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在世界上古史中,四個誕生于大河流域的文明都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從小國寡民的城邦到地區性的大國,最后發展成為統一的集權國家。而古代希臘世界地形破碎,并不處于大河流域也從未統一過。自公元前1150年左右邁錫尼文明滅亡之后,成為希臘歷史主體的是名為“波里斯”(polis)的社會組織。這種組織廣泛分布于希臘世界,數量多達上千個。同時它還具有相當的穩定性,在馬其頓征服希臘時,希臘人仍舊生活在“波里斯”之中,直到羅馬人將其征服、并入馬其頓行省之后,“波里斯”才從希臘歷史舞臺中謝幕。
西方學者一般將“波里斯”譯為“city-state”,或直接拼寫其原文“polis”。但“city-state”并不完全合適,因為諸如斯巴達這種由五個村莊構成的“波里斯”是沒有“city”的。中國學者將其譯為“城邦”也并不完全準確,“城”本義是“城墻”,引申為“城墻圍起來的地方”,即城市;而“邦”在中國上古史中指的是天子分封的諸侯國。顯然與諸多“波里斯”獨立存在的希臘社會相去甚遠,也就難以將其稱為“邦”。
于是我們首先要問,這樣一個獨特的社會組織是如何起源的?眾所周知,希臘文明的源頭是克里特文明與邁錫尼文明。但這兩個文明都有大規模的宮殿,帶有與東方文明相似的氣質,與后來的“城邦”似乎大相徑庭。那么,我們應該從哪里入手追尋希臘城邦的起源呢?是晚期邁錫尼文明,還是邁錫尼文明滅亡后的所謂“黑暗時代”?
古希臘城邦的起源問題一直是希臘史研究的重點問題之一。從20世紀30年代歷史學家第一次提出這個問題以來,諸多學者都對此做過深入的研究。
1937年,維克多·艾倫伯格發表了一篇名為《城邦興起于何時?》的文章,這是古史學界第一次提出城邦起源的問題。文中,埃倫伯格將斯巴達 “國家”鞏固的時間定位于第一次美塞尼亞戰爭之前(即公元前8世紀早期),因而將城邦起源的時間定于公元前8世紀前半期“可能會更好”。他同時指出,邁錫尼文明消亡后遺留的防御設施及城鎮可能是城邦的先驅,但真正意義上政治組織的出現則是在“邁錫尼時代的王國消亡很久之后”;在分析荷馬史詩時,他認為,《伊利亞特》中沒有城邦的任何痕跡,而在《奧德賽》中卻可以看到相關信息。[1] 作為最先發現并提出這一問題的學者,埃倫伯格將城邦起源的時間定位于公元前8世紀,加之其對荷馬史詩的分析,可以看出他傾向于將城邦起源與邁錫尼文明割裂開來。
1956年,芬利出版了荷馬研究的經典之作——《奧德修斯的世界》。他在書中從政治、經濟、社會觀念等方面對荷馬時代的社會進行全面的解析,特別指出荷馬史詩中的價值觀念,具有高度一致性與極強的連貫性,這顯然是無法虛構的,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社會的價值體系。芬利認為,與邁錫尼文明的專制王權相類似的是埃及與西亞的集權社會,而荷馬社會與邁錫尼文明存在根本性的差異。[2]
對邁錫尼時代國家的考古發掘則似乎證明了芬利這一觀點的可靠性。20世紀50年代,邁克爾·文特里斯與約翰·柴德威克合作對線形文字B進行了破譯。1976年,柴德威克出版了《邁錫尼時代的世界》一書,書中詳細討論了邁錫尼王國的制度:它以王室宮廷為政治權力中心、瓦那克斯為最高統治者,輔以嚴密的官僚體系管理國家,同時王室還對部分手工業的社會生產進行嚴密的控制。[3]這與希臘城邦以公民共同體為基礎、公民集體參與管理城邦事務的體制有巨大差異,兩者之間毫無關聯可言,從側面論證了芬利觀點。
相對于芬利重構荷馬社會的論證方法,1961年美國學者切斯特·斯塔爾在《希臘文明的起源》一書中通過對考古資料的分析,提出了“公元前8世紀革命”的說法。他主要依據墓葬與陶器等考古資料,指出希臘的城邦文明起源于公元前的8世紀左右。他將公元前750年至前650年定義為一個“革命的年代”,認為這段時間是希臘歷史的根本。在這一時期“希臘人以簡單而突然的方式迅速建立起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相一致又相互關聯的體系”,這一體系在希臘人以后的社會生活中一直發揮著作用。[4]他將早期城邦萌芽追溯到公元前7世紀,認為在此之前的社會都是原始而基礎的,將公元前8世紀城邦的起源視為希臘歷史的“再一次”復興,否認城邦的起源與邁錫尼文明存在聯系。
相對與西方學者而言,中國學者對古希臘史的研究起步較晚,對其文獻與考古資料的考察與分析存在相當的不足,這方面的研究與西方學者存在不小的差距。在城邦的起源問題上,晏紹祥在《從邁錫尼世界到荷馬時代:希臘城邦的興起》一文中指出,因為邁錫尼文明的滅亡與荷馬社會之間相差數百年的時間,二者在政治體制與管理方式上也存在巨大差異,很明顯邁錫尼文明與荷馬社會存在一定程度的斷裂。但他也不贊同否認邁錫尼文明與荷馬社會的任何聯系,因為兩者之間在生產方式及工具、生活方式上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革。他以與邁錫尼文明延續性較強的尼科利亞、雅典、阿爾戈斯以及勒夫坎地為例,指出,基本可以認為希臘城邦的起源來自邁錫尼文明解體后的地方共同體,將古代希臘城邦的起源追溯到黑暗時代存在的小共同體。[5]
關于城邦起源問題,學術界的主流學者都傾向于將邁錫尼文明與城邦起源割裂開來,但是,隨著在希臘城邦起源問題上研究的深入、以及考古資料的進一步發掘,不斷有學者對城邦起源的“斷裂說”提出質疑,這些學者大都認為,不能將希臘城邦的起源與邁錫尼文明割裂開來,認為希臘城邦在一定程度上是邁錫尼文明的延續。
1984年,法國學者埃方特爾就提出過,在邁錫尼宮廷政治之外存在某種共同體,其中的某些特征與要素可能是“后來城邦體系的暗示與前兆”。1991年,皮埃爾·卡爾利埃也指出,邁錫尼時期的德莫(damoi)可能是雅典城邦村社的起源。[6]薩克勒瑞歐等學者通過分析城邦形成
的過程,指出古典時代城邦與邁錫尼文明存在某種聯系。例如:斯巴達的雙王制也可能源自邁錫尼時期的王權;邁錫尼時期的術語德莫(demos)在古希臘城邦時期仍舊被用來指代村落與公民;古希臘城邦中的王(Basileus)與公民大會都在《荷馬史詩》中有過明確記載,而荷馬時代的國家組織則源于邁錫尼時代王國解體的廢墟之上。[7]
以上學者主要提出自己的假設,而薩拉·莫里斯則是對“斷裂說”在學術界的統治地位提出質疑。通過對勒夫坎地遺址、特別是其中墓葬的隨葬品的分析,薩拉·莫里斯認為自邁錫尼時代開始,希臘與西亞始終保持著交流與聯系,這種聯系并沒有因為邁錫尼文明衰亡而消失,因此也就不存在希臘文明中所謂中斷的“黑暗時代”。沒有“黑暗時代”的存在,希臘城邦的起源就不會與邁錫尼文明之間產生斷裂。她總結道,希臘城邦作為一個共同體是從“青銅時代后期開始緩慢、逐漸演變而產生的”,所以“不在公元前8世紀的‘爆炸’或‘復興’”。[8]她明確提出希臘城邦的起源與邁錫尼文明之間存在延續性。與西方學者相比,中國學者的相關研究顯得較為滯后。持“延續說”的學者以黃洋為代表。他在《試論荷馬社會的性質與早期希臘國家的形成》一文中不僅對荷馬社會的性質做過詳細的分析,更著重探討了荷馬社會的與邁錫尼時代的關聯性。他指出,“荷馬社會一方面繼承了邁錫尼時代的王權,另一方面發展了新的政治組織,即公民大會和元老會議”[9],以此說明荷馬時代的早期國家組織與邁錫尼王權的相關性。他認為城邦的形成與邁錫尼時代具有延續性,強調荷馬時代對邁錫尼時代社會的繼承。在《邁錫尼文明、“黑暗時代”與希臘城邦的興起》一文中,他反對將希臘城邦作為邁錫尼文明滅亡之后、沉寂在數百年的黑暗時代后驟然興起的社會組織,也并不認同“公元前8世紀革命”的分析范式。總的來說,希臘城邦的興起是邁錫尼王國湮滅之后希臘社會逐漸發展的產物,并不是革命性的變革的結果。[10]
從國內外研究成果來看,關于希臘城邦的起源,學者們做了相當多的研究和探討,但由于荷馬時代距當今時間十分久遠,遺留下的考古資料與文獻資料十分有限,故而史學界界無法做出明確的結論,由此引發了學術上的種種爭議。在城邦的萌芽與邁錫尼文明之間的關系上,學術界主流觀點“斷裂說”將二者割裂開來,但這種觀點隨著研究的深入和考古的新發現受到不斷的修正與挑戰,于是產生了與之相對的“延續說”。筆者認為,希臘城邦與邁錫尼文明的王國存在根本性的區別,尤其在公民是否能夠作為共同體參與管理國家事務、社會是否具有平等觀念等方面。從這個角度而言,難以在二者之間找到繼承性,不能將希臘城邦的起源追溯到邁錫尼時代的中央集權的王國制度上。但是,也并不能將二者完全割裂開,因為邁錫尼社會中的部分術語、生產方式以及生產工具都在其文明湮滅之后繼續存在,希臘城邦是在邁錫尼國家解體的廢墟上逐漸發展而來的。
注釋:
[1]Victor Ehrenberg, “When did the polis rise”, 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Vol.57, Part 2(1937), pp. 147-159.
[2]M. I. Finley, The world of Odysseus,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78, pp. 25.
John Chadwick, The Mycenaean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 69-83.
[3]Chester G. Starr, The origins of Greek Civilization, 1100-650BC,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61, pp. 74.
[4]晏紹祥:《從邁錫尼世界到荷馬時代:希臘城邦的興起》,載《外國問題研究》, 2016年第2期。
[5]Ian Morris, Periodization and the Heroes: Inventing a Dark Age, in Mark Golden and Peter Toohey, Inventing Ancient Culture: Historicism, Periodization, and the Ancient World, London and New York : Routledge, 1996, pp. 96-131.
[6]M. B. Sakellariou, The Polis-State: Definition and Origin, Greek, Europe: Diffusion De Boccard, 2010, pp. 300-301.
[7]Sara Morris, Daidalos and the Origins of Greek Art, Princeton, NJ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 17.
[8]黃洋,《試論荷馬社會的性質與早期希臘國家的形成》,載《世界歷史》,1997年第4期。
[9]黃洋,《邁錫尼文明、“黑暗時代”與希臘城邦的興起》,載《世界歷史》,2010年第3期。
作者簡介:何仙玲,女,漢族,籍貫:安徽宣城,學歷學位:碩士研究生,單位:武漢大學,研究方向:希臘羅馬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