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在仁和馬坡巷生龔自珍時,段馴25歲。段馴為段玉裁之女,出身書香門第,學養深厚,是可以想見的。段馴也擅長作文寫詩,著有《綠華吟榭詩草》。母親對龔自珍的人格形成,是影響最深的一位家庭成員。
龔自珍幼年雖聰穎過人,但又體弱敏感。他的童年時光,大多是伴隨母親度過的。在幼年時,他似乎患有一種特別的神經敏感癥。在黃昏時,只要聽到遠處傳來的嗚咽低沉的賣糖人吹奏的簫聲,就會恐懼地撲向母親的懷抱。每當此時,母親段馴就把幼兒緊緊地摟在懷里。通常這類簫聲,都會引來很多孩童圍觀,有的聞聲而來買糖。而龔自珍對此悠然而帶有傷感的聲音,會產生天然的心理抗拒,乃至會因此而生病。
對于這樣的心理狀態,龔自珍在30歲時寫的一首五言古詩中有記載:
黃日半窗煖,人聲四面希,
餳簫咽窮巷,沈沈止復吹。
小時聞此聲,心神輒為癡;
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
夜夢猶呻寒,投于母中懷。
行年迨壯盛,此病恒相隨;
飲我慈母恩,雖壯同兒時。
今年遠離別,獨坐天之涯,
神理日不足,禪悅詎可期?
沈沈復悄悄,擁衾思投誰?
到了4歲時,母親便成了龔自珍的第一位老師。他常常依偎在母親的懷中,聽母親為他解讀詩文。他最早的啟蒙教育,當然是由他的母親完成的。父親忙于自身的讀書科考,對兒子大概偶爾親一親,摸摸腦袋,很難有更多的時間來關心兒子的學業。母親輔導龔自珍吟誦詩文的教材都是哪些呢?后人從龔自珍的詩文中考證出來,他童年時,最初的學識和精神營養來自清初、中期的三位文學大家,他們分別是:
吳偉業(1609~1672年),字駿公,號梅村,太倉人氏。后人似乎更熟悉他的號——梅村,對他的本名反而比較陌生。那么,我們還是沿用大多數人的習慣,稱呼他“吳梅村”吧!吳先生一生貫穿明末清初兩代,而他又是代際轉換時期浪尖上的人物。在明末他頗得崇禎賞識,可以說崇禎皇帝是有恩于他的。崇禎四年(1631年),他參加會試,不料卻遭到烏程黨人的誣陷,被指控徇私舞弊,幸虧崇禎帝調閱會元試卷,親自在吳偉業的試卷上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詭靡”,才得以高中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編修。
在清廷建國初期十年,吳梅村對新朝采取了不合作的態度,一直隱居鄉村。后被迫應詔進京,初授秘書院侍講,后升任國子監祭酒。連康熙皇帝都特為吳梅村詩集題詩:“梅村一卷足風流,往復搜尋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裁成蜀錦應慚麗,細比春蠶好更抽。寒夜短檠相對處,幾多詩興為君收。”
這個吳梅村最難能可貴之處是,雖然得意于兩朝,但他心中感念不忘的還是先帝,身在清廷高位,但內心始終經受著痛苦的煎熬。他的遺言說:“吾死后,斂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曰:‘詩人吳梅村之墓。”他不希望把他的官銜刻到碑上。
方舟(1665~1701年),字百川,安徽桐城人。大多數人對方舟的名字會感到陌生。筆者在網上試圖尋找方舟的史料,也非常困難。但如果我們說到桐城派,大概就無人不曉了。桐城派是清代文壇最大的散文流派,因其早期的重要作家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均系清代安徽桐城人而得名。
對桐城派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一位開創性的大將方苞,而方舟,正是對方苞產生了很大影響的哥哥。方苞稱方舟“制舉之文名天下”。鄭板橋評價方舟文章“精粹湛深,抽心苗,發奧旨,繪物態,狀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淺近”。
那么,方苞和方舟雖為親兄弟,而方苞似乎名氣更大。龔自珍的母親為何拿方舟的文章來輔導幼童,而不用方苞的文章呢?其真實緣由,今天我們固然不得而知。如果要做一點猜想的話,可能是:其一,當時方舟以擅作八股文(時文)而名聞天下,選擇他的文章作為效法的摹本,有利孩子進入科考;其二,方舟的文章更具象可感,容易為幼童所接受。當然也不排除有其母段馴的個人雅好。
宋大樽(1746~1804年),字左彝,號茗香,杭州人。這位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不僅酷愛讀書,且喜藏書,同時還著書。雖然當過國子監助教這類也算是在皇城的小官,但時間不長,即以老母患病而回歸故里。然后,他的人生樂趣,就放在“三書”上。要論藏書,他的書屋中珍品多多,有焦竑精抄《洞天清錄集》、丁龍泓手抄本《云煙過眼錄》等。友人曾稱他:“攤書盡日對窗噓。”至于著述,詩文俱佳。他的詩,學李白,有逸氣。著有《茗香詩論》《學古集》《牧牛村舍詩抄》。
這三位先生,前兩位在龔自珍出生時,已經離世。只有宋大樽還健在。
對這三位先生的詩文,龔自珍在寫《三別好詩》時,曾在詩序中談道:
余于近賢文章,有三別好焉;雖明知非文章之極,而自髫年好之,至于冠益好之。茲得春三十有一,得秋三十有二,自揆造述,絕不出三君,而心未能舍去。以三者皆于慈母帳外燈前誦之,吳詩出口授,故尤纏綿于心;吾方壯而獨游,每一吟此,宛然幼小依膝下時。吾知異日空山,有過吾門而聞且高歌,且悲啼,雜然交作,如高宮大角之聲者,必是三物也。
詩的序文說得很清楚,這三位先生的文章雖然非前賢文章中的極品,但自己之所以一直很珍愛,是因慈母最早將他們的文章傳授給自己。尤其是吳梅村的詩,是母親一句一句口授給他的,因而更為縈繞于心難以忘懷。這三位先生的詩文,對龔自珍早年的寫作,也無疑產生了很深的影響。說它們是一位幼童的精神乳汁,也應是妥帖的。且看,龔自珍如何分別用詩來傾訴兒時在母親懷中讀書的情景,以及對三位先生的品評:
寫吳梅村:
莫從文體問高卑,
生就燈前兒女詩。
一種春聲忘不得,
長安放學夜歸時。
寫方舟:
狼藉丹黃竊自哀,
高吟肺腑走風雷。
不容明月沉天去,
卻有江濤動地來。
寫宋大樽:
忽作泠然水瑟鳴,
梅花四壁夢魂清。
杭州幾席鄉前輩,
靈鬼靈山獨此聲。
不幸的是,在龔自珍寫完《三別好詩》之后不久,在道光三年(1823年)農歷七月初一,母親段馴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