法扣押的,自扣押之日起抵押權人有權收取該抵押財產的天然孳息或者法定孳息……”的規定,不動產抵押權人對租金行使權利的條件和程序已經明確,無須再通過將租金不動產化的方式來保護抵押權人的利益。
在上述案例三中,甲銀行既在涉案不動產上設立抵押并辦理了抵押登記,又在該不動產的租金債權上設立應收賬款質押并辦理了質押登記,符合《物權法》與《登記辦法》的規定,將債權不能受償的風險降至最低。但假設乙先將不動產抵押給甲,又將該不動產的租金債權質押給丙,當乙不能履行債務時,甲和丙的權利何者優先?本文認為,根據《物權法》第197條第1款的規定,自抵押物扣押之日起抵押權人才有權收取租金,那么即應以抵押物扣押日與應收賬款質押登記日作為確定清償次序的標準,前者在先的,不動產抵押權人對租金的權利優先;后者在先的,租金債權的質權人優先。[11]在最高法院審理的(2016)最高法民終543號“中國民生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深圳分行與深圳市九策投資有限公司、天津市九策高科技產業園有限公司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即持此種觀點,認為”雖然江蘇高院于2013年8月12日才通知天津遠東百貨暫停支付租賃合同項下租金,但應認定國聯公司的抵押權效力自2012年4月18日江蘇高院查封之日起已及于案涉租金。因本案應收賬款質權設立在后,民生銀行深圳分行對案涉九處房產租金收益相對于另案抵押權人不應當優先受償”,但另有觀點認為應以不動產抵押設立日期而非對抵押物查封扣押日期作為確定優先權次序的依據,參見(2015)湘高法民二初字第19號“中信銀行長沙分行、湖南四達建設開發有限公司等執行異議案”。
公路、橋梁、隧道、渡口等不動產收費權質押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法解釋》)中作為一類單獨的權利質押予以規定,而《登記辦法》則將其規定為應收賬款質押。本文認為,據文義解釋,不動產收費權雖然在產生原因、享有主體及最終用途等方面具有一些特殊性,但仍符合權利人向債務人請求給付金錢的基本特征,而且在質權實現時其效力也主要及于債務人所支付之費用。收費權之所以能夠成為權利質權的客體,歸根結底還在于它具有一定的財產價值,而這種財產價值的來源主要是其所代表的將來向不特定債務人收取一定款項(費用)的權利。收費權質押時請求權尚不存在以及債務人的不特定性只能說明收費權在本質上是一種未來應收賬款,屬于預期債權。據歷史解釋,《物權法》制定的過程中,立法者也曾在征求意見稿中單獨列出“公路、橋梁等收費權”一項,但有觀點認為,收費權指權利人對將來可能產生的收益所享有的請求權,實質上是一種預期債權,可以納入應收賬款,而且目前收費情況比較混亂,哪些收費權可以質押,哪些不能質押,還需要進一步清理。有鑒于此,法律委員會經研究,建議刪去對“公路、橋梁等收費權”質押的規定,而僅規定了“應收賬款”可以出質。[12]參見2006年12月24日《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草案)〉修改情況的匯報》,載《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五次會議文件(四)》。因此就立法者的意圖而言,應收賬款應包括不動產收費權。[13]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345頁。據目的解釋而言,我國《物權法》中并未遵循《擔保法解釋》確立的模式,將收費權質押獨立規定,恐怕有礙于其在實踐中的大規模運用。而若將其納入到應收賬款質押之中,一方面契合了物權法定原則的要求,另一方面則將收費權質押的登記機關統一到征信機構,方便了利害關系人的登記與查詢,對交易安全的保護亦有助益,可謂一舉兩得。因此在解釋論上可以得出不動產收費權不應獨立于應收賬款的結論。此外有觀點認為收費權質押與應收賬款質押一樣,實質上均屬債權質押。法院處理收費權質押,在依據《擔保法解釋》有關規定的同時,還應依據物權法關于應收賬款質押的規定。[14]參見劉貴祥:《〈物權法〉關于擔保物權的創新及審判實務面臨的問題(下)》,載《法律適用》2007年第9期。對此本文亦不認同。因為《物權法》第178條明確規定,擔保法與本法的規定不一致的,適用本法。由此司法解釋中關于收費權質押的規定實際上已被廢止,而應直接按照《物權法》關于應收賬款質押的法律規則處理,否則就會導致當事人在選擇登記機構時無所適從,并增加交易成本。
除不動產收費權外,實踐中還存在其他類型的收費權質押。比如農村電網收益權質押,城市供水、供熱、公交、電信等城市基礎設施項目收費權質押,水利開發項目和城市環保項目(如城市污水處理和垃圾處理項目)收益權或收費權質押,學生公寓、醫院、景區收費權質押等等?;谂c不動產收費權同樣的理由,上述收費權均可納入應收賬款的范圍。如此一方面避免了這些收費權質押因無法可依而無效,另一方面則化解了因無處登記和無法公示而給金融機構帶來的巨大風險。在上述案例一中,二審法院即明確指出: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系基于提供污水處理服務而產生的將來金錢債權,其行使期間及收益金額均可確定,屬于確定的財產權利,在《物權法》頒布實施后依其性質可納入依法可出質的“應收賬款”的范疇,原則上應當在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的應收賬款質押登記公示系統進行出質登記,質權才能依法成立。因該案例已經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討論通過遴選為第53號指導案例,“各級人民法院審判類似案例時應當參照”,故不動產及其他收費權質押糾紛均應依據應收賬款質押的相關規定審理和裁判。
除了《登記辦法》中明確列舉的五類應收賬款外,我國商業實踐中還存在許多其他類型的債權融資交易。據人民銀行征信中心報道,在其登記系統進行登記的還包括商業銀行理財產品、保險收益、政府礦產資源稅費、彩票代銷費、回購有關的項目收益、出口退稅等。那么這些權利是否都屬于應收賬款呢?本文認為,對比《物權法》第180條規定“法律、行政法規未禁止抵押的其他財產”均可抵押,立法者對權利質押的范圍整體上仍持限制態度,表現在223條規定僅有“法律、行政法規規定可以出質的其他財產權利”方可出質。但任何“法”皆不可能窮盡和預測將來出現的新的財產類型,如待這種財產出現時,才以“法”定之,必定滯后于經濟生活,加之我國立法的程序和效率,以“法”確認某一財產又談何容易。[15]高圣平:《動產抵押登記制度研究》,中國工商出版社2007年版,第275頁。物權法的主要任務應是確認和保護融資實踐中已經出現的擔保類型,尤其是為其提供適當的公示方法。如上所述,為鼓勵融資,可資選擇的路徑便是對應收賬款的內涵和外延作擴大解釋,除了在公共政策上不宜充當融資工具的權利外,使其囊括大部分以合同付款請求權為核心特征的新型財產權利。
上述案例二即涉及商業銀行理財產品質押的性質和效力問題。一、二審法院對其是否屬于應收賬款質押,以及能否類推適用存單質押的規定存在分歧。本文認為,雖然《登記辦法》并未明確將理財產品規定為應收賬款,但解釋上仍宜將理財產品質押定性為應收賬款質押。首先,根據《商業銀行個人理財業務管理暫行辦法》的規定,商業銀行向個人客戶銷售理財產品后,需按照與客戶事先約定的投資計劃和方式進行投資和資產管理,并向客戶支付相應的投資收益,即個人客戶對銀行享有的是一種金錢債權。其次,理財產品并不屬于因票據或者其他有價證券而產生的付款請求權,因為后者是指“持票人無需持有票據或有價證券產生的基礎交易應收賬款單據,僅依據票據或有價證券本身即可向票據或有價證券主債務人請求按票據或有價證券上記載的金額付款的權利”,[16]參見《商業銀行保理業務管理暫行辦法》第13條第4款。而在理財產品交易中一般并不存在獨立于基礎交易的權利憑證,權利人請求銀行支付投資收益的依據仍然是雙方簽訂的理財協議。再次,商業銀行為權利人出具的“交易委托書”、“成立證明書”等僅為單純的證明文件,其主要作用是從外部證明債權的存在。這決定了其交付無從剝奪出質人就該債權之處分權,證書之移轉占有,亦非如動產質權之動產移轉占有,難以發揮留置和公示效力。[17]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10頁。有基于此,最高法院曾在答復政協委員的提案中稱“根據《物權法》第223條的規定,商業銀行理財產品能否質押的問題,應由法律或行政法規作出明確規定是最恰當的做法……在法律或行政法規沒有對商業銀行理財產品的質押作出規定的情況下,最高人民法院也無權通過司法解釋的形式創設新的權利質押類型。但是,對于商業銀行理財產品可否類推適用《物權法》已有明確規定的權利類型如應收賬款,則可以進行調研與探討”,可見其傾向性意見是在當前無明確法律依據的情況下將銀行理財產品質押類推適用于應收賬款質押。[18]黃斌:《商業銀行理財產品質押效力的司法認定及立法完善建議》,載《金融法學》第四輯??傊筛拍畹慕忉專皇菃渭兊倪壿嬐蒲?,而是要將實現概念的規范目的作為首要考量因素,這也決定了同一用語作為法律概念和其他專業概念可能在意義上存在區別,簡單的“拿來主義”并不可取。為充分實現擔保制度鼓勵融資的目的,宜將《物權法》中的應收賬款解釋為一彈性法律概念,實際上使其成為權利質押的兜底性條款。本文完成之際,中國人民銀行出臺了新的質押登記辦法,既增加了兜底性條款,又擴大了應收賬款的范圍,與本文解釋論的觀點基本一致。
責任編校:姜燕
*孫超,最高人民法院副調研員,山東大學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