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大狀”秦聯奎

文｜方圓見習記者 李思

民國“大狀”秦聯奎

文｜方圓見習記者 李思

杜月笙背后的“大佬”，蔣介石苦心拉攏卻不肯入幕，毛主席的特使也勸不回國的人，竟然是他

1949年4月，風雨飄搖的時局，迫使杜月笙黯然離滬赴港。行前，他要密會一人，共商機密大事。雖然發了請柬，此人卻久無回應。無奈，杜月笙只好親自打電話：你現在不來送我，就再也看不到我了。這個能讓杜月笙放下重話，只為見最后一面的人，究竟是誰？他就是被老上海人稱為“通天眼”的民國時期的名律師——秦聯奎。

抗戰結束，國民黨政府恢復了召開國民大會的準備工作。為了籠絡人心，蔣介石舉行了一系列宴會，輪流邀請代表與秦聯奎共進午餐或晚餐，一直持續了三天。在一個宴會上，蔣介石想拉秦聯奎充當幕僚，特意走到他身邊，停下來說：“你的精神和身體都很好哇！你甚至還能啃雞骨頭，該為黨國做點事了。”但秦聯奎立即把手伸到嘴里取下假牙說：“你看我連真的牙齒都沒有了，身體確實大不如前，要是再為黨國做事，恐怕無法真正勝任，我總不能全是假的吧？”眾人聽后大笑，蔣介石也無奈地干笑幾聲走了。

若說秦聯奎很早就對蔣介石的所作所為感到憎惡了，那么他又為何拒絕了毛主席的回國之邀呢？新中國成立的時候，客居香港的他，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彼時，章士釗作為毛澤東派出的密使，到香港來勸說像他和杜月笙、沈鈞儒等知名人士回內地發展。盡管秦聯奎的老友章士釗和沈鈞儒均已回大陸擔任要職，但出于對時局以及自身狀況的顧慮，他拒絕了。

不同常人的傳奇經歷

精湛的法學造詣和豐富的生活閱歷，使得秦聯奎有著不同常人的傳奇經歷。

秦聯奎很早就和孫中山領導下的革命黨人建立了極好的關系。為了庇護在浙江從事革命活動的同志，他甚至直接將被通緝的革命黨人藏匿在家中。

秦聯奎敢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袁世凱。除了口誅筆伐，他還利用袁世凱頒布的《戒嚴法》的缺陷，來挑戰《戒嚴法》在上海的執行者——警察廳廳長穆湘瑤。在一起“處決五名盜匪”案件中，他引用《戒嚴法》第九條來說明該法是用于軍事案件的，而穆廳長錯誤地使用了戒嚴法所賦予指揮官的權力，處決了刑事犯，因此控告穆湘瑤越權。

1916年，一件政治謀殺案震驚了上海。被殺的是前滬軍都督陳其美，他是回滬策劃反袁活動的。陳其美原本住在法租界，身邊有警衛保護。可是袁世凱所派的人，在陳其美的組織內部成員的牽線下，借口鴻豐煤礦公司的借款需要陳其美簽字，進了他的住所，槍殺了他。六名嫌疑人被逮捕，其中兩人被判死刑，這超出了法租界法庭的權限，因此，這兩個罪犯——許國森和宿振芳，被移交給上海地方審判庭重新安排了一次審判。根據當時實行的義務法律援助制度，法庭還是給他們指定了辯護律師。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上海那么多執業律師當中，法庭偏偏選中了秦聯奎來為殺死他好朋友的兇手辯護。不過，他還是盡可能做了最有力的辯護。在謀殺案的審訊過程中，陳其美遺孀的代理律師站起來提出了一項民事申訴，要求兇手負責償還被害人的債務，總計35萬元。秦聯奎反對這位律師的要求，他和對方律師爭論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法官宣布休庭。因此，在之后的民事訴訟中，兩個嫌疑人要求法官再指定他來辯護。在當時大多數人看來，這次審判幾乎只是走走形式，但在秦聯奎努力下，這兩個殺害他朋友的人最后被免于死刑的懲罰。

秦聯奎在事業巔峰時期充滿了自信。

國民政府在北伐成功后發給秦聯奎的律師證書，當時他是上海律師公會的負責人。

在轟動一時的“七君子”案中，秦聯奎對于“七君子”的最終取保開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國民黨當局以“勾結赤匪”“主張推翻國民政府”等罪名逮捕了沈鈞儒和救國會的其他六名領導人，這次事件被稱為“七君子”案，是民國時期最轟動的政治事件之一。恰逢當時，蔣介石遭遇西安事變，張學良要求撤銷對“七君子”的指控。因此，檢察官懷疑救國會的領袖與張少帥勾結，遂以“危害民國”罪提交了起訴書，為了應對檢方的指控，“七君子”要挑選最好的律師來為自己辯護，在張學良的授意下，秦聯奎則被自己的老朋友沈鈞儒指定，成為中國司法史上最強的律師團中的一員。

審判那天下午，被告在警衛的護送下，從監獄出發，一路上，每隔五到十步就設有一個崗哨，每輛汽車的兩側踏板上都站著荷槍實彈的士兵。在法庭上，身穿律師袍的辯護律師坐在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兩旁，秦聯奎則坐在上首。開庭后，律師要求法庭逐條檢查與“西安事變”之間有聯系的證據，要求張學良出庭作證。但法官拒絕了他們的所有要求，聲稱沒有調查必要。經過5個小時的審訊，法庭在晚上7點休庭。為了讓“七君子”免于入獄，律師團開了一個商討策略的會議。根據當時在場的一位律師回憶，秦聯奎在這個緊要關頭發了言。他建議被告方面以法官的公正性有問題為由，提出取消其審判資格的請求。根據當時的刑事訴訟程序，這個策略也起到了作用。第二天，所有審訊工作都暫停下來，等候更換新法官，也為秦聯奎他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第二次庭審時，審判長對他們的質證要求依舊不予理睬。最后，秦聯奎站了起來，他說他擔任律師26年，一向避免與公訴人發生不必要的沖突，但是“今天我們集體要求調來張學良的案卷用作旁證，此要求符合我國法律和常理，法庭必須加以注意”。經過商議后，審判長宣布同意他們的質證要求，暫停審訊，并將被告送回監獄。這又給七名被告爭取到了喘息的機會。這之后，“盧溝橋事變”爆發，“七君子”被取保開釋，這件案子的審理再也沒有恢復。有這樣的結果，秦聯奎無疑有極大的功勞。

1918年的一次司法會議上，律師公會對當局提出一項議案，要求立即采取措施“維護國家權益，并收回公審公堂”。雖然收回公堂的運動很艱難，還不時遭到外國律師的抵制，秦聯奎和其他幾位委員依舊不放棄，并且發表聲明，宣稱不應給予外國律師出庭的權益。他們給美國國務卿和美、英駐北京的大使發去電報。在他們的努力下，中國終于收回了會審公堂，上海臨時法院取而代之。這標志著中國在爭取結束外國控制的漫長過程中前進了一小步。

律師界的聲望一天比一天高

1888年，秦聯奎作為秦家最小的兒子在杭州出生了。他的父親秦國均在清朝末期為官多年，在百姓的口中是一位能干、愛民如子的好官。他剛到嘉興的時候，發生了蟲害，原本指望有好收成的莊家毀于一旦。天災加上過重的賦稅，導致很多地方都發生了暴亂。由于處理得當，秦國均管理的縣很平靜。

受父親的影響，秦聯奎十幾歲時就在新成立的浙江法政學堂讀書。浙江法政學堂是清廷設立的一種新式學堂，為的是培養一批現代法律人才，將來到新式法庭里任職。在那所三年制的學堂里，秦聯奎學習了倫理學、大清律法、中外立法史、憲法、行政法、民法、刑法、商法、司法程序、國際法和監獄管理，并取得律師文憑。此外，他還在法理學方向獲得了一個獨立學位，并于1912年1月畢業。

20世紀初的上海，要成為一名律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隨便找一所“野雞大學”，繳點學費，甚至課都不必去上，就能混上一張文憑。這使得那時期的律師多如過江之鯽。這些律師中，有真才實學的少之又少，故而畢業于浙江法政學堂法學造詣深厚的秦聯奎顯得鶴立雞群。秦聯奎的律所開業時，清朝剛剛垮臺，中國的司法制度正試圖革新，并與西方民主國家進一步接軌。秦聯奎的小兒子—《紐約時報》國外新聞部中國地區專家，著名的美籍華裔記者秦家驄告訴《方圓》記者：“關于我父親早期當律師時的事情，我翻閱上海的舊報紙，最早期看到的就是在民國二年（1912年），我父親登了一個廣告，說他的辦公所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開業。”

隨著抗戰結束，國民黨政府恢復了召開國民大會的準備工作。這次國民大會要正式通過永久性憲法，秦聯奎作為代表之一，在發言中強調了人權問題。他說：“公民的財產應該受到保護。這一點在第九十一條和第十六條都有規定。但是，有必要進一步保障個人的權利，包括有權自由地選擇居住地點。我們應該保留‘五五憲章’中關于保證公民權利的規定。”

后來，他的這個建議被寫進了《中華民國憲法》第十條：人民有居住及遷徙之自由。這條規定表面上看起來無足輕重，但在中國，傳統做法是每個人都必須向政府登記他的戶籍信息。居住權是重要的，甚至在今天的中國，每個家庭都必須向政府登記全家每一個成員的姓名，居住權仍是限制遷徙的手段之一。可見，在民國時提出遷徙之自由，是多么難能可貴。

作為一個新到上海的人，秦聯奎發現不斷宣告自己的存在很有好處。因此，他不時地在報紙上刊登一系列啟示，在司法部開始給有資格的律師發放正式的律師證書時，便立刻取得了正式的律師證書，這些新的發展，讓他的律師活動推進不少。一向公私分明，據理力爭，秦聯奎在律師界的聲望一天比一天高，后來成了上海律師公會的執行委員和負責人。

杜月笙最信任的人之一

當今法學界，了解秦聯奎的人并不多，專門研究秦聯奎的人更少，甚至連他的照片和資料都難尋。這位曾經叱咤上海、經歷傳奇的律師，有一部怎樣的成長史？又是如何影響中國社會法制變革的？答案大概只能從他的小兒子秦家驄歷時5年完成的《祖先：一個家族的千年故事》里尋找。《祖先》從秦家驄的33世祖、出生在1049年的秦觀開始，敘述秦家歷代祖先的生平，一直寫到1959年他的父親去世。2016年11月，在北京三聯韜奮書店舉行的簽售會上，秦家驄告訴《方圓》記者：他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但卻是一個值得這個時代記住的人。

秦聯奎愛賭博。閑暇時間，他常做黃金、外幣等投機買賣，還去賭馬、打麻將，常常玩到連身上的最后一分錢都輸掉了。實際上，賭博也是那個年代結識朋友和謀求代理訴訟的一種途徑。就是在賭場里，秦聯奎認識了上海最重要也是最被人所畏懼的人物之—杜月笙。

一次，秦聯奎和朋友去杜月笙的公館賭博時輸掉了一筆數目可觀的大洋，杜月笙知道這個人是律師后，便覺得他賺錢不易，要下面的人把這筆錢退還給他。從那時開始，他們兩人就成了親近的朋友。秦聯奎給杜月笙當法律顧問，可以不經通秉隨意出入杜家。在輩分、地位都有嚴格講究的上海灘，兩人竟然以“兄弟”相稱。通過這些細節可以看出，秦聯奎是杜月笙最信任的人之一，杜月笙的所作所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秦聯奎的影子。

《中華民國憲法》在1946年12月25日經大會表決通過，定于1947年1月1日由國民政府公布，1947年12月25日起正式實施。在推翻清朝統治三十五年之后，中國看起來要進入憲政時期了。然而，國共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秦聯奎仍然盡量選擇留在上海工作。律師重新登記過后，1948年2月，上海律師公會給他頒發了新的會員證。在秦家驄的回憶中，父親會員證上的照片顯示的是一張兩頰凹陷的老人的臉，從北伐后重新登記到那時已經過去了21年，“父親的發跡線明顯高了，雖然他的眼光依舊犀利，只是已不那么清亮，嘴角顯得有些下垂。”到1949年夏天，秦聯奎離開大陸去了香港和家人團聚。這一時期的秦聯奎，不再有穩定的收入，只是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不過，他認為這只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插曲，以后他還會恢復他的事業。

秦聯奎還年輕的時候，曾給自己取過一個號：待時。此后除了在正式場合，他都是用這個號。他總是覺得某一天好的時機會到來，他只要等待就好。

然而，等到新中國成立的時候，秦聯奎的身體狀況卻越來越差。彼時，毛澤東派章士釗為密使，到香港來勸說像杜月笙、沈鈞儒、秦聯奎那樣的知名人士回內地發展。出于對時局以及自身狀況的顧慮，他拒絕了。

秦聯奎的身體向來不好，隨著意志消沉，健康也日益惡化。他的視力減退，聽力也變差。最嚴重的毛病是肚子疼，但他不肯去看醫生，因為他迷信醫生會診斷他是癌癥。在秦家驄的回憶里，父親經常抱著一個熱水袋來止疼，以至于他的肚子上的皮膚到最后變成了黑色。他還非常怕光，把他房間的所有玻璃漆成綠色后，依然覺得光線太強。最后，家人不得不把所有窗戶用木板釘上。他的精神狀況逐漸惡化，還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癥，老愛猜疑別人，“尤其是對母親，總說母親企圖害死他。”秦家驄告訴《方圓》記者。

秦聯奎越來越衰弱，但即使到生命的最后時期，他對他的外表還是很注意的。他染頭發，但是染得不夠頻繁，所以灰白頭發還是會露出來。他的臉總是很光滑，不是因為他把胡子刮掉了，而是因為他把它們都拔掉了。他還厭惡洗澡，只偶爾用濕毛巾擦身。他大概一年會洗一次蒸汽浴，讓人把熱開水倒進浴盆，然后他坐在浴盆邊上，讓蒸汽包圍住他的身體。1960年刊登在香港《春秋》雜志上的一段文字，準確地描述了秦家驄所知道的父親形象：港九馬路上常見一位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身著唐裝，頭戴氈帽，手里提個藤篋，踽踽獨行，神情落寞，這便是昔日上海鼎鼎有名的大律師秦待時先生。

這個年輕時聲名鵲起，老來卻郁郁不得志的老人曾對兒子說過他很怕死，但是1959年1月27日，72歲的秦聯奎被發現死在了床上。

發現秦聯奎去世，秦家驄最先有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沒有見過事業如日中天的父親，我見到的只是他晚年頹敗的軀殼。”他認為秦聯奎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極其注重原則，但又足夠現實地避開了一切政治糾葛。他是一位卓越的律師，在中國歷史的動亂年代里在事業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他性格上的弱點，尤其是沉迷于賭博，又使得他為時勢所左右，而沒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歸根結底，他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

秦家驄（前排右一）十歲時的全家福照片，父親（前排居中）已拄著拐杖，垂垂老矣，母親（后排居中）仍然年輕美麗。

責任編輯：肖玲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