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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憶語體文學作為文學的一種樣式,因其獨特性而旁斜獨立,淪為夾縫中的文字,在文學史中鮮少為人關注,本文從敘事學的預敘角度分析其文本特征,發掘其預敘機制背后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憶語體;預敘;讖言
清憶語體[1]作為文學的一種樣式,是指明末清初至清末民初,文壇中出現的一批記錄文人士大夫與其妻妾的家庭生活瑣事的回憶性散文,這一系列文本內容相近,風格相似,情感呼應,以悼念亡故妻妾為主旨,以回憶夫婦日常生活中的瑣事為主線,以一種閑散筆調追憶往昔的生活場景,抒發對亡故妻妾的追思與緬懷,情感真摯,風格獨特,因“文備各體”而獨具一格,成為清代以來江南文學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預敘是中國傳統敘事技巧,即在敘事作品中預先暗示或講述后文出現的情節。劉熙載在《藝概》中提及“惟存預敘,能線索在手,則錯綜變化,惟吾所施。”便初步概括了預敘的功能。在中國的傳統敘事作品中,特別是歷史小說、傳奇類的作品中,作品的開篇便采用了預敘手法對宏達的歷史時空進行調度,楊義先生認為這種預敘的手法“以期和天人之道、歷史法則接軌。”[2]這種預敘手法,往往充滿著對歷史、人生的透視感和預言感,具有強烈的審美色彩。在“憶語體”文學中,作者經常使用預敘手法來營造一中情感流動、不拘泥于事情發展順序的藝術審美時間。
一、詩詞預敘
在“憶語體”文學中,作者慣常利用詩詞、算命、卜卦、夢境以及有特定含義的詩詞來表現預敘。讖言,本指古代巫師、方士等以讖術所作的預言,也是民間比較相信和采納的一種寄托。讖言具有宗教神學色彩,從先秦起,讖言在歷史故事中已多有記載,在各種題材的小說中更是多有運用,特別是明清時期小說的繁盛,明清小說中對讖言的應用靈活自如,常常結合生活中的自然現象含蓄地表達出話外之意。清憶語體文學吸收了小說中對讖言的手法,常常用含有讖言意味的詩詞、卦象、夢境等提前傳遞出人物命運的轉折,既符合預敘手法的特征,又切合古代中國民間對對生死輪回與因果報應的樸素信仰,這種讖言式預敘具有極高的技巧性與藝術性。
《影梅庵憶語》中,冒襄與小宛閑坐烹茶,引用了蘇東坡“分無玉碗捧蛾眉”的詩句來暗示小宛夭折的命運與二人短暫的情緣,并且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感傷的情懷。小宛讀“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之句時潸然淚下,冒襄聞此哀聲怨響將詩稿燒掉,但在心中已存憂慮,小宛恰在次年是日而亡,不難看出“不作一行歸”之句亦有預敘之用。而沈復《浮生六記》中開篇便引用“事如春夢了無痕”的詩句,奠定了一種好事無常的基調。沈復在評論陳蕓“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聯句時便懷有“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的憂慮,認為陳蕓的“錦囊佳句”中暗伏著夭亡之機。除了對命運的提示外,《浮生六記》中的預敘還推動了故事的情節發展。在沈復陳蕓二人嬉鬧時,陳蕓無端說出“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一句,既是陳蕓失歡與翁姑的原因,同時也是陳蕓客死異鄉的寫照。
二、簽辭預敘
“隨著佛教的時空觀念,以及眾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輪回不已,和因緣果報一類思想的傳入,預言敘事帶有更多的宗教的色空意味,同時,境界也更開闊了。一些寫得好的預敘,盡可以當做富有象征意蘊的預言來讀。”[3]憶語體文學中均出現了通過簽辭、卜卦等預敘形式,極具象征意味。冒襄在壬午元旦,照例去關帝廟求簽,結果看到所求簽上第一個字便是“憶”,聯想到白居易《長恨歌》“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占卜與讖語不謀而合都指向紅顏易逝的悲劇,冒襄也只能在明了結局后慨嘆“‘憶’字之奇,呈驗若此”。紫姬病中,陳裴之求簽詩云“貴人相遇水云鄉,冷淡交情滋味長。黃閣開時延故客,驊騮應得聘康莊。”這首詩讖竟預示這紫姬去世時的停靈之處。
憶語體文學中的簽辭預敘中,對于情節的提示僅僅是其在結構框架中的作用,若仔細分析和剝離簽辭預敘的實質和文化心理,我們不難發現簽辭預敘中包含著封建社會中普通民眾對于因果輪回的樸素信仰和情緒內核。預敘,特別通過簽辭、卦象表現出來的預敘,真假錯綜,有無相生,閃爍著佛教和道教的幻影,透露著民間文化審美的格調,簽辭預敘往往能把人生過程與提前預敘的生命結局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動人心弦且極具象征意味的審美張力,它提供了預敘充滿命運感的詩化和哲理化的經典形態。
三、夢境預敘
冒襄在夢中遍尋小宛不見而大呼“豈死耶”悲慟而醒來,小宛也夢見“數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往往是現實生活的一種照影,小宛離去后冒襄方悲慟地醒悟“夢真而詩讖咸來先告哉!”陳蕓在彌留之際對沈復說“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云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便是對命數已盡預知,尚未約定好“來世”的承諾便撒手而去。紫姬在病入膏肓之夜囑咐嫂子安慰陳裴之“我仗佛力歸去,當無所苦。”這種善意的謊言麻醉生者,讓陳裴之如夢如幻,同時也預告了一個生命的垂危。
此外,《浮生六記》中多次借助他人的無心之閑談,預敘了夫婦二人白頭不到老的結局。陳蕓沈復二人同行并坐,當時的他們不懂緣何“老年夫婦相識如仇”,旁人相告“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這看似無意的一句便預示了陳蕓情深不壽的結局。《秋燈鎖憶》中秋芙彈琴“高不成音,再調,則當五徵而絕”,換上新弦后,“忽煙霧迷空,窗紙欲黑”,“徵”弦斷預示這“況五”的火災之兆,蔣坦反思“應徵而絕,琴其語我乎?”古人以妻死為斷弦,續娶為續弦,琴弦斷這一情節也伏秋芙之不幸。
無論是詩讖、簽辭還是夢境等,都通過預敘,事先將人物的命運透露出來,而到了死亡來臨之時便有一種強烈的悲劇性和宿命論色彩,仿佛這一切都是命中定數,無法逆轉。同時這樣的預敘,也體現出作者對生命死亡的非理性認識,寄托難以排解的情感,引起讀者情感上的共鳴。
“憶語體”文學的創作初衷并非為流芳百世,也不以取悅讀者為目的,僅僅是作為一種閑書,作為對死者的祭奠,同時也是生者的情感寄托與情感宣泄之地,具有極大的私密性。這就使得作者在追緬妻妾時可以不受傳統道德倫理的束縛,以坦蕩的心態與真摯的情感來記錄往事,所以傳統傳記中平鋪直敘的線性時間結構并不適用于不拘各套的回憶,“憶語體”文學中多采用了讖言式的敘事,打破了時間上的現行排列,從而增強了文章的可讀性,為作者靈活調度生活瑣事提供了便利,也為作者抒發情感提供里松弛流動的時間框架。“憶語體”文學預敘機制的運用,不僅事先提示了人物的結局命運,也在靈活地調度故事的線索,將情節的連貫與情感的流溢自然地組合,在吸引讀者閱讀興趣上取得了明顯效果。預敘的機制非常切合國人的閱讀習慣,究其原因,大概與中國封建社會中普遍的下層民眾對“因果報應”“生死輪回”等觀念有著樸素的信仰,特別是在談及生命與死亡這樣終極的話題以及男女情感這樣虛無而非理性的話題時,將無解的問題交付與更加虛無縹緲定數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而文本中恰恰是通過預述機制來建構定數的意識。
參考文獻:
[1][清]沈復等.浮生六記(外三種)[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5.
[2]張寅德.敘述學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3.
[3]楊義.中國敘事學[M].人民出版社.1997.12.
作者簡介:崔盼盼(1990—),女,漢族,籍貫:新疆伊犁,單位:中國人民銀行烏魯木齊中心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