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堯
商業秘密民法保護的解釋學分析
——以《民法總則》第123條為中心
●田堯*
《民法總則》第123條首次將商業秘密規定為知識產權的客體改變了對其保護的理路。通過體系解釋和目的解釋,應當認定現階段商業秘密的性質為利益而非權利。在具體認定商業秘密時,需要對其特征進行限縮解釋,同時對商業秘密類型作擴大解釋,并構建包括停止侵害請求權、廢棄請求權、獲取信息請求權和損害賠償請求權在內的商業秘密請求權體系,以便更好地對商業秘密實施保護。
商業秘密 知識產權 民法保護 法律解釋
于2017年3月15日正式頒布的《民法總則》是我國近年來最為重要的民事法律規范。相較于其前身《民法通則》,《民法總則》對民事權利部分進行了一系列的創新性規定,對于我國未來《民法典》的制定以及法治建設必將產生重大影響。頗值得關注的是,《民法總則》第123條關于民事主體知識產權的規定以列舉權利客體的表述方式界定了該項權利的涵攝范圍。其中,“商業秘密”作為知識產權的客體之一,首次出現在了正式的民事法律文件當中。①在我國《民法總則》出臺之前,“商業秘密”作為法律保護的對象,多出現在傳統上屬于經濟法部門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以及相關的司法解釋和部門規章當中,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07)、《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禁止侵犯商業秘密行為的若干規定》(1998)等。該條文的主要意義在于民事權利的體系構建,即確認知識產權屬于民事權利,突破《民法通則》中對知識產權列舉規定的限制,通過擴大權利客體范圍增強對智力成果的保護力度。②參見張新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44頁。但《民法總則》尚未提供與知識產權保護相關的具體行為規范與裁判規則。鑒于此種情況,在面對日益增長的商業秘密糾紛案件和當事人的商業秘密保護訴求時③通過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把手案例等數據庫中進行以“商業秘密”為爭議焦點的案件搜索,發現近三年商業秘密的法律糾紛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增長態勢。,司法裁判應當如何在既有的規則集合中尋找可適用的條文,并通過恰當的解釋為裁判提供指引和依據,是本文所欲探討的問題。
在解決商業秘密糾紛的司法實踐中,無論是基于法律關系定性的裁判模式,還是采用請求權基礎之方法進行案件審理,對于裁判者而言,需要明確的一個前提性問題是:當事人于商業秘密之上所享有的,是否構成一種具體的民事權利,或者僅僅是以某種信息為載體享有法律保護的特定利益。對于該問題的分析是解讀法律——特別是民法保護商業秘密規范立場的必經環節。④雖然民法以外的其他法律也通過一定規則對商業秘密進行保護,如我國刑法中規定的“侵犯商業秘密罪”,但對于商業秘密屬權利或權益的區分并不從根本上影響犯罪行為認定與刑罰裁量,故對其進一步探討的意義不大,不屬于本文的論述內容。對于這一問題,較具代表性的觀點有:
該種觀點認為經過法律保護規則的發展與演變,知識產權的內容不斷擴張,并已經成為一組權利的集合,“一般認為包括文藝創作、技術創新、市場秩序維護這三種類型的權利,具體包括……反不正當競爭法所保護的商業秘密權利等”⑤易繼明:《知識產權的觀念:類型化及法律適用》,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3期。。依該種認識,“商業秘密權”已經和著作權、專利權等權利共同成為知識產權體系的組成部分,是一種特殊的知識產權。同時,該種觀點認為我國商業秘密保護規范性文件中所使用的修辭方式也充分表明正式法律對于“商業秘密權”這一概念的認可與肯定。如《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0條將持有商業秘密信息并受到法律保護的主體稱為“權利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的相關條文沿用了這一用語;《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禁止侵犯商業秘密行為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關于禁止侵犯商業秘密行為的若干規定》)更是鮮明地將其宗旨界定為“保護商業秘密權利人的合法權益”,同時規定:“本規定所稱權利人,是指依法對商業秘密享有所有權或者使用權的公民、法人或者其它組織。”上述規范性文件“顯然是將商業秘密當做一種權利對待的”⑥參見邵建東等:《競爭法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9頁。。
與商業秘密權利說不同,商業秘密利益說認為商業秘密法律保護的傳統方式表明,商業秘密承載的并非一種權利,而僅僅是法律對其正當持有人實施保護的一種特定的利益。該觀點通過對TRIPS協議以及歐美國家商業秘密保護的法律條文進行研究發現,這些法律文件中并無“商業秘密權”這一特定概念,甚至沒有在商業秘密的定義中使用“權利”這一措辭。法律對商業秘密提供保護,不代表對“商業秘密權”的肯定。例如美國的《侵權法重述(第一版)》就認為,對商業秘密的構思享有財產權因而有權排斥他人使用商業秘密的意見,經常被提出和遭到批評。流行的理論是保護僅基于行為的一般善意義務,違反這一義務即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我國法律在表述商業秘密時所使用的“權利人”概念,很大程度上是移植相關制度時研究者不慎重或不成熟的誤譯所致。⑦參見孫山:《無根的“商業秘密權”——從制定法看“商業秘密權”的虛妄》,載《河北法學》2011年第3期。
就商業秘密的法律保護而言,對其性質屬權利或利益的區分,在一般情況下,即僅僅調適私人間利益沖突時,并不具有絕對意義。無論是我國《侵權責任法》還是《民法總則》,都明確規定了合法的民事主體利益與權利一樣受法律保護,利益的受損同樣可以通過提起訴訟獲得救濟。但在特殊情況下,即對商業秘密糾紛的解決涉及個人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的協調時,由于權利或利益的區分使得法律能夠提供不同力度的保護措施,因而該問題的澄清就顯得尤為重要。而對于商業秘密性質為何的解答,不能僅僅停留在對條文的字面理解,必須將規定商業秘密的條文置于法律規則的體系之下,并結合立法的宗旨與目的進行解讀。
《民法總則》第123條第2款,將“商業秘密”規定為知識產權的客體之一,由此商業秘密就和作品、發明及商標等一同成為知識產權規范所保護的對象。但該條文的用語方式僅僅能夠證明商業秘密具有知識產權客體的基本屬性,即屬于智力成果的一種,卻無法當然地得出法律規定中存在“商業秘密權”的判斷。這是因為:第一,《民法總則》第123條的表述僅僅針對包括作品、發明、商標等在內的權利客體,而沒有針對權利的體系構成。不采用“知識產權包括:……”的規范語句反映出立法者對于該項權利的構成除了具體的權利外還應當包括重要利益的開放性觀點,商業秘密的性質屬利益而非權利存在一定的解釋空間與可能。第二,在制定法的體系下,某種權利的存在應當符合權利法定的要求,即權利的概念及內涵通常要么由法律條文進行明確規定,要么條文自身直接使用了“某某權”的表述。⑧一般認為,對權利法定原則中“法”應當作狹義理解,即其僅指憲法和法律,其它規范性文件不能夠創設權利。工商總局制定的《關于禁止侵犯商業秘密行為的若干規定》因效力位階較低,即便其使用了商業秘密“權利人”的概念,仍不能以此作為認定“商業秘密權”存在的依據。例如法律對于作品的保護,雖然在《民法總則》中并無“著作權”的概念,但我國《著作權法》卻直接使用了這一概念并對其內容進行規定,使得“著作權”成為法律對于作品進行保護過程中所形成的具體知識產權。同理,“專利權”“商標專用權”均是知識產權體系內獨立的具體權利。相較而言,現有的商業秘密條款卻無法滿足權利法定這一要求。第三,若認定“商業秘密權”的存在,應當在法律規范中能夠通過一定的方式明確權利的性質、主體、內容、義務人及其義務等要素,但商業秘密基于其“秘密持有”的特性,使得“商業秘密權”是絕對權還是相對權?如果是絕對權,那么它的對世性何以能滿足?這種絕對權的內容為何不能公示等一系列問題難以得到有效回答。⑨前引⑦。換言之,既有法律文件中的商業秘密條款缺乏“商業秘密權”所必需的規范要素。
結合知識產權相關立法的宗旨與目的進行分析,同樣可以得出認定商業秘密性質為權利實為不妥的論斷。當代知識產權的法律實踐除了強調對于智力成果的特有保護以外,還需要進行知識產權權利人個人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的協調。我國現有的三部知識產權專門性法律的立法宗旨中,都包括促進社會發展的表述。⑩如我國《著作權法》《專利法》和《商標法》的第一條分別規定:“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促進科學技術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這就使得在具體糾紛中如存在對權利人保護與促進社會發展之間的沖突,就必須均衡二者的關系,前者在一定條件成就時須讓位于后者。我國知識產權法律中的合理使用、強制許可與在先使用等制度均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商業秘密的法律保護同樣面臨此種問題:一方面,對商業秘密的周延保護能夠激勵起社會成員開展技術研發的熱情,推動科技進步。但另一方面,對商業秘密權的過分保護又有可能成為科技進步的絆腳石。因為過分保護將使得過多的信息在一定時期內處于秘密狀態,使其無法進入公共信息領域在業界得到推廣,并提高這一專業領域的生產效率。[11]參見付慧姝:《商業秘密保護中的價值沖突與權利沖突研究》,載《河北法學》2005年第12期。如果將商業秘密的性質認定為一種權利,則依據“有權利必有救濟”的法理,在當事人主張自己的“商業秘密權”受到侵害時,法律必須對其進行有效的救濟以使權利得到恢復,其救濟方式和程度存在一定的剛性。若要對該“權利”進行滿足社會公共利益現實需求的限制,則正式法律中應當明確規定其理由和依據。縱觀我國的現行法律,除《反壟斷法》中將知識產權人濫用權利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視為違法外,再無直接對商業秘密進行合理且必需之限制的制度規定。此外,如果商業秘密持有人自身不將商業秘密公之于眾,則對其保護甚至沒有時間的界限。而對于當事人的某種利益進行法律保護時,裁判結論并不完全受制于權利救濟的剛性限制,裁判者僅需在對存在沖突的不同利益類型進行綜合分析后,得出是否對某種利益進行保護以及進行何種程度保護的結論即可。準以此觀,如果在現階段就將商業秘密的性質認定為權利,就會導致對商業秘密保護有余而合理限制不足的局面,當商業秘密承載的個人利益與重大的社會公共利益存在沖突時,不利于后者的實現,更與知識產權在保護權利人的同時促進社會經濟發展的目的與宗旨不相一致。綜上所述,在我國尚未發展出商業秘密合理限制制度時,將商業秘密的性質認定為一種利益更為妥當。
在進入到商業秘密糾紛解決的司法程序后,裁判者的首要工作是依當事人的訴求確定其是否享有商業秘密的利益。進一步說,裁判者需要識別并確認當事人所主張其受損利益的載體是否屬于“商業秘密”以及當事人是否享有相應利益,從而或是將原被告間的法律關系認定為商業秘密法律關系展開司法裁判,或是在此基礎上尋找和發現當事人的請求權基礎。為此,應當通過一定的方法解釋商業秘密的特征及其構成,并確認商業秘密的存在。
我國的商業秘密保護規范內容主要源自對TRIPS協定的借鑒和移植。該項協定在第二部分第7節中將商業秘密稱為“未披露信息”,并認為此類信息應當滿足屬秘密、具有商業價值和信息控制人采取保密措施等條件。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0條將商業秘密規定為“不為公眾所知悉、能為權利人帶來經濟利益、具有實用性并經權利人采取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這是對TRIPS協定的轉化表述。但該種表述將TRIPS協定中的“商業價值”特征演繹為“能為權利人帶來經濟利益、具有實用性”存在較為明顯的問題:首先,“帶來經濟利益”與“實用性”互為表里關系。一方面,商業秘密信息本身能夠(但非必須)被其正當持有人在其商業活動中加以利用,其實用性自不待言;另一方面,信息持有人利用商業秘密的直接后果通常是給自身帶來相應的經濟收益,故“帶來經濟利益”與“實用性”實為立法語言上的同義反復。其次,《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0條的規定在很大程度上會造成商業秘密之“商業價值”特征認定的阻礙,往往使得裁判者在認定商業秘密具有“經濟利益”的同時,為滿足“實用性”的特征要求信息持有人必須在其商業活動中現實利用商業秘密,有過于嚴苛之嫌。因為商業秘密價值性主要體現在“利益相關人對此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的價值判斷和預期可得利益的期待,而權利人對于此利益的獲得不一定是通過將此技術信息或者經營信息應用于生產經營過程中”[12]張媛:《TRIPS協議下商業秘密的國際保護——兼論我國商業秘密保護的法律完善》,載《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既然《民法總則》第123條已經將商業秘密規定為知識產權的客體,就應當明確其最本質的特征在于其所凝結著的智力成果以及此智力成果基于保密而獲得的價值,以實現法律尊重知識創新和保護智力成果之要旨,規定商業秘密的實用性特征并非必要。事實上,已經提交審議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草案)當中,對于商業秘密特征的規定已經去除了“實用性”的內容并回歸到“商業價值”,也為上述判斷提供了間接佐證。[13]2017年2月公布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草案)第9條第2款規定:本法所稱商業秘密,是指不為公眾所知悉、具有商業價值并經權利人采取相應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
司法實踐中,對于商業秘密“商業價值”特征的判斷除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0條外,另一主要依據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第10條之規定:“有關信息具有現實的或者潛在的商業價值,能為權利人帶來競爭優勢的,應當認定為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條第三款規定的‘能為權利人帶來經濟利益、具有實用性’。”該條文所規定的商業價值認定標準在《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基礎上又增加了“能為權利人帶來競爭優勢”的內容,進一步加大了商業秘密認定的難度。前文已述,秘密信息持有人是否將商業秘密現實地應用于商業活動中并非認定商業秘密的必要標準,即便是持有人將商業秘密應用于經營活動中,對于該秘密信息是否能夠給持有人帶來市場競爭中的優勢也是一個難以認定的專業問題。要使得商業秘密的認定滿足“帶來競爭優勢”的要求,當事人就必須提供充分的證據對以下事項加以證明:其一,當事人在其生產經營活動中現實地利用了某些秘密信息;其二,當事人在市場競爭中處于優勢地位;其三,當事人的競爭優勢地位源自于其持有并利用的秘密信息,或者二者間存在最低限度的相關關系。事實上,對于上述待證明事項除了第一項外,其余二者的證明對于當事人來講都有著相當大的難度,其必須能夠獲得支持其競爭優勢存在的大量市場數據并對商業秘密利用與相關市場份額所體現的競爭優勢之間的必然聯系進行論證。這無疑是不當地加重了當事人的舉證負擔,不利于商業秘密的有效保護。誠然,由于我國在制定《反不正當競爭法》和頒布相關司法解釋時尚未在正式法律規范中將商業秘密納入知識產權的客體范圍,故在該部門法保護市場主體競爭權利的邏輯立場上對商業秘密的認定附加與競爭相關的標準存在一定的歷史合理性。但在《民法總則》正式頒行后,商業秘密的判斷標準應更多地向智力成果傾斜。基于上述原因,在適用相關條文認定商業秘密時有必要進行適當的限縮解釋,即排除商業秘密“實用性”和“帶來競爭優勢”的限定,只要確定相關信息可以被視為智力成果并具有利用的可能,就應當認定其符合“具有商業價值”的特征。
《反不正當競爭法》將商業秘密的類型規定為符合商業秘密特征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關于禁止侵犯商業秘密行為的若干規定》又對商業秘密類型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列舉,規定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包括“設計、程序、產品配方、制作工藝、制作方法、管理訣竅、客戶名單、貨源情報、產銷策略、招投標中的標底及標書內容等信息”。該種規定模式的優點在于對商業秘密做了明確的類型化處理,對于裁判者而言,可以較容易地辨識糾紛當事人所主張受到侵犯的信息是否屬于商業秘密,進而判斷當事人的訴求是否具有法律依據。而其不足之處在于,列舉規定的方式可能造成商業秘密認定的僵化,即將商業秘密類型限定在列舉的范圍之內,排除了在更大范圍內對商業秘密利益實施保護的可能。《民法總則》第123條的規定,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商業秘密認定的標準,在司法實踐中須注重從傳統的競爭法領域向知識產權領域的轉向。換言之,在認定商業秘密時,不應拘泥于《關于禁止侵犯商業秘密行為的若干規定》中所列舉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在某些信息具備知識產權客體之智力成果的一般屬性并符合秘密性、商業價值性和保密性的特征時,可以對商業秘密的類型做擴大解釋,以有效回應商業秘密利益保護的需求,并與加強對知識產權保護的立法目的相契合。
以商業公司的董事會決議為例:依據《民法總則》第134條第2款,法人、非法人組織依照法律或者章程規定的議事方式和表決程序作出決議的,該決議行為成立。而董事會決議屬于公司經營決策機關決議行為產生的結果,一方面,其凝結了參加決議董事的智力勞動創造,具有智力成果的屬性;另一方面,董事會決議的內容直接對公司的經營活動產生影響,具有商業價值。當公司對其董事會決議采取一定的保密措施加以保護且社會公眾特別是公司的競爭對手無法從公開渠道獲知決議內容時[14]該種情形主要指決議內容尚不構成對投資者作出投資決策有重大影響的公司必須披露的事項,故在公司采取一定的保密措施時,社會公眾無法從公開渠道獲知該項決議的內容。,雖然該種信息并未在正式規范性文件中明確規定,仍可采取擴大解釋的方法將其納入商業秘密的保護類型當中。
在對當事人的商業秘密保護訴求進行審查時,除依據上文所述的解釋方法確定當事人所主張的利益是否屬商業秘密所涵攝外,還需要結合其利益受損的具體情形與定性分析,發現當事人得以提出并能夠獲得法律支持的請求權及其具體內容,以便為最終裁判結論提供充分準備。
依據《民法總則》第120條和《侵權責任法》第2條的規定,當針對商業秘密利益的不法侵害發生時,享有該利益的當事人就可以請求侵害人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但對商業秘密權益人進行救濟的方式、程度以及責任內容等進一步的問題,則需要通過對利益侵害的定性加以分析。作為保護商業秘密的主要法律規則,《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0條以行為禁止的模式反向規定了商業秘密利益受保護的范圍,即不得實施以非法或不正當手段獲取商業秘密,不得披露、使用或允許他人使用非法獲得的商業秘密等,卻并未揭示出商業秘密利益與其享有者之間的關系。《民法總則》第123條第2款的首句,明確了知識產權是權利人依法享有的“專有”權利。依此理路,商業秘密作為知識產權客體所承載的利益應當是權益人“專有”或“專享”的利益。換言之,商業秘密利益被其主體排他性的“享有”。[15]《民法總則》在制定過程中,曾一度將知識產權規定為“專屬的和支配的權利”(草案三次審議稿)。但批評的意見認為“專屬性”與“支配性”屬于所有權的典型特征,此種規定易造成所有權與知識產權認識與理解方面的混淆,而后者最重要的特征是排他性,這一觀點最終為《民法總則》所接受。參見李適時主編:《中國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386頁。
結合《反不正當競爭法》和《關于禁止侵犯商業秘密行為的若干規定》的相關條文,商業秘密持有人通過對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的排他性專有實現其利益的方式主要有:秘密持有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將秘密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應用于自己的生產經營活動;通過披露、交易商業秘密獲得收益等。而侵權人實施的以不正當或非法手段獲取商業秘密、披露或使用商業秘密的行為,恰恰構成對權益人秘密持有、使用或披露商業秘密之專有性的侵害,使其無法繼續獲取商業秘密利益。概言之,對商業秘密的侵害可以定性為對商業秘密持有人專有或專享利益的侵害。需要強調的一點是,司法過程中對當事人就商業秘密利益的“專有”或“專享”進行判斷時,不應僅僅從字面上對“專有”或“專享”進行文義解釋,而需作適當的擴大解釋:“專有”或“專享”主要指商業秘密權益人對基于商業秘密持有或利用產生的收益具有排他性的獨占地位,其他人不得攫取,而非指商業秘密信息持有、控制的獨占。在此并不排斥權益人以外的特定主體在合法的情況下獲得、持有并在一定條件下利用商業秘密信息,例如商業秘密權益人的員工因其職務行為使用商業秘密、交易相對方通過合同獲取商業秘密等。另外,當其他主體通過反向工程獲得商業秘密(特別是技術信息)時,由于相關信息的秘密性特征已不復存在,對專有利益的保護程度應當減等,故同樣不視此種情形為對權益人專有利益的侵害。
在專享利益遭受侵權人的不法侵害后,商業秘密權益人得以提起侵權之訴,請求司法裁判給予救濟并要求相對方承擔法律責任。當事人請求權的內容影響著法律提供救濟的方式和程度,同時也影響著侵權人的具體責任。現階段,我國相關法律法規對于商業秘密權益人請求權內容的規定均指向侵權人的損害賠償,如此單一的請求權內容顯然不足以實現對商業秘密權益人的完整保護和對侵權人的有效震懾。于此,在商業秘密侵權之訴中,可以根據案件具體情形的不同,通過有限的類推適用已經在其它相關法律中確立的知識產權請求權[16]由于知識產權客體之間存在差異,尋求救濟時不同類型的權利(或利益)得以提起的請求權內容有著諸多不同。對于商業秘密請求權的內容,只能是對其它知識產權請求權進行有限地類推適用。,其主要包括停止侵害請求權、廢棄請求權、獲取信息請求權和損害賠償請求權等。
1.停止侵害請求權。在商業秘密侵權行為發生后,對于權益人而言,首先是要制止侵權人對其利益的損害行為,即請求侵權人放棄持有和使用商業秘密。該種請求權主要適用于侵權人以不法手段獲取商業秘密信息從而對權益人對相關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之排他的秘密持有構成損害的情形,并限于侵權人獲取秘密信息后并未進行公開披露。此時通過請求侵權人停止對商業秘密的持有和使用,能夠使權益人對商業秘密持有和利用享有的獨占得到恢復。如若侵權人已經披露了商業秘密,則對商業秘密利益的專有或專享性造成的損害無法恢復,權益人只能通過其他請求權尋求救濟。
2.廢棄請求權。侵權人以不法手段獲取商業秘密并使用后,往往會產生相應的侵權產品,侵權人為實施侵害行為也往往會進行原材料和設備的準備,只有請求侵權人廢棄相應的準備才能維護商業秘密利益的專有性。廢棄請求權是指權益人據以請求侵權人將侵權產品及相關物品排除出商業渠道的權利。該項請求權的行使須滿足的條件為:第一,請求的對象必須是構成商業秘密侵害的產品或相關物品;第二,請求權的目的在于恢復商業秘密利益的專有狀態。[17]參見楊立新:《請求權與民事裁判應用》,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48頁。
3.獲取信息請求權。該項請求權的內容為,商業秘密權益人可以請求侵權人提供其侵權行為的范圍、侵權產品的數量與現狀、涉及第三人等方面的信息,以便權益人能夠更進一步地主張和維護專有的商業秘密利益。在侵權人未在大范圍內使用商業秘密的情況下,獲取信息請求權對于恢復權益人的獨占利益也具有積極的作用。
4.損害賠償請求權。請求侵權人對其侵害商業秘密專有性的行為造成的損失進行賠償,是商業秘密請求權的主要內容。特別是侵權人以披露商業秘密的方式損害商業秘密利益時,由于商業秘密的專有性無法恢復,權益人通常只能提起損害賠償請求權,要求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對于賠償數額的確定,需要綜合權益人專有商業秘密的收益水平、損害持續的時間,并參照其他知識產權的合理保護期限等因素進行。
《民法總則》第123條的規定從根本上影響和改變著商業秘密民法保護的方式。在我國尚未制定對權益人依法享有的商業秘密進行保護的專門性法律時,更多地要憑借適合的解釋方法對《民法總則》以及分散于其他法律法規中的相關規定進行闡述,理清商業秘密保護的基本思路,并以此提升對商業秘密利益的保護水平和保護力度。
責任編校:丁瑤
*田堯,山東師范大學法學院講師,私法系主任,吉林大學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