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怨東風當自嗟

長長的故事講到最后，仿佛也不過是“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不過是短短八十回的人生百態，不過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再翻回故事的最初，誰還記得那個公子哥兒滿目笑意的那一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個妹妹從天上來，似一朵輕云。淚落盡了，云也散了.......

林黛玉短暫的一生在她自己的詩詞里流露的是徹頭徹尾的悲傷。這悲傷如同一場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的雨，籠罩了讀者視線。她悲嘆自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說起柳絮是“嫁與東風春不管”，寫起月色是“冷月葬花魂”，仿佛她寄人籬下，在賈府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受到了最“非人哉”的遭遇。真的是如此嗎？

如果把賈府看作是一個小型的國家，那么這個國家的統治者毫無疑問就是賈母。而如果說賈母以下的人都有見風使舵的可能性，那么這個風向標毫無疑問就是賈母的態度。而賈母對于林黛玉的好，在書中字里行間都可見到，她也可以說是全書中唯一一個真心疼愛的黛玉的長輩。

林黛玉初進賈府時，賈母便摟著她大哭一場。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是，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甲戌側批云：“幾千斤力量寫此一筆。”這個場景寫得非常有意思。總有讀者會去比較賈母到底更喜歡黛玉還是寶釵。其實這幾乎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話題。因為在老太太眼里，這兩個姑娘根本就是放在兩個組別里考慮的。黛玉是“咱們家的孩子”，寶釵是“別人家的孩子”。老太太對寶釵是“欣賞”，對黛玉是“愛”。即使寶釵比“我們家的女孩兒”都周全，那又怎么樣呢，即便是再周全也比不上血濃于水的親情。欣賞是需要根據的，愛卻是不講道理的。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中榮國府里元宵開夜宴，外頭放起了煙火爆竹，“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拍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內。”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寫到薛姨媽：“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他照管黛玉。”往往生活中這樣不經意的點滴細節才足見賈母對這個外孫女的憐愛。

而林妹妹在賈府中得遇到的另一個真心愛護她的人，便是寶玉。寶玉雖然是一個博愛之人，但是真正以心換心的也只有林妹妹了。寶玉對黛玉的表白是這樣的坦率直白、憨直可愛，“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或許一開始寶玉還不明白愛情的真諦，他總是幻想著能得所有女孩子的眼淚來葬他，但是后來他明白了所謂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云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寶玉對襲人說：“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也是從這一章開始，寶玉確定了自己對黛玉的全部感情。他對其他女孩子有尊重，有憐惜，有體貼，甚至也有欲望。他對她們有情，但是沒有愛。而唯有對林妹妹，那種感情不是憐惜，不是同情，不是欣賞，而是能和他靈魂為之共鳴的愛。他憐惜弱水三千的潔凈，卻只取那一瓢。再沒有誰能比這更癡情了。寶玉對黛玉應該說是全心全意的愛。

黛玉在賈府中最幸運的事除了遇到了靈魂伴侶寶玉，還有就是得到了外祖母真心實意的愛，這對于黛玉這樣一個缺愛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應該說這兩個人對她的愛是她在賈府中倍感孤獨、無助甚至是自卑時全部的慰藉。

而寶玉的母親王夫人又是否真的對黛玉不好呢？王夫人在書中似乎總是一個不討喜的角色，在讀者眼中即使不是一個反派角色，也不是什么慈善人。其實王夫人對林黛玉的態度已經做到足夠好，實在無需苛責。王夫人和黛玉之間，一無血緣之親，二無利益關系，甚至以王夫人的性格和賈母對女兒的寵愛來看，我們不妨可以大膽推測，當年初入賈府中的王夫人和小姑子賈敏相處得也未必融洽。而父母雙亡的黛玉投奔賈府，對于王夫人來說不過是嫁做人婦后必須要承擔的任務罷了。而她一來沒有給過黛玉半點臉色看，二來在吃穿用度上不曾虧待了這個外甥女，三來當著人前人后也給足了黛玉作為家里面小姐的面子。

那么這樣看來，林黛玉在賈府中的處境實在是不差，甚至可以和寶玉并稱，為什么黛玉還要自怨自艾“風刀霜劍嚴相逼”呢？我認為，第一是因為客觀原因，六歲父母雙亡，這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打擊。寄居在外祖母家，無論做什么事都不能像在父母面前一樣隨意了，少不了要揣測著別人的眼色過日子，自然有此悲嘆。第二是因為主觀原因，由她自己敏感多思的性格造成的。林黛玉是典型的抑郁體質，她太過于聰明，往往把世態人心看得太清楚，所以覺得自己的處境越發艱難。第三是因為欲望。痛苦往往是因為欲望無法得到滿足。林黛玉在遇到愛情之后也產生了欲望。她希望嫁給寶玉，守住這份難能可貴的愛情。求之不得或者說難以保障，是痛苦的根源。這也就繞回到第一點。黛玉父母雙亡的缺憾，導致了在婚姻大事上沒有人給她做主。外祖母年事已高，而寶玉身邊又似乎存在著太多誘惑，所以黛玉為自己未知的命運感到深深的憂慮。

或許有人會覺得林黛玉的處境其實并沒有那么可憐，頗有些過于自憐了，造成了這個人物的不那么討喜。可我卻覺得，黛玉這樣的女子，她的缺失感讓你心生憐惜，她的溫柔又能給你別人不能代替的甜蜜，她的小性子固然令你煩惱，可是所有讓人們上癮的事物，都會讓人有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感覺。也正是這樣，她才會成為你歷經滄桑之后，“睡里夢里也忘不了”的那個姑娘。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 杭州幼兒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