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間長期的誤解及由此發生的沖突,再加上石油能源惹起的貪念,都導致今日全世界恐怖活動與暴力侵略的災難。我們若不早做努力從根本上消弭“西方”與東亞-太平洋地區之間彼此的誤解,則亨廷頓文化大沖突的預言,也將會不幸而言中
最近讀到德國學者尤爾根·奧斯特哈默的《亞洲的去魔化》,引發了長期困擾我的問題,亦即所謂東方與西方之間,究竟該如何相對?學歷史的人本來就逃不開這一問題的糾纏,只是近幾年來西方霸權的專橫表現于中東的沖突,“東方”繼日本及東亞四小龍之后中國與印度的急劇發展,無時不迫人思索:那些恩恩怨怨如何方能解開?
奧氏顯然也是根據他研究漢學的經驗,不得不在此時再度思考歐洲人士對于東方的認知及其演變歷程。他將歐洲與“亞洲”作為對立的雙方,其主要論述是歐洲建構“自己”時,實系以所謂“亞洲”為其對比的“他者”。于是,“歐洲”是一個囫圇的觀念,“亞洲”也是一個囫圇的觀念。奧氏此書討論的時段是18世紀,不過他特別說明,他所關注的時代是1680~1830年間那首尾均有延伸的18世紀。在那一百多年內,歐亞內部均有重大的變化,而歐洲人對于東方的理解,也前恭后倨,從近于盲目的崇拜,逐步發展為“彼可輕易取之”的蔑視。果然,接下去,即是歐洲人對于東方世界的步步進逼、巧取豪奪,最終實質上奴役東方,至今又已是一個世紀了。
奧氏此書是今日后現代的解析,尋找歐洲人不同世代對于東方世界不同的認識,指陳歷史上歐洲人收集的東方知識,其性質各有特色,而這些特色往往又根源于當時歐洲人自己的獨特視角。其實,不同文化系統之間的認知,無時無刻不是由“自己”看“他者”,都有所蔽,有所偏。奧氏書名是有關亞洲的去魔化,實則,今天是21世紀了,歐美文化系統的人士對于世界人類的其他部分,又何嘗不是還在此時自設的迷霧之中?解迷去魔,談何容易?奧氏陳述18世紀歐洲對于亞洲的解迷,又何嘗不可解讀為我們這一時代依舊還須不斷解迷破魅?
歐美文化系統人士對于“東方”最大的迷障,即是以“亞洲”為“東方”,籠統地將其當作自己的“他者”,而建構了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虛幻世界。這一心障與智障,在中國自己的歷史上,又何嘗不存在?
中國文化在史前時期多元共存,到了春秋還是南北東西各有異同。秦滅六國,政治上統一;漢重儒家,思想也定于一尊。自此以后,中國文化在東亞的龍頭地位,四鄰不能挑戰,也因此中國人對于自己的文化不免自負,用今日的名詞,中國人的文化沙文主義,遂成為附身的魔咒,歷久不能自拔!兩千年來中國難得以平等觀念處理涉外事務,不是自大,即是屈服。由于這一重魔障,中國在大洋航運開拓以后,即使民間力量已經參與國際海上活動,文化精英及政府官僚卻懵然不知世界已經開始的巨變。自此以后,西潮東來,而中國呢?先則有乾隆對于英國使團的自大,繼而有鴉片戰爭的昏聵慌亂,之后則是義和團代表的愚昧荒唐。最后,中國又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由自大而自卑,“崇洋媚外”之風,從清末延續至今。
不僅中國,日本又何嘗沒有附身的魔障?明治維新以后,日本是西方文化的優等生,從里到外一切模仿歐美,以致比西方帝國主義更為帝國主義,成為東方世界的禍害。
回頭看看日本的維新、中國的洋務甚至五四運動,東方對于西方文化,只是照單全收,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終究只是未落實的口號。明治與五四人物似乎都未認真省視西方文化演變的線索,于是在輸入西方文化時也很少推敲其中必然與偶然的因素,以致始終欠缺了深度闡釋與由此而進行的熔鑄。
現在,正如奧斯特哈默諸人所做,西方人士已在省察自己的文化與“他者”之間的互動了。已故的薩義德曾提出“東方主義”一詞,陳述“東方”實由“西方”的立場界定。自薩氏以來,從地中海東岸到太平洋濱這廣大的“東方”地區,學術界與文化界還是很沉默,至今未見從省察自己與省察“他者”往返映照,庶幾真切地認識自己也認識別人。
畢竟,全球性的經濟正在成形,在21世紀“西方”與“東方”必然會合。吉卜林“東是東,西是西,兩者永遠不會交集”的詩句,終將被證明為錯誤的自負。我們不愿看到目前兩河流域與波斯灣-紅海地區的災難擴及世界別處。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間長期的誤解及由此發生的沖突,再加上石油能源惹起的貪念,都導致今日全世界恐怖活動與暴力侵略的災難。我們若不早做努力從根本上消弭“西方”與東亞-太平洋地區之間彼此的誤解,則亨廷頓文化大沖突的預言,也將會不幸而言中。
這一深刻省察自己與“他者”之間認知差異的工作,當是全世界知識分子的共同志業。西方已有人著手了,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