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書

沙馬

一

陽關照亮虛無的時候

也照亮了我的

疾病。但疾病里的詞語

是不能描述妻子的

春天，她一直

在守著我們陳舊的東西。

當我從虛無里打開一扇

窗子的時候，兒子

帶著她開著玩具火車離開了。

二

我的一生僅僅是圍著自己

繞了幾個小圈子。

就逐漸出現(xiàn)了墳墓和遺址。

一天天走向人的盡頭

躲在自己深淵里

焚毀了一些詩歌與日記。

這些文字啊，比骨灰還輕。

但我感到了一個人

的靈魂，比一個人還可怕。

三

在同類中，我從來就是另

一個人，我站在

那里，他們一掃眼就能看到。

即使我是一個虛幻的詩人，

也不想有人從我

手上拿走一小片的虛無。

只有那些關心我思想的人

才會關心我的黑夜。

母親的燈光在風中搖晃不定。

四

我一直活在你們中間，但我

不是你們所說的

“那個人”。那個人已經(jīng)

先我而行，帶著他主觀上的

詩歌，進入了黑暗

深處，漸漸接近墓碑上的文字。

那個人已經(jīng)靈魂出竅了，已經(jīng)

畫出了自己的遺像，

還是有人關閉了他眼前的門。

五

我過于依賴詞語的時候，

事物里就會出現(xiàn)

一些錯誤，讓我游離于自己。

靈魂，是私人的，

思想，是大家的，

但我有搖頭的習慣。

我搖頭的時候，天就黑了

下來，就能聽到有人

私下里轉動我門鎖的聲音。

六

在一加一不等于二了，我

就容易出現(xiàn)條件

反射。為此，在路上

我總是不停地轉身，

并躲在詞語

的后面，不停地張望。

后來我才知道黑格爾的

晚年，他是用理解

一只鳥兒的方式理解自己。

七

父親常常站在窗口沉悶地

抽煙，從側面看

他的嘴巴有點像柏拉圖。

但母親從不愿意他進入

自己的鏡子。到了

春天，彼此也不愿意為

對方打開一扇門。我

只能打著手勢

和他們漫長地生活在一起。

八

從形式上看烏鴉，僅僅是

一只烏鴉，從

形式上看妻子，她已經(jīng)

離開了她的女性，但我是

一個看過花開

的人，內(nèi)心里繁榮一片。

想張開過嘴巴，但還是

沉默了很多年

因為妻子還不是我的詞語。

九

一和二的界限在哪里？

有了辯證法的

形式里，我拋棄了

一個中年人的多疑。但

已經(jīng)預感到

遠方的閃電將會劃過

我獨孤的傷口。靈魂在

不停的顫栗中

回復了它本來的面目。

十

用邏輯學分析一只蘋果

家庭過于寂靜。

用手觸摸，就會懷疑自己。

果子在時間里悶熟了，

它深處的甜蜜

卻在邏輯思維里腐爛了。

窗外，蘋果花依然開出

它自己的意思。

我的一生，啞口無言。

十一

縮回身子的一天，是悲傷

的一天。我開始

離開了人群，開始從

鱷魚的眼睛里尋找自己

從鳥兒的眼睛里

尋找自己。我常常在

更黑的地方與自己相遇。

謝謝，我已經(jīng)不需要

從別人那兒借來一點兒星光。

十二

她懷孕的那天，天空

格外的藍

牧師將《圣經(jīng)》拿了出來。

不久，她失蹤了，有人

看到她的晚年

和一只灰色的貓生活在一起。

看了這部電影，我

口吃了起來

幾乎錯過了燦爛的青春期。

十三

影子投射到一朵花上，花

衰敗了。影子投射到

一只鳥兒上，鳥兒飛走了。

我空空地站在那兒，伸出

雙手，想逮住

影子，一把掐死它。

這時一個老人向我走來。他

告訴我：別這樣

一個人死了，影子還很漫長。

十四

抓不住的東西說出來也是

一個謊言。因而

我總是惶恐地走在世界上。

但還是想得到一個詩人的

理解，一個動物學家

的理解，一個語言學家的理解。

我怎么能夠從那么多語言里

分辨出謊言？最后

我只能靠近我的同類：啞巴。

十五

一朵玫瑰在黑暗中

和黑暗中的

一朵玫瑰，不是一回事。

要說明白這些也沒那么

容易，但要理解

詞，在語言里的處境。

這就如同果核腐爛了，

果子還那么亮。

需要殘忍的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