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工業大學,浙江 杭州 310023)
“兄弟,秋初,夏末,東去,西去,直須向萬里無寸草處去始得。”
—— 《五燈會元》
這陣子頻頻下雨,似是自入秋以來就不曾真正停過,日日濕潮陰沉,許久不見日光。用《岳陽樓記》里的話,是“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眼下雖是立冬之后,江南的氣溫倒也不低。雨快住時,常只是沾衣欲濕,便是偶爾有風,都是吹面不寒的,倒也有趣。
這樣的天氣總叫我念起靈隱寺。初到靈隱,也是這樣的天氣,霧深露重,無根水將落未落。石道旁所植的南方常綠的草木,隱在石壁上的莊嚴慈悲的佛像,大雄寶殿前的那座香爐間裊裊升起的紫煙……隔著一層薄霧觀望,都叫人頗感恍惚,仿佛就真的遠離了市井喧囂,世事紛擾,只剩下一心一點的澄澈靈明。我想起初中課本上盛唐詩人常建所題“萬籟此俱寂,唯聞鐘磬音”的句子,驚嘆于靈隱的自安自靜,實在是這樣清凈的所在。
倒也叫我想起十輪經里的經文來。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這是說給地藏菩薩的。據說唐時高宗曾發兵助新羅平亂,新羅王子金喬覺舍棄尊榮來華學佛,獨上九華山修道。德宗時金氏圓寂,臨終時形顯如地藏王菩薩本像,世傳以肉身得道,曾于峰頭建肉身塔殿。中儲神燈圣油,可賜人清寧安靜。
只是可惜,我素愚鈍,難得這樣的照拂。而目下的處境,實在是心中頗不寧靜。
日日奔波于課業之間,似是有苦功,實則并無長進。只不過是終日地按部就班附和環境而已,于己于心,已很久不曾思量過了。我素來疏于交游,不喜活動聚會的熱鬧,然而為著考評綜測,卻又不得已而為之。每每如此,總覺得不遂心意,卻又放不下榮譽排名,得失取舍之間得隴望蜀,焦躁難安,實在是矛盾得很。時常自覺被太多瑣事牽著鼻子走,又像無頭之蠅,看似碌碌,卻又無為。可是即便有了忽然多出來的意外時辰,卻一時懶怠,一貫地以打發的心情去耗時,待到回頭,又覺得心痛懊悔,悵然若失。
然而我卻是沒法子同朱先生那樣,能于滿月的晚間,去日日走過的荷塘瞧一番樣子的。一來課業這樣緊,萬萬沒有閑暇能在晚間漫游;二來眼下已是立冬之后,縱是工大有那半畝荷塘,如今也只是“荷葉已無擎雨蓋”。
倒是向日葵開得正當時。
那日下午課困得不行,走出門時已是傍晚,又落了雨,一路上雨繚霧繞,叫人看不真切。路過葵花地的時候恰聽到廣播里正播李健的《貝加爾湖畔》,很是好聽。我于是駐足抬眼望去,黯淡的天色里滿目的向日葵,和著淺吟低唱的歌聲,一下子恍惚。我站了一會,覺得心中悶得很。
才驚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那樣純粹地佇立發呆了。
也似乎很久沒有問問自己,想要什么?
也很久沒有聽聽,到底我自己,最后做了什么樣的回答。
只記得國慶時回家,于是夜翻馬雁的集子,看到她寫:
“整個夏天/我都在沉默/整個夏天我說不出話/像牛羊一樣反芻/遠離勞作/只這樣勞作。”
剎那間淚如雨下。就仿佛是假她之筆,如此真實地寫下了我的困窘。
談起馬雁的時候我總想起尼采。都是這樣美麗的瘋子。
尼采多病,一生坎坷。面對這叫他失望的世界,面對他自己,他一次次憤怒地叫喊、鞭笞、拷問、思考、掙扎、沖突直至解脫——一八八九年,他在都靈街頭抱住馬頸痛哭,爾后徹底瘋掉——我寧愿相信他徹底瘋掉。
唯此,他終能脫離世界,只同自己相訴相聽。不是么。
而我也總算是明白,所謂智慧,不是懂得如何隨波逐流不落人后,而是曉得此心已定,然后看清該在何時傾其所有,并且不再回頭。
前陣子翻《莊子》,《達生》篇里,說孔子驚異于承蜩老人捕蟬之技,問其中之道,承蜩老人因回答:
“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
誠然,處于現世之中而能不被外物所擾,專注內心,傾聽自己,如老人所言“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便是他的道。
孔子意會,最后說的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我道是莊子素來空靈,不愿“曳尾于涂中”,只欲“與天地精神往來”,出世超脫,倒得清閑自在。不想孔子他老人家,原也講過這話。
也記得當年老和尚說,“一見如故,也可算作故人的。”我從前并不曉得這里頭打的什么機鋒,現下稍諳事,才參透其中的玄機。誠然,怎樣算作故人?便是相交長久,心照不宣。人,只有脫離外物,謹聽內心,參透了自己,才曉得自身是個什么樣的人。也唯此才能知曉欲想結交怎么樣的人,才會看得懂他人所為。
其實按說這話孔子也講過的:“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看人看到“人焉廋哉”,才會曉得什么樣算“一見如故”罷。只是說來說去,歸本溯源,都得先聽聽自己的緊要。
原先看《牡丹亭》,甚么甜言蜜語濃情蜜意俱無所感,只記得《驚夢》一折里,杜麗娘傷春時所唱的一句,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戲終客散,客散茶涼。再怎樣的轟烈壯麗,光怪陸離,一盞茶后,只剩下“一人,一扇,一撫尺而已”。
人生如戲,唱到最后,也不過是這一句。
誠然,人的一生實在是太短暫。用畢淑敏的話,“哪怕是一朵浪花,也比人更長久。它永不疲倦地涌動著,沒有死,也沒有生……你不能說一朵浪花死了,就像你不能說一朵浪花是在何處誕生。”
倘若這樣的一生,還要有大半在為這不甚溫柔的世界所惱,為一時的得失錙銖必較,為平淡的日常庸人自擾,豈不是悲哀么。
愿只愿,不論生逢何時,身處何地,不論春風得意馬蹄疾,或是艱難苦恨繁霜鬢,都不曾忘記,聽聽自己。
世界之大,向何處去?
——向萬里無寸草處去。
作者簡介:章魯濤(1995.07.25—),女,籍貫:浙江杭州,單位:浙江工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