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文化傳播的內生性視角:“文化下鄉”的困境與出路

2017-01-13 06:47:48■沙垚

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 2016年6期

■ 沙垚

■ 沙垚

由于長期以來的發展主義和“他者”視角,導致有著良好初衷的“文化下鄉”惠農政策在農村遭到冷遇。基于長期對農村文化的民族志調研,文章提出“農村文化傳播的內生性視角”,并給出操作性定義,即指從文化主體的實踐、文化與社會的互動,以及文化傳統內部生長出來的文化屬性。并以此為分析框架,為農村文化傳播探索新的可能性的路徑,即重新發現群眾文化活動。

鄉村文化；文化傳播；內生性；文化下鄉；群眾文化活動

一、屢遭冷遇的“文化下鄉”工程

十四屆六中全會以來,“圖書下鄉”是一項基本的文化惠農政策,“對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意義重大”,可以提高農民的科學文化水平,“喚醒農民脫貧致富的夢想”,這樣的文章在媒體和網絡上并不少見,可是現實中卻是“免費的都沒人看”。《人民日報》報道某縣機關給村圖書室捐了近千本圖書,“可村民們對大多數書不感興趣,沒人借閱,村里只好把它們挪到倉庫,積滿灰塵”①。

再如農村電影放映工程,由企業經營、市場運作、政府買單,希望借此讓農民受惠。全國上下每年花費巨大款項,媒體唱出“點亮農民夜生活”“老人笑顏開”“豐富群眾精神食糧”等贊歌。但是實踐中,正如搜狐新聞報道的湖北省監利縣電影下鄉“沒人看也得放”,一個甄子丹的警匪片,只有七個觀眾,開場五分鐘之后,只剩下兩個人還在堅持。②這樣的報道并不是個案,如山東省五蓮縣、河北省石家莊市等地,鄉村電影放映均遭到“冷遇”。

再如家電下鄉,尤其是手機下鄉,筆者在榆林市開展一項小村廟會文化與權力的研究時意外發現,手機對于小村大多數男子而言,除了打電話,就是看黃片,并依托鎮上的網吧形成相對完善的地下產業鏈。

學者們開始反思,為什么一個個有著美好初衷的惠民的公共文化服務工程,在實踐中農民“不買賬”,或者是走向初衷的對立面？對電影下鄉的反思有：夏天有蚊蟲、天氣熱,冬天冷；農村人口外流,只剩下老人小孩；電影內容缺乏吸引力,多為革命題材或科教題材等。③圖書下鄉,不少是“過期的農業技術資料、艱澀的理論讀物”。家電下鄉存在“低劣的家用電器”,有人稱這樣的“送下鄉”,是城里人的“庫存轉移”甚至“廢品轉移”。因此,如果把“送下鄉”僅僅當作任務來完成,只管“送”下去,而不考慮農村實際需要,就難免出現這種尷尬。表面上送溫暖來了,實際上群眾得不到什么實惠。④除就事論事之外,也有學者指出深刻的農村文化困境,忽略了農民的文化主體性。⑤何慧麗認為,“一廂情愿”和“心血來潮”的新農村文化建設,期望在短時間之內實現“大規模運作”,忽略了村莊的“可持續生存的內部邏輯”。⑥

二、鄉村文化傳播的理論困境

這一“內部邏輯”,也即楊念群所說的“民間社會運作的真正邏輯和民眾思考的真實感受”,他認為應當避免“從外部賦予其支配性意義”的普世性知識原則。⑦黃萬盛持同樣的觀點,他認為“扎根日常生活的本土的心理、價值、文化結構”才是支撐一個民族的文化資源,是來自于人民的文化實踐內部,而不是將外來的普世價值作為“全能的精神圖騰”,否則將會呈現出“閹割的焦慮”。⑧麥克盧漢在《帝國與傳播》一書的序言中也提到:“深入到隱藏的歷史情景中去,從內部去探察文化,了解其運行機制,而不是站在外面對文化進行描述和敘述。”⑨那樣只會導致“地基不牢”和“凌空虛蹈”。⑩

在此視角下反觀十多年來的鄉村文化與傳播研究,雖然發展迅速,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其理論與視野卻存在著內在缺陷與實踐困境。

如何突破發展傳播學和被異化的鄉村文化研究,成為鄉村文化傳播研究的重要命題。基于在關中地區長時段的民族志考察,筆者提出鄉村文化傳播的內生性視角,即從文化主體的實踐、文化與社會的互動以及文化傳統內部生長出來的文化屬性。

三、鄉村文化的內生性

1.文化主體的實踐

群眾自己表達自己的生產、生活、歷史、風俗、習慣、情感、價值等,然后演員、編劇們根據他們的表達,或加工,或創作,形成演出的文本。他們所表演的戲曲文本以及他們的傳播實踐所蘊含的內在功能、意義,是從每一個農民的日常實踐中提取、加工和再生產,進而表達出來的。將這樣的作品演給農民看,獲得農民的認同與想象。

時至今日,筆者在陜北調研二人臺期間,發現農民唱戲農民聽的傳統得到很好的傳承。2010年農歷臘月初八,在一場婚禮上,農民藝人喜娃即興創作:“騾子送金馬送銀,汽車送下聚寶盆；一人講話接口氣,我給你們兩家送雙喜；吉慶話灑在你們當門前,榮華富貴萬萬年；有錢難買吉慶話,這家人家鈔票用麻包往回拿。我們現在看見,站在攝像機前面的漂亮姑娘，有文化有水平的好姑娘；良辰吉日的新娘，穿上21世紀的高級嫁妝好像個花娘娘；明年這個時候,新娘抱個娃娃來到他媽媽的門上是娃他娘；這家人家老子英雄兒好漢，你們娃娃長大了能吃國家飯；考出大學掌大權,做上高官賺大錢。”

鈔票、美貌、文化是其關鍵詞,除了吉利話之外,還直擊了社會現實,能生孩子的新娘才是好新娘,生娃是為了上大學,上大學是為了掌大權,當上高官是為了賺大錢。這里面的思維邏輯充滿批判意味,這種批判來自于對日常生產生活的高度提煉,以解構、嘲諷、幽默和娛樂的方式表達出來。同時又吐露出農民的心聲,給農民的日常不滿和憤懣提供了宣泄的途徑,緩和了社會矛盾。農民用自己的笑聲、熱情表達出對這段即時文本的認可。

2.文化與社會的互動

從空間上講,來自于主體實踐的文化形態必須置于一定的社會結構中,與之有機地互動,才能受到人民的歡迎,并發揮一定的社會功能。相反,來自主體所在的社會結構外部,“自上而下”地以“送”或“反哺”的方式將一定的文化形態“賜予”文化主體,則可能帶來格格不入或適得其反的社會效果。

3.農村文化傳統

從時間上講,當代的文化實踐如何對接傳統,亦是文化內生性的一個重要方面。每一個文化的今天,都不是憑空生成的,都一定有其內在時間序列上的規律。

換言之,社會主義的傳統已經與農村的歷史文化傳統裹挾在一起,難分難解。或者說,社會主義已經融入到農村文化傳統之中,成為其文化元素來源,并一起建構了當代農村文化傳播的內生性。

四、重新發現群眾文化活動:內生性的視角

回到“送文化下鄉”,從內生性的視角出發,至少有必要對其中的兩個字進行反思,“送”本身包含著施動者的優越性,農民處于被動與施舍的地位；“下”則具有一種自上而下的、城市中心主義的視角。因此,告別“送文化下鄉”,從農民的生活世界(或者說農民的生產生活與文化實踐)之中,從文化與社會的互動中,從文化傳統中提煉出農村文化的內生性,這種實踐論的態度號召我們重新回到農民的歷史傳統與生活世界,進而發現,農民并不是沒有探索自己文化的前途,而是我們沒有傾聽。我們總是從充斥著精英話語的現代媒體上獲取被歪曲的農民話語,把他們當作“亟待拯救”的對象。他們“細膩的實踐”被淹沒了,以至于我們認為他們沒有實踐。

筆者在調研中發現,廣大農村地區其實有著熱鬧的群眾文化活動,比如廣場舞與鄉村春晚,前者是日常的,后者是慶典的。兩者都是群眾自發的、基于自身生產生活與娛樂的文化活動,其中蘊藏著“內生性能量”。如何從“送文化下鄉”的思維方式轉變到發現、參與和輔導群眾文化活動,是當前農村文化工作的方向。將農村文化活動的主導權還給農民,是社會主義的文化自信,也是人民史觀的具體表現。這恰恰也是文化主管部門、文化產業和知識分子“有機化”的過程。可從如下兩個方面展開。

第一,發現潛在的群眾文化活動,并解決他們在傳播與實踐過程中遇到的實際困難。除了常見的皮影、老腔、社火、廟會等傳統民俗活動,以及廣場舞、農民春晚等大眾文藝活動,農村其他豐富的群眾文化活動資源尚有待發現,不僅在活動形態上,更在意識形態與世道人心上。

比如近年來春節期間,在陜西戶縣地區的迎城隍活動中,有村民困惑地表達,不知道為什么迎城隍,只知道幾百年來,祖祖輩輩都在迎。戶縣的城隍是紀信,曾舍身救劉邦。因此,迎城隍是為了推崇“忠”這一價值觀念。但如今,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封建時代的“忠”顯然已經不能總攝村民的精神世界與日常生活。如何借助歷史悠久且聲勢浩大、深入民心的傳統民俗活動之“瓶”,注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酒”,使之完好結合,一統天下人心,便是今天鄉村文化傳播的學者需要考慮的問題。

在具體活動過程中,常見的困難有:組織不力、缺乏認可和缺少資金,基層文化工作者便可以在這三個方面予以幫助。但幫助不是“送下”去的,而是調動農民的文化主體性和主觀能動性。比如,有些地區的廣場舞活動,常常因唱片、服裝、音響設備等需要資金而被迫“夭折”,文化部門便可支持村民代表與村里的企業家協商贊助事宜,通過親緣地緣等關系,達到動員與整合農村資源的目的。還可鼓勵縣一級文化主管部門以一定的方式支持農村群眾文化活動,其主要目的是讓農民群眾獲得一種精神上的認可和主人翁意識。

第二,引導群眾文化活動與社會結構有機鑲嵌,自覺探索解決基層文化危機的方式。自1980年代以來,隨著生產方式的變更,農民的文化活動日趨原子化,在現代社會越來越多地顯示出無力感,也呈現出種種危機。一些地區,帶有西方原教旨主義傾向的宗教在農村建立教堂、拉攏教徒,逐步將基層文化禮堂邊緣化,其中不乏“全能神”等邪教組織；同時,一些含有淫穢、封建思想的表演在農村地區傳播,如喪禮上的脫衣舞等,極大地污染了農民的精神世界。

我們也發現,廣場舞在當今之中國,已經從城市走向農村以及城鄉結合地區,因其發展之快、規模之廣、動員力之強,成為令人關注的新的文化景觀；在端午、中秋、春節等傳統的節日,農民工或者聚集在都市舉行自娛自樂的晚會,或者返鄉組織村莊、鄉鎮的文藝晚會,代替傳統的唱大戲等活動。雖然農村文化活動的具體形態在不斷發生變化,但其內在的群眾文化屬性,以及依托公共空間、共同社區生活、人情人心人性的表達不會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