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夢
是春天了!綠色最初染上楊柳的枝頭,那綠其實不是綠,是一種偏向綠色的鵝黃。當(dāng)鵝黃的芽苞綻放出葉片時,綠便會一點一點的深起來,于是“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
古詩里的二月是農(nóng)歷,換成現(xiàn)在的公歷,便是3月了。3月里有個節(jié)氣叫“春分”,春分時節(jié),是春天的正中間,所謂“仲春”是也。初春太早,乍暖還寒,人們還未脫下棉衣,樹木也還不敢長出嫩葉。到了春分時,春天才真正到了!溫暖的地氣沿著樹木的根系上行,順著樹干達到枝頭,這時,你若隨手將一根樹枝折斷,會看到斷口處有汁液流出,那就是樹木的血液呀!
沉睡了一個冬天的樹木蘇醒了,汁液在枝干中循環(huán),生命的氣息沖破枝條,長出葉片,開出花朵……你不能阻止一棵樹發(fā)芽,就像你不能阻止春天的到來。
所以,春天,是生長的季節(jié)。也是種植的季節(jié)。沒有種植,拿什么來生長?
所以,人們在3月安排了一個節(jié)日——植樹節(jié)!為的是提醒你,春天到了,該種一棵樹了!
我喜歡種樹,不僅因為種樹是每個公民的義務(wù),而是因為我喜歡樹,因為喜歡而去做的事才是最有意義的!
一般女人都喜歡花,我卻喜歡樹。這是否意味著我是個實用主義者?花,無非是它的美麗,可供人欣賞。樹的用處就多得多了。除了經(jīng)濟價值,樹的審美價值也絲毫不遜于花,何況有些樹也會開花的,不僅開花,還開滿樹的花,不僅開滿樹的花,還結(jié)滿樹的果。對,我說的是果樹!
喜歡樹還因為它簡單,你只要將一粒種子或者一根枝條種下,然后細心呵護一段時間,等它長出根須,便植根于大地,自己去吸收陽光雨露,自己去生長。而花,卻需要你時時刻刻地打理,稍不留神,便枯死了。所以,樹,叫種樹;花,叫養(yǎng)花。
喜歡樹就去種樹。國家規(guī)定每個年滿11歲的公民,除老弱病殘外,都有植樹的義務(wù)。我第一次種樹,恰好在11歲左右。那是小學(xué)三四年級的事,老師給我們講植物課,不光在課堂上講,還帶著我們在校園里植樹。告訴我們植樹的技巧:坑要挖得不大不小,樹苗放進坑中,要扶直了再填土,否則樹會長歪;土填上后,要踩實,然后根據(jù)土壤情況澆水,水澆得太多會將樹苗淹死,澆得不夠會讓樹苗干死。我們兩人一組,種一棵樹,為的是培養(yǎng)協(xié)作精神,比如放樹苗進坑后,一人負責(zé)將它扶直,一人負責(zé)填土。
第一次植樹就愛上了植樹,天天惦記著給它澆水。記得那次植樹成活率并不高,但我植的樹成活了,這讓我頗有點自喜。
此后,逢到植樹活動,我總是積極參加。似乎樹木也喜歡我,因為我植的樹都成活了!
事實上,萬物有靈,樹的靈性或在一般植物之上。常見鄉(xiāng)下村莊里,有些老樹被人稱作神樹,樹上掛滿紅綢布條,那是人們向神樹祈求許愿,愿望達成之后,給神樹的感恩。
我沒有向神樹祈求過什么,因為我喜歡將樹視為朋友,而不是神明。我也不去探尋神樹是否真的有神性,能夠幫助別人達成愿望。
我只知道兩件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事,足以證明樹木是有感情的。
第一件事發(fā)生在20年前,單位搬遷,新址的辦公樓前要栽植一排水杉,樹苗是統(tǒng)一采購的,我們五個人各自承包一棵樹,從挖坑種植到澆水灌溉,一條龍服務(wù)。最終五棵樹活了四棵,其中一棵樹沒能成活。結(jié)果就在當(dāng)年年底,種植那棵樹的同事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大家哀悼之余,想起植樹的事,都覺不可思議。你或許會說,這是巧合吧?可是,若干年后,水杉長成了大樹,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每個人栽的樹,竟長得和栽種它的人很“像”:個子最高的同事栽的樹也長得最高,身板最直的人栽的樹也最挺拔,有個同事氣虛體弱,他栽的樹也瘦瘦弱弱的,顯得無精打采……
我是多么喜歡樹啊!這排水杉就在辦公樓前,我常常注視著它們,盼望著它們茁壯成長,每每想著它們竟和栽植者長得“神似”,便不禁啞然失笑。后來,我調(diào)出了那個單位,也就沒再見過那排水杉了,不知現(xiàn)在,它們長成了什么模樣。
第二件事還是水杉。單位新建宿舍樓,我們搬進來時,綠化已經(jīng)完成。樓下栽植了一排水杉,我住三樓,天天盼著水杉長大。水杉確實爭氣,不過六七年,就長成了參天大樹。我的臥室窗外有一棵,書房窗外也有一棵,每天早晨,我拉開窗簾,一眼就能看到它們。我常常跟它們對話,感謝它們給我濃蔭,給我綠色。有時,我還忍不住打開窗戶,伸出手去,拉住它們的枝條,跟它們握手言歡。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書房外的那棵水杉開始落葉。尋常水杉要到秋冬之季,葉子經(jīng)霜之后,變成赭紅色才開始凋落。這是夏天,根本沒到落葉的季節(jié),這棵樹為啥開始落葉了呢?何況那葉子還碧綠青翠的,怎么就紛紛飄落了呢?而且別的水杉都生長正常,為何這棵樹要提前落葉?難道是病蟲害?我急得到處問人,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三天工夫,那棵枝繁葉茂的水杉樹,便將一身翠羽般的秀葉落盡,只剩了一具光禿禿的枝干。我正揪著心,忽然聽到樓下有斧頭砍樹的聲音,伸頭一看,果然是幾個工匠在伐樹,伐的正是那棵落盡了葉子的樹。我問:是不是這棵樹病了,所以要伐去?伐木者說:不是。樓下這戶人家要砌個院子,這棵樹正在院中,嫌礙事,所以讓伐去。
我心頭一震,不禁喟然長嘆,為那棵樹傷心不已!它分明預(yù)知到自己的命運,提前為自己致哀了呀!
兩件關(guān)于樹的奇事,都是水杉,不知是否只有水杉才這樣靈驗?因為水杉是來自遠古的樹,被稱為植物中的活化石。它的歷史要比人類早很多。人,自封具有高等智慧,是地球上的主宰者。但,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我們真的都認識到了嗎?
比如植物,我們種植它,真的只是為了保護環(huán)境,為人所用嗎?不,我愿當(dāng)它是朋友,是可以相互進行情感交流的朋友!
春天到了,去種一棵樹吧!然后你就多了一個好朋友!
晚 菘
白菜乃凡物,然而若稱它為“菘”,則立馬顯出高大上來!
常在古籍中見到“晚菘”字樣,當(dāng)時不知為何物,知道是一種菜蔬,便想當(dāng)然的以為是一樣貴重物產(chǎn),或者已經(jīng)失傳也未可知。
待到知曉“菘”原來就是大白菜時,不禁啞然失笑了。
可是,為何叫晚菘呢?為何不叫早菘、中菘、下午菘呢?我是個好糾結(jié)的人,書中說“早韭晚菘”,形容一種簡樸的生活。我又想當(dāng)然的認為是:早飯吃韭菜,晚飯吃白菜。反正不吃魚肉,只吃蔬菜的意思吧。
吾鄉(xiāng)先賢、清大學(xué)士張英有一本小冊子叫《飯有十二合說》,后人將其編入《父子宰相家訓(xùn)》,算是一種治家格言,傳世條訓(xùn)。講的是十二條飲食原則,其中第四條講蔬菜:“古人稱:‘早韭晚菘,山廚珍味。城中鬻蔬者,采摘非時,復(fù)為風(fēng)日所損,真味漓矣。自種一畝蔬,時其老稚而取之,含露負霜,甘芳脆美,詩人所謂‘有道在葵藿耶。頌曰:蔓菁蘆菔,其甘如飴。美勝粱肉,晚食益奇。菜根不厭,百事可為。”
這里不僅提到晚菘,甚至蔓青蘆菔,也是晚食益奇了。蔓菁是一種類似于蘿卜的大頭菜,蘆菔就是蘿卜,這些古代的書面語言已經(jīng)與我們?nèi)绱烁糸u了。為什么蘿卜白菜都要晚食益奇呢?再糾結(jié)下去,終于糾結(jié)出了個究竟。原來這“早韭晚菘”不是指早餐和晚餐時間,而是指季節(jié)的早晚。早春之韭菜、晚秋之白菜,乃是應(yīng)季之菜。不僅白菜,蘿卜和大頭菜也是晚秋之后的才好吃。
這樣的結(jié)論一出來,我才真正釋然了。
古人用文言文寫在古書里的,看似古雅高貴的道理,其實就是民間尋常遵守的風(fēng)俗。誰都知道春天的韭菜肥嫩味美,而白菜需是晚秋之后才爽口味佳。民間傳統(tǒng)說法:經(jīng)霜的白菜才好吃。
白菜是一種尋常菜蔬,常年都有種植,春天的白菜長得細小,莖葉柴瘦,口味也柴巴巴硬邦邦的,夏天的白菜基本上是蟲子的食物,那菜葉都被小青蟲吃成了網(wǎng)狀,百孔千瘡的,絲瓜瓤一般,如何入口。若是那白菜嫩幺幺的沒被蟲吃,則一定是在生長過程中打了一遍又一遍農(nóng)藥,民間說法:藥水泡出來的。而霜降之后,天氣漸寒,小青蟲不耐霜冷,早已偃旗息鼓,銷聲匿跡了。此時的白菜,在夜間的霜露和白天的艷陽雙重照料下,長得肥肥壯壯,所謂“含露負霜,甘芳脆美”是也。張英貴為大學(xué)士,卻推崇一種“蔓菁蘆菔,其甘如飴”的簡樸生活,追求“菜根不厭,百事可為”的精神境界。他晚年退休后,在龍眠山中打理山園,自號“樂圃”,他當(dāng)然不是因為貧困才自耕自食,而是真正體味到了“有道在葵藿”的樂趣。
“葵藿之道”即飲食之道,也即“早韭晚菘”之道。遵道而循,便得了生活真味。這“道”并不神圣,非是圣賢才享得。普通百姓同樣深諳其理,也同樣可以在生活中享受這飲食之道。
比如“晚菘”,老百姓不以這樣古雅的名字來稱呼它,但卻知道晚秋之后的白菜是飲食珍品。晚秋之后,冬日將臨,許多瓜菜都不耐嚴寒,菜蔬的品種少了,可白菜卻在此時大顯身手,怎不令人心生感動。
為了表達對它的感激和熱愛,民間竟將農(nóng)歷十月十三日定為“白菜生日”。此時正是小雪前后,萬木蕭疏,白菜卻壯碩肥美。我的家鄉(xiāng)桐城,有腌漬大白菜的習(xí)俗,過去是因為冬天沒有綠葉蔬菜,家家戶戶都要腌上一缸白菜過冬。如今雖然有大棚種植技術(shù),大雪紛飛時節(jié)也不擔(dān)心沒有綠葉菜蔬,但腌漬大白菜已經(jīng)成了一種傳統(tǒng),或者說是一種“飲食之道”,仍被許多人堅持著。
立冬之后,人們就開始選擇晴好天氣晾曬、清洗、腌漬大白菜了,我也著急起來,可母親不急,她必得等白菜過了生日才開始腌漬。這也是一種對白菜的尊重和愛惜吧!
晚菘晚菘,它不怕晚。而是像王羲之的書法,越晚越佳!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