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階
雞年趣話
□ 逄春階

黎 青//圖
這幾天常常想到雞,想到人與雞的關系。因為丁酉年即將來到。西漢韓嬰作《韓詩外傳》,把雞的形貌習性對應人的“五德”:“首戴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敵敢斗,勇也;見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遺憾的是,身居都市,很少聽到金雞報曉,也很少看到首戴冠的雄雞,一提到雞就是飯桌上的蘑菇燉雞、辣子炒雞、光棍雞等等,自己竟然變成了個吃貨。
好多有情趣的人,喜歡雞。比如著名哲學家金岳霖先生就喜歡養雞。作家汪曾祺寫過一篇隨筆《金岳霖先生》,回憶他在云南西南聯大時的所見。金岳霖先生是個單身漢,“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他養了一只很大的斗雞(云南的斗雞)。這只斗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想想大哲學家與雞同食,那是多么有趣的畫面啊。
金岳霖養雞還鬧了不少笑話。我有本喜愛的小冊子《雜記趙家》(我真誠地推薦這本書——春階按),是現代著名學者、語言學家、音樂家趙元任的妻子楊步偉寫的。楊步偉是中國第一個留日醫學女博士,當過產科醫生。書中記錄了她嫁給趙元任后的日常生活,其中寫到他們的朋友。書中說,有一天金岳霖突然來電話,說有要緊的事情,想讓楊步偉過去看看。楊步偉就趕緊和趙元任一同驅車前往他的住宅。
楊步偉寫道:“老金迎出來說趙太太你真來了,我可放心了。我問什么要緊事,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有一只母雞三天了,一個蛋生不下來,請你來動手術給取下來,它現在滿院子亂跑。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他們(趙元任、金岳霖)兩個人給雞子捉來了一看,也不像一只雞,有十八磅重,老金告訴我他天天喂魚肝油給它吃。我大笑說和人一樣,有孕時吃得太多太油,胎兒太大就難產。這只雞的蛋一半已在外面了,我讓他們兩個人捉著用手一掏就出來了,可是蛋形狀已像一個葫蘆似的了。老金大嘆一口氣說也不用工具,手一來蛋就出來了,真是手到回春,明天送你一個匾。我想他真是瞎鬧……”
我在《金岳霖回憶錄》中也看到他寫的一篇文章《我養過黑狼山雞》,其中說道,“中國的大種雞非常之多。東北和山東有壽光雞,江北有狼山雞(即北京從前的‘九斤黑’),上海有浦東雞,也有養了多年而成為中國種的波羅門雞,湖南有桃源雞”。金先生提到的“山東壽光雞”,引起了我的興趣。三年前我專門去壽光采訪,了解到了壽光雞。壽光雞,在當地叫慈倫雞,它指原產于壽光市稻田鎮一帶,以南慈、北慈和大倫村飼養的雞,是國家地理標志產品。
慈倫雞存在歷史悠久。早在戰國時期,以齊國鄒衍為首的新興學派所著《周禮》中曾記載:“乃辨九州之國……正東曰青州……其畜宜雞狗,其谷宜稻麥。”那時候的青州,將現在的壽光雞產區包括在內。北魏時期,賈思勰撰寫的《齊民要術》一書中,記載了慈倫雞選育、飼養管理經驗,著重記敘有“形大形小”兩種,并描述“大形雞不抱”等特點,還在“谷產雞子法”一文中具體提到“一雞生百余卵”,是我國古代有關種雞文字記載最詳盡可靠的資料。清代《壽光縣志》中記載:“雞比戶皆畜,雞卵甲他縣,皮有紅白之殊,雄雞大者高尺許,長冠巨爪,為一邑特產。”
在壽光農村中,至今流傳著“婦女有三急:閨女、外甥、雞”之說,說明雞之重要。我在雞場采訪時,每個村民都能講出不止一個與大雞有關的故事,其中以從小在南慈村長大、后來從事新聞工作的慈蘭榮先生的回憶最為生動。他說,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有只慈倫雞下了兩個蛋,都是八兩重。因為雞蛋大,下不出來,飼養員割了雞肛,這兩個雞蛋都是雙黃蛋。那只雞,因為割了肛,好多雞就去啄它的肛門,最后被啄死了。蛋殼一直在慈倫雞場場長倫玉圃的桌子上放了好幾年。慈倫雞有靈性,生命力更是頑強。在另一戶人家,一只雞誤食老鼠藥,雞有靈性,趕忙往家跑,主婦看出它的異常,趕忙把菜刀燒了,割開了雞嗉子,摳出東西洗干凈,又拿針線縫合。接下來的幾天,將綠豆嚼碎了喂它,五天之后它就自己滿地跑著找食吃了。慈倫雞善斗而不好斗。開春時節,大公雞總愛領著一群母雞在場院里啄食吃。有時遇到另一雞群,兩只大公雞難免要比試一下,但慈倫雞不戀戰。第一回合,雙方對視,從眼神和體型上互相打量;若還不服,第二回合,俯下身子,頭部湊近,上下動動,左右動動,基本就能分出高下;若真想斗,第三回合,用喙進攻,兩三次后,分出勝負,戰敗雞就灰溜溜地跑了。從此以后,戰敗雞遇見勝利雞,都要繞著走。
在壽光,我還聽了一個感人的故事。江蘇南通人施馥壽上世紀五十年代由華東農科院種雞場聘請來山東,在山東工作的26年間,除先后主持濟南、昌樂和壽光三個種雞場的技術指導工作外,還對慈倫雞的普查、選育、提純復壯做了大量研究。后來,施馥壽調回老家去了。2000年他從南通寄到壽光雞場一封信,說十分懷念慈倫大雞,想要再聽一聽慈倫大雞的鳴叫。養雞場的吳國桐趕忙錄下雞鳴聲,將磁帶寄了過去。骨骼高大的慈倫雞,打起鳴來氣勢磅礴,有一種厚重的金屬磁質聲。對聽了26年慈倫雞鳴的施馥壽來說,印象太深了。高亢嘹亮的慈倫雞的鳴聲,給他帶來的愉悅,是別人無法想象的,這是多么美好的感覺,活得真實,有趣味。
關于雞的故事很多很多,我從書架上隨便挑一本書出來,就能看到跟雞有關的章節,比如明代散文家、酉年酉月生的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寫的《斗雞社》,比如上海紅學界元老鄧云鄉先生在《水流云在瑣語》中寫的《我家的雞》,比如齊白石畫集中的《他日相呼》,畫面上兩只小雞正在爭奪一只蚯蚓,好像兩個頑童在為一件小事爭吵,而在其他的日子里,它們往往你呼我應,結伴玩耍,富有生活情趣,老畫家的童心躍然紙上……
由此,我還想到小時候,農村的賒小雞,也就是初春吧,猛不丁的,村頭就響起“賒——小雞來……賒——小雞”的吆喝聲。所謂“賒小雞”,就是農家春天賒小雞苗、秋后還賬的一種交易。賣雞苗的商販挑著兩個大籮筐,籮筐里的小雞苗像一個一個嫩黃嫩黃的小球,嘰嘰喳喳地叫著,很是熱鬧。商販走街串巷,從村這頭吆喝到村那頭,哪村哪家什么日子賒了多少雞苗,他一一記在小賬本上,等到秋后冬初,再捎著那個小賬本挨家挨戶收錢,誰家如果實在沒錢,也可拿雞蛋來頂賬。為什么要賒?一是小雞苗分不出公母,母雞要下蛋,自然要貴些,公雞便宜,等到秋后來算賬,自然就能分出公母來了,公雞多少母雞多少,一目了然。二是農村大都沒有閑錢。當時,沒有聽說過誰家賴賬的,也沒聽說過誰家少報了母雞的數量。真要是賴賬,會被人戳脊梁骨,在村里就不好混了。那時民風淳樸,都互相體諒。賒小雞、壘雞窩、養雞、聽雞鳴、拾雞蛋,貧窮的年代,雞給我帶來了許多的歡樂。
最近,到北京王府井書店,買了本精致的《故宮日歷》,上面有好多的關于雞的書畫微縮作品,閑覽之,愛不釋手。其中明代書畫家沈周有一幅《雛雞圖》,圖上僅一只雛雞,題詩曰:“茸茸毛色半含黃,何獨啾啾去母傍,白日千年萬年事,待渠催曉日應長。”吟哦再三,我的思緒隨著毛色半含黃的茸茸雞雛,回到童年中去了。
新年快樂,雞年大吉!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