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上三生路

有一個姑娘，沉醉于滿園春色中，短暫地從自己小小的封閉的世界中抽離，發出一聲長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多年后，在梨香院中，十二個女孩子排演了這出戲文，笛韻悠揚，歌聲婉轉，偶爾兩句吹到另一個姑娘的耳朵里，心下也嘆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不覺心動神搖，如癡如醉。

這兩個姑娘，一個叫做杜麗娘，一個叫做林黛玉。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遇見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哦？你也在這里嗎？”《牡丹亭》所描述的愛情與數百年后張愛玲所寫得這段話何其相似。

杜麗娘裊裊婷婷，憑欄而望，踏花而來，在韶光中遇見的，是愛情。

她的世界原本是小小的，四方方的一片天地。她整日描紅繡花，百無聊賴，偶然去了一次花園，繡了一對花，一雙鳥，便驚得母親甄氏花容失色，大加訓斥，仿佛是一個泥人，可以任意搓圓捏扁，打造成他們心中淑女的模樣。于是她的人生第一課便是《關雎》，先生教導她此乃后妃之德，她自己卻翻來覆去吟誦，咀嚼出另一番滋味……

那一日春光正好，杜麗娘在春香的慫恿下偷偷乘興游園。她的青春本像一部默片，面對著生機勃勃的春色，卻陡然煥發了新的光彩。她忍不住埋怨父母，“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然而再是情思萌動，心有不滿，她也無力掙破，于是心意闌珊。

落花流水空苑宇，美人感傷如斯。讀者不忍，作者亦不忍，于是派花神許給她一個夢境。夢中良辰美景總算沒有空許，杜麗娘壓抑在禮教束縛之下的滾燙的青春朝氣噴薄而出，她遇見了一個清俊小生，折柳而來。那人癡癡地問道，“ 呀，小姐，小姐！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里！”這多情的一問，似乎注定了杜麗娘一生的故事。

夢中兩人情意相和，纏綿歡好，在牡丹亭畔，芍藥闌邊。柳夢梅依依不舍去，杜麗娘遲遲不愿醒，酣臥園中，借花而眠。“孩兒，孩兒，你為甚瞌睡在此？”母親急促的呼喚使杜麗娘從幻境中匆匆醒來，原來不過南柯一夢！

這短暫的夢境令她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此她仿佛再世為人。她的感官領略到不同尋常的愛情的美妙。園中的花花草草一夕之間變得如此多情，時時刻刻牽動著她的心，她將少女的全部情感托付于夢中的男子，醒來卻是牡丹亭凄涼冷落，芍藥闌杳無人跡。她形只影單，癡癡地生淚暗懸。她被突如其來又驟然而去的愛情旋風擊倒，一病不起。取來素絹，丹青，自行描畫，待畫出梨花面，楊柳腰，西子眉，剪水瞳。明明是個俏生生的美人，卻畫出許多愁緒來，空有這般美貌，畫了又給誰看呢？

在杜麗娘還魂與柳夢梅訴相思之前，他并不知道她園中那樣的一個夢境，他甚至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更不曾接觸過她的真身。只因著他拾到的那張自畫像，他便對畫中女子魂牽夢縈，多么奇妙而癡纏的愛情，他無數次對著畫中人輕喚，“美人，美人！姐姐，姐姐！你知么？”

此時冥府中也上演著與人間一般的官場斗爭。監察御史想彈劾胡判官貪污受賄，無奈胡判官為冥王妻弟不

敢下手。正遇麗娘一案，借此上書冥王，極言麗娘之美貌，聰慧，癡情，令冥王感動。于是查遍生死簿，發現麗娘陽壽未盡，準其回陽間探親。杜麗娘多次夢中與柳夢梅相會，兩人情深意篤，海誓山盟，定下終身。愛情的力量，使柳夢梅一介文弱書生，掘墓開棺，灌下還魂湯，令麗娘還魂。且不說獨自在黑夜挖開墳墓面對一具尸體需要多大膽量，只說現實中，這樣的舉動也觸犯法律，隨時可以賠上他的前程。可是這一切他都義無反顧地去做了。我終于在無數個書生與小姐的故事中看到了一個勇敢而專一的身影，他以自己的癡情回應她的癡情，純真的，熾熱的，燃燒著的愛情，為杜麗娘照亮了還魂陽間的路。

“天賜胭脂一抹腮，隨君此去出泉臺。俺來穿穴非無意，愿結靈姻愧短才。”

這一場愛情在旁人眼中看來仿佛莫名其妙，不知所謂，杜麗娘似乎只是為一場虛無縹緲的夢而愛，柳夢梅似乎只是為一張不知姓名的畫而愛，可是正如作者在題記中所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愛情來得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人生苦短，何必費勁心思去為相愛尋求一個所謂的理由？他們愛了即是愛了，無緣無故，卻至深至濃，至純至真，因愛而死，為愛而生，也無怪馮小青看《牡丹亭》觸景傷情，“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哀慟而亡。更有老學士感嘆，“吾老年人竟頗為此曲惆悵。”

這樣的愛情從未停息，即使后來柳夢梅被老丈人杜寶以盜墓之罪囚禁拷打。杜麗娘在金鑾殿上面對皇帝“無媒而嫁”的質問，沒有半分退讓，她口齒朗朗，擲地有聲，雖是無媒而嫁，“萬歲！臣妾受了柳夢梅再活之恩！” 柳夢梅面對丈人“愿吾皇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的狠心，痛斥“好狠心的父親”，數落其三大罪，“太守縱女游春”，“女死不奔喪，私建庵觀”，“嫌貧逐婿，吊打欽賜狀元”。他們堅定無畏的愛情令皇帝也為之動容，最終為二人賜婚，大圓滿結局。

當我們漸漸成熟，我們的眼中心中的東西越來越多，漸漸將愛情擠到角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短了哪一件都是不行的，唯獨愛情這樣風花雪月的事情，好像空缺亦無妨。言情小說里也常出現這樣的臺詞，“沒有物質的愛情不過是一盤散沙，都不用風吹，走幾步就散了。”我曾經無力反駁，但是當我讀完《牡丹亭》里那段塵封已久的愛情，我不禁為之久久感動。縱然愛情被囚，被禁，被阻撓，被掩埋，總會有真心來解救，哪怕肉體已逝，只要靈魂尚存，愛情就不滅，而你，一定要信。我想起安徒生童話里小美人魚的結局，她將匕首拋進海中，在陽光下化成泡沫，她的靈魂得到救贖，從此永存，升入天國。在我看來這真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既然不能擁有永恒的愛情，那么不滅的靈魂，又有什么意義？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 杭州幼兒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