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摘要】:崔鶯鶯是王實甫《西廂記》中濃墨重彩刻畫的人物形象,其以情抗禮的性格特征使她成為元戲劇中至情女子的代言人。本文擬從研讀《西廂記》文本出發,探析崔鶯鶯矛盾性格中情禮沖突之所在,并挖掘其矛盾性格形成的影響元素。
【關鍵詞】:西廂記;崔鶯鶯;矛盾性格;情與禮;沖突
元代王實甫之《西廂記》以描寫相國小姐崔鶯鶯和應舉書生張珙之間的愛情故事而“天下奪魁”。《西廂記》的故事原型源于唐傳奇元稹的《鶯鶯傳》,后經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對主題思想、人物形象等方面加以改進修飾,由王實甫繼承取材、去詬磨光后“以一種嶄新的思想和理想作為靈魂出現在元代劇壇上”[1]243。其曲折的故事情節、豐富的人物形象和雅俗共賞的語言特色促使《西廂記》躋身元代四大愛情戲劇之位。崔鶯鶯性格中的情禮沖突是《西廂記》文本藝術特征的出彩之處,也是其文本主題思想的體現。崔鶯鶯在追求自由愛情之時備受封建禮教的束縛,內心時刻承受情與禮的痛苦糾葛。
一、崔鶯鶯逐情之體現
《西廂記》文本女主人公崔鶯鶯的情感歷程體現了其自身感情迸發與封建禮教的沖突,強調了人之常情的不可遏制和崔鶯鶯對傳統禮教的叛逆和抗爭。“在崔鶯鶯身上表現出來的,無論是心理上還是行動上的反抗,貫穿于其中的核心思想是——以情反禮,即以個體生命之情,反抗封建禮教的束縛。”[2]通讀《西廂記》文本可發現,“作者花費了大量的筆墨,細致入微地描繪了鶯鶯青春意識的覺醒,以及她對封建禮教的叛逆過程”[3]285。
《西廂記》故事發生的時令設置為暮春時節,這為崔鶯鶯“情”的萌發埋下了伏筆,具體見于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楔子崔鶯鶯出場之時的一段唱詞:
【幺篇】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4]2
正處于豆蔻年華的崔鶯鶯面對暮春“花落水流紅”的景象愁緒漸生,長期居于深閨足不出戶的成長環境使她對外界充滿好奇。在佛堂與張生初見之時,崔鶯鶯在紅娘“那壁有人,咱家去來”(《西廂記·張君瑞鬧道場》)的提醒和催促之時反而“回顧覷末”(《西廂記·張君瑞鬧道場》),這一抓捕式的人物行為描寫是崔鶯鶯內心“情”之萌發的神來之筆。第一本第三折中崔鶯鶯月下燒香之時首遇張生墻角吟詩后,以“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西廂記·張君瑞鬧道場》)酬和應答,詩句中“久寂寞”“度芳春”“憐”諸詞是崔鶯鶯內心情感孤獨無依、渴望有人憐惜心理狀態的直接體現,其“情”的體現在第四折參加道場法事時崔鶯鶯“淚眼偷瞧”(《西廂記·張君瑞鬧道場》)張生之時得到強化。
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是崔鶯鶯“情”的體現的第一個高峰期。第一折、第二折中孫飛虎“擄鶯為妻”(《西廂記·崔鶯鶯夜聽琴》)、老夫人“兩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西廂記·崔鶯鶯夜聽琴》)的退兵之策以及張生書信搬救兵、擊退敵軍的情節為崔張二人的感情發展打了一劑強心針,直至老夫人賴婚情節一出,將崔鶯鶯“情”的體現推向高潮。
【慶宣和】(旦云)呀,俺娘變了卦也!(旦唱)[4]76
【殿前歡】老夫人謊到天來大;當日成也是你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您個蕭何。[4]78
【離亭宴帶歇指煞】毒害的恁么。俺娘呵,將顫巍巍雙頭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縷帶割,長攙攙連理瓊枝。白頭娘不負荷,青春女成擔擱,將俺那錦片也似前程蹬脫。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4]78
老夫人賴婚讓崔鶯鶯肝腸脆斷,對母親更是頗多責怪和埋怨,“當日成也是你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您個蕭何”,“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在第五折“夜聽琴”中面對張生的質問崔鶯鶯以“這的是俺娘的機變,非干是妾身脫空;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鴛鳳”(《西廂記·崔鶯鶯夜聽琴》)作答,此時崔鶯鶯內心對于“情”的要求和堅持已到一個臨界點,這在接下來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中得到突圍。
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是崔鶯鶯“情”的體現的第二個高峰期。此本以崔鶯鶯讓紅娘探病張生試探其心意開頭,崔鶯鶯對“情”已開始主動出擊,與張生書簡酬和,“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西廂記·張君瑞害相思》)的邀約,直至主動邀約張生幽會,“休將閑事苦縈懷,取次摧殘天賦才。不意當時完妾命,豈防今日作君災?仰圖厚德難從禮,謹奉新詩可當媒。寄語高唐休詠賦,今宵端的雨云來”(《西廂記·張君瑞害相思》),最終在“情”的熱烈催導下與張生暗成夫妻。
細讀《西廂記》文本可知,劇中崔鶯鶯“情”的發展是一波三折、循環往復的,但其對“情”的追求一直是崔鶯鶯性格特征的主導因素,并最終促使崔張私下結合,從形式上跳出了封建禮教的藩籬。
二、崔鶯鶯囿禮之解讀
“作為深受封建文化熏染的相府千金小姐,鶯鶯在追求自由愛情的過程中,不可能一下子沖破禮教的桎梏,身上必然存在情與禮的矛盾。”[2]286-287崔鶯鶯“情”的實現備受“禮”的束縛,這在《西廂記》中主要以崔鶯鶯多次作假的言行和對老夫人形象的設置得到體現。
《西廂記》中崔鶯鶯作假的言行集中在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中賴簡一節。在第二本老夫人賴婚后,崔鶯鶯對張生之情與日俱增,她主動要求紅娘以探病為由試探張生,在看到紅娘帶回的簡帖時做出了極大的作假反應:
【普天樂】(旦云)小賤人,這東西那里將來的?我是相國的小姐,誰敢將這簡帖來戲弄我,我幾曾慣看這等東西?告過夫人,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4]104
面對老夫人賴婚之舉,崔鶯鶯極度憤怒和傷感,此時在主動要求紅娘探聽張生心意后面對簡帖又再次憤怒,并將罪責強加在紅娘身上,在紅娘據理力爭之后,崔鶯鶯態度立轉,她要紅娘以“相待兄妹之禮”“再一遭兒是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西廂記·張君瑞害相思》)告知張生,但此意與下文酬簡內容卻迥異:
【滿庭芳】(末云)小姐罵我都是假,書中之意,著我今夜花園里來,和他“哩也波,哩也啰”哩。(紅云)你讀書我聽。(末云)“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紅云)你看我姐姐,在我行也使這般道兒。[4]107
紅娘一語“使這般道兒”將崔鶯鶯作假言行揭露剖析開來。在踐行酬簡之約時,崔鶯鶯將作假言行演繹到極致:
【折桂令】(末作跳墻摟旦科)(旦云)是誰?(末去)是小生。(旦怒云)張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這里燒香,你無故至此;若夫人聞知,有何理說![4]119
【清江引】(旦)紅娘,有賊。(紅云)是誰?(末云)是小生。(紅云)張生,你來這里有甚么勾當?(旦云)扯到夫人那里去!(紅云)到夫人那里,怕壞了他行止。我與姐姐處分他一聲。張生,你過來跪著!你既讀孔圣之書,必達周公之禮,夤夜來此何干?[4]120
【雁兒落】不是俺一家兒喬作衙,說幾句衷腸話。我則道你文學海樣深,誰知你負膽有天來大?[4]120
崔鶯鶯依約見張生,但在真正見到張生之后又以老夫人、孔圣之書、周公之禮來責難張生的越禮行為,她對紅娘遮掩、對張生頗有顧忌的諸多作假式尷尬言語舉動是其內心情禮糾葛的鮮明體現。
老夫人形象的設置是封建禮教權杖在《西廂記》中的投影,它無時無刻都影響著崔鶯鶯對情禮的拿捏尺度。老夫人信守禮教規定,多次拆散崔張二人的結合。在張生依約以書信邀友擊退孫飛虎之后,老夫人以鶯鶯已許鄭恒為辯解緣由,并要求崔張二人以兄妹相稱;在崔張二人私自結合后,以“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西廂記·草橋店夢鶯鶯》)為由要求張生上朝取應。老夫人前后兩次阻攔皆以封建禮教為依據,這是封建制度對世俗倫理約定俗成的規定,崔鶯鶯面對老夫人的阻攔皆以妥協作罷。
崔鶯鶯對自由愛情的追逐熾熱又猶豫,在禮的束縛下顯得畏首畏尾、黠譎多怪,禮的鉗制是其內心情感波瀾迭起的根源,但其性格中情禮沖突的形成也受深社會、時代因素的制約。
三、崔鶯鶯矛盾性格之緣由
《西廂記》的故事原型發生在唐代,其雜劇創作在元代,其借古諷今的創作手法旨在對社會形態、市民思潮予以映射和評判。王實甫生活的元朝時期,社會文化思潮出現蒙漢碰撞合流的趨勢,投射在知識分子筆下則體現為中原文化的封建禮教對蒙古文化的同化,蒙古文化的開放自由因素對中原文化的補充。蒙古族自古逐水草而居,其熱情奔放、開放自由的思想和文化特征對中原儒家思想和封建道德觀念產生了一定沖擊。蒙漢兩族融匯交流,帶來了城市經濟的繁榮,市民階層隊伍崛起壯大,這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中原傳統封建禮教和倫理綱常制度對社會意識的絕對掌控,人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釋放,對個體情感和個體價值的追逐走向自覺。《西廂記》中崔鶯鶯大膽的逐情舉動在劇作假托的唐代是不可能實現的,崔鶯鶯的性格特征是對元朝市民文化的多元發展、個體價值的時代特征的直接投影。
有關《西廂記》作者王實甫的相關材料,在元人鐘嗣成《錄鬼簿》中可尋一二,“《錄鬼簿》把他列入‘前輩已死名公才人’而位于關漢卿之后,可以推知他與關同時而略晚,在元成宗元貞、大德年間(1295-1307)尚在世。”[5]283元代據霸中原時期,科舉考試被罷停,“元代儒士在社會地位上處于底層。謝枋得《疊山集·送方伯載歸三山序》和鄭思肖《所南集·心史》都有‘十等’之說,其中所記‘一官’、‘二吏’、‘九儒’、‘十丐’都相同,這大體反映出元代的社會現實及儒者之地位。”[6]293王實甫曾出仕蒙古,“治縣有聲,擢拜陜西行臺監察史”,秉公辦事,致使“與臺臣議不合”,“年四十余,即棄官不復仕”,余生一直過著隱居生活。現實生活的郁郁不得志促使他將心中愁悶投射到文本創作中,其對現實社會的猛烈抨擊和對人生價值的真善追求,見于《四丞相高會麗春堂》、《蘇小卿月夜販茶船》殘曲以及《韓彩云絲竹芙蓉亭》殘曲等作品中,《西廂記》中崔鶯鶯一角對至情追逐、對禮教的反抗以及其性格中矛盾掙扎的心理特征是王實甫個體人生觀、價值觀的生動寫照。
四、結語
崔鶯鶯是《西廂記》塑造的典型人物,其人物性格馳騁于情禮矛盾之間,直至最終妥協老夫人的招婿條件后才實現與張生的大團圓。崔鶯鶯勇敢追求自由婚戀的精神誠可嘉,可謂“花模樣、玉精神”,感動后世;但封建禮教之婚戀倫理觀對其性格的荼毒是《西廂記》文本精神內隱的一面。崔鶯鶯復雜的性格特征很難歸咎于個人或是時代因素哪一方,她是時代思潮的浸染品,更是作者個體精神的投影。
注釋:
本文所引王實甫原文,均出自王季思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出版之《西廂記》。
參考文獻:
[1]余秋雨.中國戲劇文化史述[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2]郭真.崔鶯鶯反叛性格形成過程探析[J].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4):108-110.
[3]王立群,張進德.中國古代作家作品專題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4][元]王實甫.西廂記[M].王季思,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6]李子廣.科舉與古代文學[M].呼和浩特: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9.
作者簡介:易海艷,湖北巴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