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局里的人情關系

文｜方圓記者 沈寅飛 通訊員 袁凌志 何若愚

科技局里的人情關系

文｜方圓記者 沈寅飛 通訊員 袁凌志 何若愚

一些企業在許建民的關照下，順利而高效地通過科技局的審核，而那些沒有經常與許建民“喝茶”的企業，在跑申請項目的時候往往是事倍功半

近日，隨著浙江省諸暨市科技局知識產權局局長許建明等四名涉案人員陸續被提起公訴，位于諸暨市的某高新技術企業主終于放下了一直壓在心里的石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此前，在經歷提交各種財務報表、技術證明材料、審核評定等多重復雜的環節之后，這家企業成功地申請到了近百萬元的科技補貼。按理說對于企業主本應該是一件高興的事，但是申請補貼的中介費、科技局官員的好處費以及被要求返還的“贊助費”等讓這筆正規補貼的總數大打折扣，他心里十分不平甚至充斥了幾分怨氣，“我們這些實實在在進行科技創新的企業，卻淪為與那些弄虛作假騙取科技補貼的企業一樣的待遇，十分打擊我們創新的積極性”。

終于，他鼓起勇氣實名舉報了諸暨市科技局的相關工作人員。經過諸暨市檢察院一年多的偵查取證，一起涉及諸暨市科技局四名領導干部的瀆職賄賂窩案浮出水面。

老辦公樓里的“禮節”

在諸暨最有名的學府諸暨中學大門對面有一座老樓，這里曾經是諸暨市科技局的辦公地點。時任諸暨市科技局高新技術及產業科科長的許建民在二樓西側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印花鋁殼熱水瓶加白色瓷杯是標配。按諸暨的待客之道，客人來 了，總是習慣性地給人沖一杯綠茶，然后坐下來寒暄一番。

許建民是諸暨本地人，也熟諳這套禮節。自1997年退伍轉業以來就一直在諸暨市科技局工作，工作二十年也算是科技局里的老人。在他任職過的科技綜合計劃科和高新技術及產業科都是科技局里的“權力部門”。因此，逢年過節，前來辦公室拜訪許建民的人總是絡繹不絕，一杯清新幽香的綠茶總是雙方深入交流的開始。

原來擔任諸暨某環境技術有限公司辦公室主任的周某有那么一段時間是許建民的座上客，至今他還記得當初跟許建民的接觸經歷。2009年的時候，這家公司申報了一個市級高新技術產業方面的科技項目，而這個科技項目正好是許建民負責審核。

在周某的印象中“許建民還是很客氣的”。那年年底，周某所在公司申請的項目獲得了20多萬元的科技補助資金。周某也在大年二十九匆匆來到了許建民的辦公室，臨走時，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5000元商場禮品卡塞給了許建民。

當然，年底來許建民這里喝茶的遠非周某一人。據辦案人員查實，2009年至2012年的春節前，共有8家非公企業先后10次送給許建民12.5萬元現金或者購物卡，為的都是答謝或者尋求在申報科技補貼項目中許建民給予適當照顧。其中一家精工企業更是連續三年在春節前都去許建民的辦公室送一萬元現金，美其名曰拜年，而這家企業先后三年用不同的項目獲得了省級、市級科技補貼近百萬元。

其他一些企業在許建民的關照下，順利而高效地通過科技局的審核，而那些沒有經常與許建民喝茶的企業，在跑申請項目的時候往往是事倍功半。有些企業主經歷了一次次補充材料之后則干脆放棄這些申請補貼的機會，或者花費數萬元交給中介公司進行辦理?！笆聦嵣?，國家以及地方提供的補貼額總是有定數的，此消彼長，或許到最后，真正應該獲得補貼的企業反而成了落選者。”一位專門從事申請工作的中介如是說，即使是他們非常專業地幫助企業辦理申請項目也不能保證百發百中。

同村人的關系

在許建民的茶客中，有一家做茶葉生意的公司老板趙梅（化名）與他的關系尤為密切。他們是同村人，這個在慢慢熟識之后才發現的巧合讓她與許建民的關系顯得更加不一般。

早在2009年之前，趙梅與丈夫的茶葉公司就在當地小有名氣了，不僅有自己的生產基地還遠銷海外。有了一定經濟基礎之后，趙梅卻與丈夫出現了分歧。丈夫希望老老實實地繼續做茶葉生意，而趙梅雄心勃勃地希望開發茶葉衍生品，向著集團化的生產經營模式發展。

按照慣例，科技部科技型中小企業技術創新基金管理中心每年都會發布創新基金項目的申報指南。諸暨市科技局會在自己的網站上對該情況予以轉發通知，有時也會電話通知一些有申報要求的企業或者直接召集部分企業進行一個通知會議。然后由企業向市科技局進行項目報備和業務對接，再由科技局組織專家對企業制作的項目申報資料從可行性、創新性和市場前景等多方面進行評分。趙梅代表茶葉公司參加了幾次諸暨市科技局組織的規模企業科技會議，會上“科技補貼”四個字深深地刻在了趙梅的心里。

有心于此的趙梅在科技會議上主動結識了許建民。2008年春節前，趙梅來到許建民的辦公室，用同村人的關系拉近距離后提出，希望許建民在以后的科技補貼項目上能幫忙。臨走之前，趙梅硬是塞給他2000元的購物券，表示過年的一點心意。許建民覺得這樣的關系難得而可靠，稍作客氣之后就收下了。

這一年，因為感情和事業上的多重矛盾，趙梅單獨控制了以前隸屬于茶葉公司的一家企業。這家企業注冊資金500萬元，然而在驗資后的第二天，趙梅便將其中的450萬元抽離公司。該公司自成立之后就沒有任何的真實交易，而這家公司也是趙梅瘋狂騙取科技補貼的載體。

既幫運動員又當裁判員

事實上，無論是許建民還是另外一個涉案的諸暨市科技局負責科技項目驗收的成果科科長朱仁苗心里都知道，趙梅之前經營的茶葉公司，有廠房、技術設備和人員規模，之前還享受過市級科技補貼，但是茶葉公司與其現在經營的公司已經是兩個完全無關的獨立法人，根本不能畫等號。

“我這個公司實際上就是一個空殼公司”，連趙梅到案后自己都這樣形容。沒有機械設備和從業人員，更沒有科研人員和科研能力，甚至連之前以公司名義獲批的公司用地也已經被高價轉賣，如今她只是在諸暨下轄的一個鄉鎮廠子里租了一間無人駐扎的辦公室。

然而，當趙梅再次在諸暨市科技局的一個科技會議上得知開始申報國家創新基金項目的消息，她興奮不已。要知道，一旦申報成功，她的公司就可以獲得近百萬元的無償科技創新基金。會后，她按捺不住自己依靠科技基金掙錢的想法，十分自信地來到許建民的辦公室要求他給公司一個申報名額。

許建民也非常“給力”地提出建議，可以在當年國家重點扶持資源與環境領域進行項目申報。經過兩人的反復商量，最后決定以“茶多酚及茶葉廢棄加工”去申報創新基金項目。他還介紹了一家杭州的專門做創新基金項目申報的中介公司，具體的申報資料這家公司都可以“造”出來。

“有了許建民的積極幫助，我心里也有底。”趙梅說，她放心大膽地聯系了中介公司，交納了6萬元的代理費，很快就在申請資料中包裝出了一個需要配備3000平米廠房，購買1500萬元流水線設備的科技創新項目。

事實上，只要申報材料表面上沒有問題，在許建民那兒就可以通過。在許建民擔任諸暨市科技局知識產權局局長之前的那幾年，他作為科技局創新基金項目的負責人，在整個過程中，不但有權力篩選申報的企業，而且還負責所有企業申報材料的真實性和完整性的把關，是名副其實的企業申報項目的“裁判員”。

幾個月以后，經過專家書面論證、評估等多道流程，許建民親手審核上報的該公司獲得國家級科技創新基金項目“茶葉加工廢棄物資源化綜合利用開發”正式發文立項。這便意味著該公司第一筆無償獲得70%約50萬元的科技創新基金馬上到賬。此時，恰逢年底，趙梅接到消息后喜笑顏開地跑到許建民辦公室表示感謝，而最直接的方式依然是喝茶與送禮。

在許建民的辦公室里，趙梅看到他的其中一個抽屜有一半露在外面，就湊到跟前，將事先準備用信封包好的3萬元現金放了進去。許建民站起來，說了句不必這么客氣，也就收下了。趙梅微笑著走出了辦公室。

不僅僅是為了科技補貼

在案件查辦之初，不少涉案的企業老板并不配合。因為“生不入公門”的思想在當地人尤其是企業主心中的影響很大。“以后有項目也不申請科技補貼了”一位企業主直接跟辦案人員這么說。最后還是經過反復解釋，才讓他安心下來。

個別企業也訴出了自己的苦衷，“別的企業送錢送卡給科技局的一些人辦成事了，我們也只好跟風，否則我們申請的項目即使符合要求也不一定能辦成。當然，我們都希望不送錢照樣能辦好事”。其實，現實中，更多的企業主看重的不僅僅是科技補貼款。

“對我們來說，能夠申領到科技補貼是一種成就感，但是其中經歷的中介費、贊助費等等無疑是一次一次自信心的打擊，一些可上可不上的項目就會擱淺?！币晃痪て髽I的老板說，作為改革開放后的弄潮兒，投資上千萬的項目獲得十余萬元的補助并不是主要目的，關鍵是能夠通過科技局接觸行業內的頂尖專家，讓他們評估項目的可行性，提出重要意見才是比科技補貼更有價值的東西，這種指引是企業最稀缺的也是最迫切需要的。但是，從整體上說，行政職能下營造非公經濟平等發展的良好環境又不是企業所能主導的。

2016年10月，諸暨市檢察院向科技局發出了檢察建議書，提出了規范申報、完善制度和提升人員勤政廉政意識等多項建議。此案給諸暨市的其他政府部門也帶來了很大的警示教育作用。同時，被違規發放的科技補貼也已經追回50余萬元，并在進一步追繳之中?！凹訌妼ζ髽I主的經濟犯罪預防與政府部門廉潔教育其實同樣重要，而司法機關保護非公經濟平等發展依然任重道遠。”諸暨市檢察院反瀆局檢察官楊尉平說。

自定義的“專家費”“贊助費”

嘗到了甜頭的趙梅開始為自己的公司謀劃更多的科技補貼項目，但是一個地區的國家級科技補貼項目的名額有限，諸暨市作為一個縣級市幾乎每年只有一個，而市一級的科技補貼項目則要容易很多。要想如法炮制套取諸暨市一級的科技補貼項目，則必須攻破此時負責該級項目申報審核工作的市場計劃科科長朱仁苗。

趙梅也認識朱仁苗。在朱仁苗擔任諸暨科技局成果科科長的時候，其和副科長周永新先后兩次帶領包括趙梅公司在內的諸暨9家企業參與“紹興市工程技術研發中心”現場踏看認證工作。期間，每家企業分別被通知需額外交納5000元的“專家費”。

其實包括趙梅在內的企業主都大概知道這筆費用的用途，現場踏看認證工作是朱仁苗等人的本職工作，但是他們既然提出來了這就是他們想要的好處。而這些“專家費”也是有所獲益的，不但能夠讓他們的企業順利地通過本次“紹興市工程技術研發中心”現場踏看認證工作的審核，還能在以后的工作中獲得關照。趙梅也順其自然地成為其中積極交納專家費的人員。

有了這層關系做鋪墊，趙梅也對朱仁苗的行為作風摸得八九不離十。截止到2012年，趙梅先后多次向朱仁苗送出數萬元的購物卡和現金。也是在這段時間里，趙梅圍繞茶葉為主題申報了三個不同的諸暨市級科技補貼項目。隨后，項目陸續獲批，趙梅獲得市一級的科技補貼總額高達60余萬元，早先申請的國家級科技創新基金項目經過驗收后累計獲得98萬元。

這時候，許建民給趙梅打了電話，要求從她獲得的國家級科技創新基金中返還10萬元給科技局；朱仁苗也通知趙梅從市級科技補貼中給科技局返還相應的錢。言聽計從的趙梅雖然心疼到手的不義之財但也只好照辦，其中一個“茶多酚復合片研究開發”項目獲得了30萬元補貼，就被要求返還10萬元贊助費。

事實上，許建民、朱仁苗等人向企業要求返還贊助費遠不止趙梅一個人。據《方圓》記者從當地相關企業了解到，有些企業完全符合申領科技補貼的要求，到最終也被提出贊助費的要求。企業主權衡再三之后，只好乖乖照辦，盡管是那么的心有不甘。而這些贊助費則匯集成為科技局的“小金庫”，成為發放福利的主要來源。直到引起了相關部門重視，才逐漸得到清理，科技局的一名出納也因此被批準逮捕。

順水人情

近兩年，諸暨市檢察院僅反瀆局每年查辦的案件都在10人以上。許建民、朱仁苗等人都有所收斂，隨后晉升為諸暨市科技局高新技術及產業化科科長的周永新也是亦步亦趨。在2014年到2016年期間，他隱約感受到反腐的壓力，竟然開始主動約上個別曾給他們送禮的企業主，將之前收取的現金一筆筆地返還給他們，直至被檢察機關采取強制措施前的一個月，他還約了人退錢。

不過他的一個順水人情還是讓他卷入了這次科技局“塌方式”腐敗的調查當中。

2015年9月6日，周永新看到了一則科技部等三部門關于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管理工作重點檢查有關情況及處理意見的通知。通知上點名指出，兩年前被再次被認定為高新技術企業的諸暨某集團有限公司存在申報材料虛假的問題。按照科技部對該公司的處理意見，應該取消其高新技術企業資格并追繳稅款。原來，企業在獲得高新技術企業資格后，不但能夠有當地科技部門的一定獎勵，還能夠享受稅務部門減免10%企業所得稅的稅收優惠。據此計算，這個公司應該補繳此前三年共計近50萬元的稅收優惠，而及時與稅務部門對接該公司稅款的追繳事項是周永新的基本職責之一。

直到2016年6月周永新因涉嫌濫用職權罪被批準逮捕，他才辯解說在被捕前幾天看到了這則由浙江省科技廳傳達的紙質文件。提到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通知稅務部門追繳，周永新說稅務部門沒有紙質文件就無法追繳，自己與公司的老板私交關系不錯，就來了個順水人情。事實上，據檢察機關查實，早在2014年這個集團公司就被科技部門查出存在相關問題，周永新亦是知情者。

深入調查后，檢察機關還發現了周永新在2011年至2013年期間，幫助一些企業獲得科技補貼、認證高新技術企業資格上提供便利，共受賄近5萬元。其中，他甚至還幫自己在下鄉支援時結下的一位朋友介紹了從事科技補貼代理的工作。這位朋友依靠周永新這層關系，大大提高了代理企業申請科技補貼的成功率，還專門成立了口碑甚好的專門提供環?？萍甲稍兊墓?。當然，周永新逢年過節都能收到這位朋友孝敬的幾千元“過節費”。

2016年7月，諸暨檢察院官微“暨陽預防”第一次公開發布了朱仁苗、許建民等四人被批準逮捕的消息。至此自諸暨市檢察院連續收到兩家企業被科技局收取30萬元“贊助費”的舉報后，這條醞釀、初查了近兩年的線索終于有了初步結果。這也是該院近年來打擊科技補貼領域不正之風，為非公經濟企業提供公平競爭環境的最為典型案例。

目前，朱仁苗、許建民等人均被以濫用職權罪和受賄罪提起公訴，企業主趙梅也將以共犯移送審查起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