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楊
大約數年前,聽說郭明輝在創作“脂城”系列小說,這自然讓人很期待。現在面市的《一壺酒》,顯然是其中的一篇。盡管以《一壺酒》命名,但可能只是作者的障眼法——它不止是一個普通的酒友的故事,更是一部“分享艱難”的作品。
對于熟悉作者創作背景的讀者而言,《一壺酒》中的“脂城”和“東門”不難找到現實的原型。郭明輝筆下的脂城——合肥,其東門一帶在上個世紀廠房林立,成為遠近聞名的工廠區。和許多城市的工廠區一樣,在歷經喧嘩和輝煌之后,它們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進入艱難的轉型之途。現化化和城市化進程中的東門就是我們這一國度萬千廠區的一個縮影。在經濟主導一切的大潮之下,東門的過去與現在乃至未來,留下的痕跡不過是工作報告中的統計指標和數字報表。
但是,一旦進入文學創作的層面,它們就會變得生動起來。通過這一極具中國特色和典型的符號,來講述我們這個變化的時代中的人和命運,其價值不言而喻。這是一個重要的“民間”所在。正如陳思和所言,“民間”往往被遮蔽,它的本相的顯現總是夾雜在各種強勢文化的言說之中,難以展示其完整的面目。郭明輝曾以敘述城市見長,一度還醉心于描繪繁華的都市以及出入其間的紅男綠女。但這一次,他調整了目光,視角下沉,選擇了新的敘述對象。“東門敘事”分享的正是作者對于普通市井人生的從物質到精神的體察。包括《一壺酒》在內的“東門”系列小說,正是試圖打開讓這一藏污納垢然而又生氣勃勃的文化空間,這些處于多重身份和多重文化形態所隱匿的工人群體,這些體制變革的直接參與者和承受者,由此走上了故事的前臺。
這些曾經是鐵飯碗的老廠區的工人,有著大致相當的經歷。老式家屬院單元樓的光線和霉味、食品廠的經營從商品的一物難求到靠出租廠房艱難度日的沒落,乃至家門口雜貨店能干又命運多舛的老板娘等等,小說中的物、事、人,無一不散發著熟稔的氣息。大概每個出身于工廠區的人,都能輕易地依舊自己的地理坐標從中找到從前生活的影子。
在《一壺酒》中,郭明輝還原了體制變革下普通人的眾生相。《一壺酒》的文脈清晰可見,以“壺”和“酒”串聯起人與事。“賣廠”是小說敘事的線索,沿著這一事件,通過東風食品廠的三位員工、一位家屬,串起了國企改制后工人群體的生存現狀和精神境遇。這一群體曾經是企業建設的主力軍,在如今的大趨勢下,他們一如既往地與工廠、國家分享著改革的艱難。
但這種分享又談何容易?《一壺酒》呈現了分享的艱難與艱難的分享,顯示了文本的豐富性與復雜性:身為廠長的許紅旗一心改革卻收效甚微,貪錢是為了圓亡妻夢想,最后他回歸神智后選擇的是自首;表哥陶躍進不求上進,人至中年一貧如洗,小市民的算計和自私顯露無疑,但他有情有義,心甘情愿照顧成為“廢人”的好友;還有個人利益大過天,與許紅旗目為仇敵的老朱,最終選擇的還是為良心贖罪。在小說的最后,每個各有所需、各執一端的人物,在人世的艱難與命運的無常面前,達成了和解。郭明輝敘事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從來不曾站在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范疇,去嘲笑、鄙視或企圖遮掩飾民間的不堪之處。作為敘事主體的知識分子,郭明輝理解市井小民所面對的苦難以及由這艱難而衍生的“叢林法則”,也正因為這份“共情”,他才能在描述這些民間的、底層的小人物在狡黠、油滑的同時,更注重發掘他們粗獷的、原始的溫情以及獨有的質樸和善良。
我們很容易發現,這部小說既閃爍著上世紀80年代“改革小說”的光影,也回蕩著90年代“大廠小說”的聲音,甚至,它與世紀之交興起的“反腐小說”也有關聯。事實上,所謂的國企改革、并購、控股、融資、上市等等題材,在當代文學中曾大面積的出現。因而,嚴苛一點說,這是一部“滯后”的作品,似乎還有“定制”的嫌疑。
但是,郭明輝是如此地鐘情和熱愛他的“東門”,以至于他心甘情愿地作這種不討好的選擇。更何況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國企改革遠未完成,“老城區改造”又是當前城市建設備受矚目的一環,這一切都艱難重重。更重要的是,當我們重新打量這故事中的人,世事的變遷、命運的無常、生存的艱難又何曾有過改變?或許,正是這些永不“過時”和“滯后”的東西,讓作家開始了他的寫作。而寫作這一行動,在此時無意中成為“分享艱難”的一種方式——《一壺酒》再一次作了見證。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