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利娜
(黑龍江大學 研究生學院,哈爾濱 150080)
博士碩士論壇
《臺北人》中女性形象研究
任利娜
(黑龍江大學 研究生學院,哈爾濱 150080)
《臺北人》是一部深具復雜性的短篇小說集,讓我們看到歷史巨變下的社會“眾生相”,其中塑造了許多經典的女性形象,成為中國文學史中精彩的人物典型。當中,有這么一群風塵女子,她們是感情的缺失者,是功利的淪落者:感情缺失的尹雪艷,愛在過去欲在現在的朱青,終向物質投降的金兆麗,還有是“沒法子”的薄命花的娟娟和五寶。雖然她們的身份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是白先勇將她們描寫得血肉飽滿,直接觸及我們的心靈。她們有的是不乏“幫襯”而情感缺失的(即尹雪艷),有的是愛在過去而行尸走肉到現在的(即金大班和朱青),有的是為生存而在社會底層出賣自己的肉體的(即娟娟與五寶)。她們在各自的命運中,將情感演繹,還讀者以臺北人的“眾生相”。歷史、感情、命運無疑成了她們的重要標簽,“時間”是滄桑歷史巨變下女性命運悲歌連亙這個中心的第一推手。她們在自己的“圈子”里,又有不同的階級層次,命運看似不同,但終究不過還是在歷史、情感、命運的三維坐標中演奏同一首女性命運悲歌。白先勇既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又運用現代手法,將她們這群具有特殊身份的女子作為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顯現于我們面前,讓我們通過她們直接看到那樣的社會百態,對文學研究有重要的意義。
白先勇;臺北人;女性形象研究
白先勇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居于十分顯眼的位置,他的《臺北人》更是在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的評選中排在第七位,是仍在世作家作品的最高排名。在我國文學研究領域,有大批學者對白先勇筆下的女性進行了研究和分析,豐富著文藝評論界,也為同時代、后世的寫作提供了精彩的借鑒。正如白先勇自己說的:中國女人是挖不完的寶藏[1]。他在《臺北人》中塑造了許多經典的女性人物形象,本文將以《永遠的尹雪艷》《朱青》《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孤戀花》中的女性角色即尹雪艷、朱青、金大班、娟娟和五寶這幾個女性人物對白先勇筆下的風塵女子的形象進行分析。她們的身份有一定的特殊性,卻能更為直接地揭示臺北人在特殊的時代和環境下的真實處境。在歷史車輪的滾動中,我們在她們身上看到今昔的變化,靈與肉的掙扎和生死帶給她們的擊打。通過對她們的研究和分析,我們將更進一步地接近白先勇,接近真實,接近當代文學。
白先勇將《永遠的尹雪艷》放在了《臺北人》的第一篇,是采用現代文學技巧將自己的“預言”道出,這個“預言”無疑和《紅樓夢》里的開篇《好了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開篇的第一句“尹雪艷總也不老”和作品名字中的“永遠”相呼應,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許多年前為她捧場的五陵年少們,如今也都白了發,禿了頂;出過一陣風頭的宋太太如今也體重一百八十多磅,形態臃腫,歲月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留下痕跡,當然也不會落下尹雪艷,這就奠下了白先勇的“象征”用意。
尹雪艷是“自然有人會來幫襯”的“百日紅花”。她不必在生存的第一線滾打,不必像娟娟和五寶一樣,在社會的最底層為了生活而出賣自己的肉體。十幾年前,有那么一班為她捧場的五陵年少,即使是荷包不足的舞客,也到百樂門坐坐,為的僅僅是觀賞一下她的風采,聽她講幾句話,更不必說這班不缺錢的年少。那時上海王家的少老板王貴生想用金條兒搭成上天的梯子,為的是去掐下月亮給她,目的只是將其他的對手打敗,獲得自己對尹雪艷的獨占權。接著便是上海赫赫有名、前途一片大好的洪處長,為了娶她,那更可謂是拋棄妻子,用盡手段。婚后她住在租界那華貴的洋房里,如進入溫室的花兒一般,不久就在這個圈里“綻放起來”。來到臺灣后,她在高級住宅區里有自己的新公館,家具是“一色桃色紅木桌椅”,有“特別設備的麻將間”“隔音設備的房間”,冬天有暖爐,夏季有冷氣,客廳案頭擺放的是古玩花瓶,關鍵是四時都供著鮮花。尹雪艷裝扮出來的這個“世外桃源”無論對故友還是新知都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她一向維持著它的氣派。這些客人們在吃好、玩好之后,慷慨擲下錢來,“每次總上兩三千”。時光蹉跎,無論是十幾年前在上海還是十幾年后在臺北,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要“幫襯”她的人仍是款款而來。
尹雪艷是“飄”在上空的“女祭司”,仍舊是“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在不停歇的歲月里,她就如神魔一般,俯視眾生,不必為生活、為這群凡夫俗子們皺一下眼角兒。透過尹雪艷,我們無疑看到了《紅樓夢》里的寶釵,那個一樣世故、一樣圓滑的“哲人”。在這個矛盾重重、派系復雜的賈府大院中,她一方面持著“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另一方面在處理人際關系上,她如魚得水,和賈府里大多數的人,無論是哪個階級的人,都保持著平和融洽的關系。在大院里,高高在上、如眾星捧月的賈母夸她“穩重和平”,鳳姐也極力促成她和寶玉的婚事,平日里不多言語夸人的趙姨娘也說她是“展洋大方”,園子里的小丫頭們也多和她親近。寶釵在整個賈府里無疑也是冷艷情淡的,就像尹雪艷在這個大公館里,她十分了解來客的脾性,無論是在搭麻將桌子時還是在吃飯、聚會時都得到了所有來這里的新知故友的一致好評。尹雪艷對干爹吳經理如同寶釵對賈母一般,總能投其所好。尹雪艷是“飄”在上空的人,一輩子不必為生活發愁,但她卻是十分冷酷的。無論是王貴生下獄槍斃,洪處長落魄,還是后來徐壯圖辦喪事,她就只是百樂門停了一宵、有“良心”地帶走了自己的家當和傭人、將公館變成牌局。不禁心里暗暗發冷,他們為了她不擇手段地賺錢、拋棄家庭、性格驟變,卻只是都落入了她的“重煞”,落了個“輕者家敗,重者人亡”的下場。這本是她同行姊妹們淘醋心重的胡言,卻料得了他們一個個的下場。且不論他們,就平時的故友和新知,在麻將桌上,尹雪艷更是冷酷地觀看他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卻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這群臺北客們,踏著她“風一般的步子”,充當著“女祭司”的角色,說著如同神諭一般的話,為這場別樣的戰爭做出別樣的祈禱和祭祀。
無疑,她是象征意味地存在的一個女人,一種女人。在“不舍晝夜的逝者”的流淌中,她不是人,而是以神魔的身份來俯視這群新知故友。無論是在大上海,還是在臺北,她就是她——是情感的缺失者,是冷血的尹雪艷。無論時間怎樣摧殘他人,她就只是“飄”在上空,冷冷地俯視著他們,如寶釵,“不變”地圓滑地活著。
一個從南京來到臺北的朱青,一個從大上海來到臺北的金兆麗,命運似乎和她們開了個玩笑,都將她們的愛人生生地拉走,讓她們獨自面對這苦難的生活。她們自尋短見,卻都死死地活了下來,如同行尸一般在這世上“走肉”。她們在臺北的生活,是“淪落者”里的“中層階級”,倒不必為了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而去操心,但在她們的內心里卻都埋藏著一塊似苦似甜的情感“寶藏”。她們欲活在當下,卻愛在過去,有選擇的余地,卻又將自己帶不回過去,今昔之感好像就在她們從大陸到臺北那么一轉身就嘩然就現,卻又是在時間的催促下慢慢地轉變。在滄桑的歷史巨變下,在時間馬車的滾滾前進中,她們試著去抓住些她們在乎的,可是無情的歷史在那個年代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一碰就傷,抓住就流血,她們在拼了個死活后,還是無力地向它投了降。
朱青,到底是個癡情女子。她和尹雪艷相比,確實是真實得令人心疼。她的人生遭際十分坎坷,且前后形成巨大的反差,而這種反差是通過師娘(秦老太)的視角來表現的。白先勇也有意地強調這種反差,在主人公的名字上就運用了顏色的反差來表現——“青”,代表南京時期的她,清純,青澀,是郭軫口中那個“別扭”“不出眾”的黃花大姑娘;“朱”,代表臺北時期的她,成熟,妖嬈,是師娘看到的那個“露著許多風情”“入時”的樂隊歌女。在文章的章節上也是分上和下,而不是一和二,與“青”和“朱”相對應,同時也與她的生活相對應。
南京時期的朱青,在金陵女中念書,是讓郭軫“如此動心”的女孩子,她來做客的時候,穿著的是半新半舊直筒子的藍布長衫,頭發沒有燙過,穿了“一雙帶襻的黑皮鞋”,還有就是干干凈凈的短筒襪子。在文章的下篇中強調了臺北時期的朱青的穿著打扮,在舞會上,她的穿著 “分外妖嬈”,頭發是燙得像大鳥窩一樣,身著透明金片的旗袍,外加三寸高的高跟鞋。在家里見她時,她穿著露了兩筒膀子的布袋衣。在小顧出事后,她穿的是一身粉紅色的綢睡衣。衣著打扮的變化是她給人視覺上的第一重直觀感受,也是白先勇下筆的用意。接著就是形體由原來的扁平到現在的豐滿,由原來的面皮還泛著些青白到現在的皮膚細膩。朱青在郭軫的愛護下,十分靦腆,“很有一股叫人疼憐的怯態”,是一個“別扭”“不出眾”的姑娘。聽聞郭軫出事的消息,她失態狂奔村外,撞得頭破血流,癡癡無語。在以后數日里,她便整日睡在床上,還是不言語,只是日漸消瘦,消瘦得讓人心疼。命運再次“眷顧”了她,小顧也出了事。對于這次小顧出事,她卻是一反自己原來對郭軫出事時的“失態”,自己撐起了喪事的大局,事后還招呼“我們”來吃飯,并湊了一桌麻將。朱青的這份“還有說有笑的”的變化,讓師娘(秦老太)這個大她一把年紀的人竟然也“找不出什么話來”開導她了。原先在南京時候教給她的做菜、織毛衣、麻將牌,還有南京那些“經過一番歷練”的空軍太太的“有說有笑”,現在她都學會了。是啊,“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生活和命運早將她的眼淚壓榨干了。郭軫犯規被記過的那次,對師娘說的那些話,說他并不是要故意去犯規,來惹老師生氣,而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他的人是在天上飛,但是他的心卻都在朱青的身上,竟有一種別樣的“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覺。看到這兒,我不禁地想起寶玉得瘋癲病時,鳳姐設奇謀,讓他娶寶釵,卻有意去“試試”他對“娶林妹妹”的反應,他聽后忽然“正色”說的那番話,“我有一個心,前兒已經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里頭”。白先勇有意將這催淚的話放在這,點明了這段情的斷裂,悲劇的產生。不同的是,在《紅樓夢》里黛玉先去了,留寶玉一人在這世上,心心念念,和寶釵過了一些日子,最后還是出家去了;在《臺北人》里郭軫先去了,留朱青一人在這世上,心心念念,和小顧一起過了些日子,但最后小顧也出事了,竟獨留朱青一人在這世上活著了。不知道白先勇是心疼黛玉含恨先去,為她“平反”,讓朱青替她活下來;還是心疼寶玉一人在世,獨面難言的思念,也讓黛玉來“試一把”?他讓朱青活了下來,卻如死了一般,正如她自己說的“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留朱青一人在這世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她同小顧這個“童子雞”的感情,無疑還是對郭軫的愛的延續,就像一品香的老板娘說的那樣,她“專喜歡空軍里的小伙子”,選擇在空軍里找了個“郭軫”,繼續她的愛情。她可以有更多甚至是更好的選擇,但這份“專喜歡”,使她離不開空軍這個團體,放不下原來的那份情。小顧在的時候,她嘴里卻不停地哼著“嘆十聲” “怕黃昏”,等小顧出事的時候,她卻不停地笑著,嘴里“翻來覆去哼著”那首《東山一把青》,“采花兒要趁早哪——”。雖然白光的東山一把青是出自于《血染海棠紅》,白光在片中扮演的是一個自私自利、水性楊花的女人,但這全不是對朱青的釋義。朱青那“從心窩里迸出來似的”唱詞都是對原來那份情的留戀、回憶。一把青的“青”,歌詞原意指的是一把青絲,但是實際上卻指的是人的青春[2]。可見朱青留戀的還是那些年的他,和她與他的感情。癡情似寶玉,癡情如朱青。
金大班,到底是一個現實的過來人。斗轉星移,歷史變革,她也換了模樣,披上了新的戰甲。在上海和月如的那段情,讓她終向現實這座大堡開始邁步;在臺北,也遇見了真誠待她的癡心漢子秦雄,卻因為她向年齡、向秦雄那“已經攢了七萬塊錢”投降,奔向了陳發榮那有點根基的老頭兒懷里。在臺北鬧市華燈四起時分,金大班帶上她那群姐妹們走進了我們的視線里,她穿緊身旗袍,“金碧輝煌地掛滿了一身”,在夜巴黎的樓門口與童得懷“開戰”。聽到他的埋怨后,她的大將風范立現,自己在門口煞住了腳,讓那群舞娘先行進入后,自己就進入作戰狀態,而且肯定不會敗下陣來,一場與童得懷的舌戰將她的圓滑不失厲害的本色無缺地表現了出來。這樣的金大班,最后確實是被金錢繳了械,落入了她不齒的“餓嫁”大軍里,在這個風塵圈中自己風風火火打滾了二十多年,最后也是找了個下嫁的戶頭,這個戶頭就是六十多歲的陳發榮,一個自己絕不會愛上的摳門的禿頂老頭子。她現在居然認為以前被她踹走的潘金榮是個“便宜”,是讓刁婦撈回去了,自己現在還“牙癢癢”的,自己心里深諳“多走了二十年的遠路”,到了人生的這個年齡段,自己也落了個如此下場,竟然對年輕時自己最不齒的人和事投下了羨慕的目光,可見她真的是向時間、金錢低了頭。她騙陳發榮的時候,想著“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女人呢!她自己呢!不也是瞎了眼睛!跟了錢,放棄了秦雄!現在這個粗野、現實、俗氣的她,不就是由朱鳳被生活迫害變來的嗎?看到眼前大起肚子的朱鳳,她不就是看到了懷著月如孩子的自己嗎!自己被姆媽狠心下藥,把自己那成形的男嬰打了下來,她也就一心只向死,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各種折騰,卻生生地活了下來,但又不能像她想的那樣生活——生下那個學生愛人的孩子,即使由自己艱難地撫養長大。看到朱鳳護子,金大班還是不禁同情,慷慨地卸下手上那只值五百美金的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鉆戒,擲給了朱鳳,并且叫朱鳳不要再回來了,這不僅是憐憫朱鳳和孩子,也是讓朱鳳替自己完成當時自己想要的那份人生夢,走一條不一樣的路吧。她是那樣的真實,有血有肉。難怪白先勇先生曾說他最喜歡的筆下人物就是《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的金大班[3]。那與月如相愛時的金兆麗真的是歐陽子女士說的“靈” “昔”,可是命運還是把她推向現實的大潮中,終使她在歲月的打磨中成了“今”。在上海時,她向命運叫囂,自己掙扎著向著自己認為幸福的方向前進,可是到了臺北,她自己落入金色的大網中。在歷史的變遷中,她掙扎過,努力過,終是抵不過歷史大軍的力量,最終也是落了個“老大嫁作商人婦”的下場。正如白先勇說的:金大班最后一夜的最后一口煙一吐就是20年,20年的滄桑!當她看到那個像月如的“愛紅臉”的男子,她竟倒貼上去,在她還是大班的身份的最后一晚,她還是選擇愿意回憶那份甜蜜,重溫那份感覺,伴著她的柔柔的“一二三—— 一二三——”的拍子,我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那時愛著月如的金兆麗。是啊,是現實讓金兆麗選擇成了金大班,是現實教會了她選擇現實。
相對全書而言,《孤戀花》是具有“離奇性”的。娟娟和五寶是在社會最底層里承人歡笑的歡場女子,她們為了生活而出賣自己的肉體,在最底層的交際場合里,還遭受了“魔頭”的折磨,都在命運的作用下身不由己地歸于“毀滅”。無論是上海的五寶,還是臺北的娟娟,她們在變化的歷史中有著不變的宿命,無論在這宿命中怎樣的掙扎,她們還是邁向毀滅。她們就像俯在地上的青芽,明明有自己的生命,可是卻遭人踐踏,終俯在地上,歸于大地。
娟娟和五寶就是“一個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罪孽相連的,是在人生道路上“沒法子”的薄命花。在《孤戀花》中,娟娟和五寶這兩個同樣是苦命的人是以“我”,即“總司令”為中心而展開講述的。在她眼里,五寶和娟娟“都長著那么一副飄落的薄命相”,這就是她倆人生命運的象征和縮寫。金華街上的那個小公寓無疑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見證了“總司令”對五寶的愛——完成兩人共同許下的 “成一個家”的心愿;見證了“總司令”對娟娟的“愛”——“我買這棟公寓,完全是為了娟娟”;見證了娟娟的受難和最后的毀滅;也見證了一個個在向命運“逆來順受”的孤獨的苦難靈魂。小公寓是“總司令”用自己一輩子的積蓄和那對翠鐲——“是五寶的遺物,經過多少風險,我都沒肯脫下來”才置辦下來,“完全是為了娟娟”,可是真的是完全為了娟娟嗎?我想更多的是為了和現在這個“五寶”完成許多年前許下的那個成個家的心愿吧。
娟娟是悲苦的。她唱歌時候,總是用著細顫顫的聲音唱那似乎無人能及的悲苦。面對狎客時,她總是“不推拒”,還會浮起她的“招牌”笑容——十分僵硬、凄涼的一抹笑容,比哭泣還要悲涼。媽媽是個瘋子,在她身上留下了那個象征著悲苦命運的可怕的像蚯蚓似的紅疤;爸爸簡直就是畜生,強奸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步一步逼她向毀滅邁進。最后遇見的柯老雄是她人生中的魔鬼,蹂躪她,還讓她染上啡癮,直至最后的他死她瘋。總司令像“撫養著一只讓人丟在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貓一般”,眼睛總是觀察著她那一雙“好像兩只黑蝌蚪”的眸子,注視著她喉管上那像蚯蚓似的紅疤,心疼那頻頻被虐的、濺滿了斑斑點點鮮血的奶子。這時總司令對娟娟的感情,無疑是如同先前她對五寶的那樣,是“一股母性的疼憐”。
五寶和娟娟罪孽相連,“同是天涯淪落人”,都在這份宿命中搏了一把。無論是在“總司令”眼里,她倆都是“都長著那么一副飄落的薄命相”,還是她倆的命運遭際,都將她倆歸為了“一個人”,娟娟是來尋仇的五寶。在中元節,“我”祭祀五寶,卻還是感到不詳,想起五寶死前的景象,果然還是出了事故,娟娟將柯老雄打死了。總司令實在是分不清娟娟和五寶了!五寶自殺了,在十五年前就自殺了;娟娟徹底瘋掉了,在她自我“解救”之后就瘋掉了。在“我”去看她時,她的笑容變成了“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同時也是將原來的那股悲涼之氣扔下了,這樣的結局也許是比較幸福的。很可能是作者從不同的角度表達同一個信念:人類大概只有進入這樣的世界,才會擺脫命運(罪孽)的控制和糾纏,六根清醒,返璞歸真[4]。
高度的美學價值和鮮明的悲劇傾向是白先勇小說的顯著特征。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5],這也就是悲劇藝術能夠激動人心的根本原因所在。
這群風塵女子都是在“黍離之悲”的大背景下,在歷史變革中,情感是她們的生活重心。她們在時代這雙無形大手的推動下,糾結在自己的情感和命運之中。尹雪艷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都是無情之人,歷史似乎在她身上沒有什么蹤跡,但也表明了一點,就是她的“不變”,不變的冷艷。變化的時間,不變的神魔俯視眾生。朱青和金大班無疑是這群風塵女子中的中產階級,她們的情感在歷史的變遷中是變化比較大的。時代轉換,情感卻是她們放不下的結。她們無論怎樣去尋找先下的依靠,愛始終都留在過去。昨日與今昔轉身的劇變,但一樣是欲在現在愛在過去的悲情女子,情感是她們過活下去的內心寶藏。娟娟和五寶就是這群風塵女子的下層人物代表,她們是通過“總司令”這個人物來展現的。她們身世可憐,處境堪憂,在時間流逝中,那份與“總司令”聯系起來的卑微的感情也就是她們生活的唯一的溫暖。
在白先勇筆下,這群風塵女子到底是走不出她們的悲劇命運——“憑你怎么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是感情的缺失者,是功利的淪落者。
宿命感被白先勇貫穿于全書,她們就是最突出的代表。她們幾個人,雖然在物質方面不在一個等級上,但是卻是滄桑歷史巨變下女性命運悲歌的連亙。滄桑歷史,時代巨變,她們身為女性,卻是在這命運中將生活的悲劇演繹得淋漓盡致。這絕不是個人命運,而是白先勇借她們之影來表達滄桑歷史巨變下女性命運悲歌連亙。宿命論在《臺北人》中體現得十分明顯,就如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前兩章就將全書的主要女性人物命運借寶玉之夢道出。無論是古還是今,女性的悲劇命運似乎早已注定,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左不過還是在這曲命運悲歌之中。
這幾個風塵女子在歷史和命運意識的二維坐標中展現出了人在生存中的蒼白與無奈,也展現出了在情感中的掙扎,又組成了一個值得我們探尋的三維坐標。“尹雪艷總也不老”,穿著她那素白的衣服,冷艷地飄在人世中。她確實是一個情感的缺失者,不愛王貴生,不愛洪處長,不愛徐壯圖,只是滿足他們的欲望,接受他們的這份“征服”,可是又不是真正的滿足,不是真正的征服,而是“尹雪艷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他們都落入了尹雪艷的命運之中,卻又無法握有一份真正的情感。小說用皮里陽秋之筆,事實上也是寫出了尹雪艷內心的空虛和凄涼,在歷史巨變中,她無力改變人生軌跡的大趨勢,還有她“憑你怎么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的悲劇命運。朱青更是在命運中,苦苦地愛和“堅持”,還是抵不過歷史這把鋒利的刀的削刻,終是把自己變了個模樣。郭軫是她的寶哥哥,是情感的全部,在他死后,她也“死”了,只是還有知覺;小顧是她的干弟弟,是情感的寄托,在他死后,她“笑”盈盈地唱著她最愛的《東山一把青》。星辰轉換,歲月不歇,命運和忘不了的那份情感將她推進風塵之中,她也就開始認命。對人生的一切都只作徹底的放松和有限的投入就成為避免傷害的最佳人生態度——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或少受傷害正是構成“認命”的一個重要組成[4]。金大班在命運之河中用力劃槳,最初為月如懷子、自殺,到后來向現實低頭,選擇金錢,放棄癡情漢子秦雄,想著到達她的“幸福彼岸”。然而,白先勇在這篇小說中對時限臨界點的特意安排,絕不是單單地看到金大班表面的情感變化和現在生活的表象,而是在她的“最后一夜”中,將她復雜的人生遭遇和情感世界展現出來,也在這個特定的時刻,將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勾出,是一出濃縮的人生戲劇,也是白先勇深潛在其中的“歷史意識”和“命運意識”。可是她的選擇還是沒有逃出“貨腰娘”的命運,猶如唱了一曲“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悲歌,成為功利的淪落者。娟娟和五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兩人的故事如出一轍,在苦難中逆來順受,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感受愛,就選擇了毀滅。她們是“總司令”想要成家的人,卻又是魔鬼手下的玩偶,罪孽相連,最后五寶選擇自殺,娟娟也瘋掉了。五寶和娟娟是兩個跨越時空的人物,她們的“形神俱備”則是在貫穿著“歷史意識”的同時,也將“命運意識”深化。“同樣的故事”在五寶和娟娟的身上一遍一遍地上演,這并不是無意的反復,而是在講述:變化的歷史中,有著不變的宿命;在這宿命原罪中,自己的拼命抗爭也就只是發出了人對宿命的一聲“叫囂”。命運將她們連在一起,歸于清凈,回歸“幸福”。
她們都是在這滄桑巨變的歷史中,懷著那份自己的情感,走不出命運的大牢,也是這動蕩的歷史讓她們譜寫的女性命運悲歌連亙,一曲曲悲歌又是一群人、一類人的生活寫照,是她們的悲劇命運的說辭。
了解和研究臺灣文學,白先勇是一位無法繞過的作家,所以研究白先勇無非是我們去認知、研究臺灣文學的最佳途徑之一,那么研究《臺北人》就成了研究白先勇的不二之選,其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尤為突出,在她們中又有一群風塵女子別開生面。她們在各自的命運中,將情感演繹,還讀者以臺北人的“眾生相”,讓我們看到歷史巨變下的社會面貌。本文主要就滄桑歷史巨變下女性命運悲歌連亙這個中心對這群風塵女子進行的研究,進而更為白先勇的文學作品的學習積累了人物和文化知識,這對學習和研究臺灣當代文學有重要的價值。
[1] 白先勇.游園驚夢[M].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2:242.
[2] 符立中.張愛玲與白先勇的上海神話[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78.
[3] 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廣東:花城出版社, 2000.
[4] 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
[5] 魯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任利娜.《臺北人》中女性形象研究[J].知與行,2017,(11):150-155.
2017-06-05
任利娜(1993-),女,山西晉城人,碩士研究生,從事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研究。
I206.7
A
1000-8284(2017)11-0150-06
〔責任編輯:屈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