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今日,知悉方瑋德的人或許不多了。黎憲初應是更少有人知曉。
方瑋德其實很不簡單。中國現代新詩史上的一個重要流派“新月派”,其前期代表詩人有聞一多、徐志摩、朱湘等人,后期翹楚則有陳夢家、方瑋德、卞之琳等人。新月派后起之秀方瑋德,有評論者將他與陳夢家稱為“新月派后期的雙星或雙璧”,方、陳二人撐起后期新月派的天空。其實,方瑋德一生甚為短暫,僅27年。但,他路過中國詩壇,毫不費力就踩下了抹不去的腳印。
假若方瑋德有足夠時間為自己一生作傳,他會寫些什么?
我忽然想起俄羅斯有個瘋狂的女詩人,她叫茨維塔耶娃,窮盡一生歲月追求愛情,無愛不歡。女詩人說,在這個塵埃喧囂世界,唯一能讓人們生命不朽,唯一可引領人們上升的,除了詩歌,就是愛情。
詩歌和愛情是詩人的生活方式。假若方瑋德為自己寫傳記,我猜,他不會藏起他的愛情。
方瑋德一生僅得27年,是悲。然而,短暫流年,他不曾錯過愛情,如同飛鳥掠過晴空,不曾錯過那片沁溢著玫瑰香味的云。
和方瑋德完成愛情的是黎憲初。
據說,黎憲初是清華大學四大校花之一,對,是民國時期的清華大學。今天若搜尋黎憲初的資料,少得可憐。紅顏總被雨打風吹去,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歌。
1931年,這是方瑋德去世前的第四年。這年年末,有次去朋友家參加茶會,方瑋德和黎憲初相遇了。
多年之前,云南有種香煙名為茶花,煙盒上最搶眼的是一瓣茶花兩行詩。詩云:“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此兩行詩可注解方瑋德和黎憲初的相遇。
茶會散去,方瑋德歸家。他睡不著了,給九姑方令孺寫信。方令孺也是個了不得的人。新月詩派僅有兩位女詩人,其一為林徽因,另一個就是方令孺。方令孺在家中排行九,是以她家侄輩喚她九姑,到后來,稱方令孺為九姑的不僅僅是方家人了,文字江湖里尊敬方令孺的也都喚她九姑。方瑋德給九姑方令孺寫信:“九姑,糟了。我擔心我今天已愛上一個人。我怎么辦?做一次軍師,告訴我應當怎么辦吧。”
愛上一個人,這是件糟糕的事嗎?是。愛上一個人,譬如拿了自己的城池任由所愛之人攻城略地。縱使那人按兵不動,你之城池也已淪陷。愛上一個人,你悲喜不再由你操控,而是統統付給了那人,那人拋一個眼神過來可令你歡喜得似云雀得了青天,再拋一個眼神興許就夠你悲傷如夜色深沉罩大地了。不管那人愛不愛你,你已是離不開那人。這是一件多甜蜜的糟糕事啊。
方瑋德對黎憲初一見鐘情,黎憲初起初并不回應。
黎憲初嫌棄方瑋德?非也。后來,黎憲初曾在信中對方瑋德傾訴,第一次遇見他時她的心情:“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聰明可愛,我本想就做起甜美的夢來,叉仔細一想,覺得瑋德那天對于我是一點也不注意的,真的,我覺得是漠不關心的對于我,是我掃興地將那還未做的夢收拾起來清醒了,我自己依然故我地度我的悠閑的日子。”
原來方瑋德是個矜持人,明明心底早已翻江倒海,偏偏面上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她,假裝欣賞欣賞一瓶花: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她,就像正要瀏覽一幅畫。”
他這份矜持在黎憲初看來,是為漠不關心。她是習慣了眾星捧月的清華校花,你送她鮮花她未必對你微笑,你若不理不睬待她,她還你多一倍的不理不睬。
兩個彼此暗自傾心的人,在最近的距離里,立出兩個世界,各在天一涯,相去萬余里。
怨只怨他看似冷冷清清,嘆只嘆她不解他目光涌動。
第二次見面,是方瑋德邀請黎憲初到家中玩。
他終于勇敢起來了。愛情如一團燃在心底的火,燒得他實在難耐。她是他的水。他要見她,早早地見她,非見不可。心懷渴望,自然勇敢。
這一回,方瑋德十分熱情。一個青年對一個姑娘能夠獻出的殷勤,他一絲不落地都獻上了。
黎憲初很受用,一回到自家,就迫不及待地給方瑋德寫信。忽然,她又想,方瑋德熱情會否因為他是主人,自要殷勤待客?信還是不寫了吧,免得淪于自作多情。可是,她的確喜歡他呀。到底寫好了信,滿紙的言不由衷,盡是“對不住呀,冒昧地叨擾你了”“不必回信”諸如此類的話。
收到信,方瑋德只回了黎憲初一首詩。一首無關痛癢的詩。
黎憲初覺得自己傻極了。為什么要給他寫信?分明就是明月有情清風無意嘛!
到了第三天,方瑋德傳來一封信,寫了許多表達愛慕的字句。這樣一來,黎憲初心底又長滿了歡喜,就像春風一吹滿山坡都開了花兒。
互相試探,互相拿捏,互相適應,男女相戀無非如此。
方瑋德、黎憲初雖是兩情相悅,但戀愛談得并非順風順水。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愛情亦是一襲爬滿虱子的華袍,看似光艷奪目,其實不缺煩惱。
方瑋德有首詩如是描述:一個雪夜,詩人去見心上人,到得她家,他不叩門,只是抵住風抵住雪在她門前徘徊。風卷雪,雪裹人,落在額上融成冷汗下降,貼在眼瞼化成熱淚幾行,他的發上,肩上,衣服上,滿蓋的是雪,渾似穿了一身縞素的喪裳,就像那年他為遠去天國的母親披麻戴孝。愈想愈悲,淚水潸然。還好,在這世上,他并不孤獨,他有父親,還有他心愛的姑娘。那個姑娘就睡在那扇門里,似乎可聽得見她甜蜜入睡的氣息,而他在門外,明明只相隔數米,卻似隔了天涯。長的夜,白的雪,他任由雪夜將他覆蓋。
為何不肯叩門和她相見?莫非這對情侶因某事起了爭端而賭氣?
一對男女,彼此心生愛慕十分容易,相處卻沒那么簡單。他有他脾性,她也有她的,各自性子使起來,針尖對麥芒。但,心底若愛,再激烈的爭吵,總有一個人先認輸。
詩人午夜踏雪,或許只為對心上人致以歉意。男人是世間最好面子的動物,心底鋪滿愧意,卻開不了口讓她知道。徘徊她家門外,他心底多么盼望她忽然心血來潮,推門看雪,她會發現雪中的他。天快亮了,她的門還沒聲響。他走了。他的心上人不會知曉有個人在她門外徘徊很久很久,那人留在雪上的足痕早被新落下的雪層層填滿,仿佛無人來過。
若說雪夜徘徊是為小煩惱,方瑋德另一首詩所潛藏的故事就是大煩惱了。
“那一天我和她走海上過/她給我一貫鑰匙和一把鎖/她說:‘開你心上的門/讓我放進去一顆心/請你收存/請你收存’//今天她叫我再開那扇門/我的鑰匙早丟在海濱/成天我來海上找尋/我聽到云里的聲音/‘要我的心/要我的心’”
是為著什么她要收回她的心?
而他的心呢?
心門開開關關,心意存存取取,誰知其中有著怎樣悲喜交集的故事?
1933年1月3日,日軍攻陷山海關。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為避兵亂,黎憲初離開京城回了故鄉湖南。方瑋德隨其八姑也離開了京城,一路南下,后又輾轉去廈門集美學校教書。
烽火連天,道阻且長,有情人天各一方。幸好,還能寫信,“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不幸的是,廈門潮濕溽熱,方瑋德體弱不支,1933年冬因患病住進醫院,進行手術治療。據說,因為手術效果不佳,致使結核病菌轉移至膀胱,方瑋德又患了膀胱結核病。1934年暑假,方瑋德去南京休養,同年8月又到上海診治一個月,病情漸現好轉。
此時黎憲初在哪兒?她已又回京城。和方瑋德感情纏纏繞繞幾近兩年了,她終于作出一個決定,和方瑋德訂婚。
1934年9月,方瑋德滿懷幸福和希望,趕赴京城,見黎憲初。彼時暑氣未消,抱病在身的方瑋德經不住旅途顛簸勞頓,行至中途,病情又嚴重了。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方瑋德笑著和黎憲初完成了訂婚儀式,又陪她去城內知名景區賞玩。
這對男女,他們用訂婚這一古老又甜蜜的儀式為他們的愛情綴上第一朵花。關于未來,關于嶄新的生活,他們有太多太多憧憬。看看黎憲初寫給方瑋德的信吧。對,即使同居一城,他們也書信如梭。
“瑋德,我告訴你,我有個理想的園地是為瑋德與憲初享受的。瑋德,靜靜地聽我講:這個理想的園里沒有別人,僅僅瑋德和憲初兩個人。他們兩個人在這園子里面靜靜地聽著潺潺流水的聲音,聞著四圍花草的馨香,前面一望是隱約依稀的遠山,抬頭一看蔚藍的天空凈得一片云也沒有了,不,太凈了沒有意思,還得有幾片淡淡的輕飄飄的云彩點綴在上面,一彎明月掛在樹梢頭,幾顆亮晶晶的星星在太空上,四周靜得只聽見流水的潺潺——不,又靜得怕人了,還得來點動人的音樂,遠遠地被一陣陣微風飄送過來,極輕,極美,極幽靜,極溫柔的音樂,瑋德和憲初沉醉在這大自然中了。瑋德忽然指著流水說:‘我愿作這流水。’憲初說:‘我愿做那飄在水上的一片葉子,永遠隨著流水跑。’瑋德又說:‘假使那片葉子被巖石絆住不能隨著流水走了呢?’憲初答:‘于是那片葉子就永遠懸在那兒流淚,看著流水帶了別的一片葉子跑,淚枯而死。’”
黎憲初只想和方瑋德在“理想的園地”散步,生活,一輩子。
倘若這是個童話故事,大抵已可收尾,從此王子和公主快樂地生活在他們“理想的園地”,皆大歡喜。
這不是童話故事。
1935年春天,纏綿病榻的方瑋德突發高熱,人醫院,高熱仍持續不退。同年5月9日下午,他閉上眼睛,再未睜開。
黎憲初一直在他身邊。一整個春天,黎憲初日夜守護未婚夫方瑋德。春天去了,方瑋德也去了。
黎憲初不肯相信方瑋德真的就這樣離開了,直到大紅綢子蒙到方瑋德身上,以及他身下的冰床。她握著他冰涼的手,用她的臉溫暖他的臉,她才肯緩緩承認,他不是睡熟了,他再也不會醒來,是死亡在封鎖著一切。可是,守在他靈前,她還是忍不住時時揭開蒙在他臉上的綢巾,用她的臉溫暖他的臉,他臉上滿滿的流的都是她的淚。
“瑋,我告訴你,你準歡喜,你的全身是我的熱淚將你擦凈的,你的頭發我給你輕輕梳好……你穿著我給你做的一套絲棉褲襖,你一定覺得異常溫暖。你不是頂愛我給你寫的那些信,你講過要我放在你的身邊,還有我的照片也都一起永遠依伴你。瑋瑋,你不會寂寞!”
到了裝殮的時候。黎憲初認為“那班野人”很可恨,他們將方瑋德抬入一個可怕的“陰氣沉沉的木箱子”里,蓋上蓋,還嫌不夠,又加上釘,一枚枚釘子,錘子一下一下落下去,不是釘在棺上,黎憲初覺得,全部人了她心。
“那理想的園地,只剩下我一個人057”黎憲初對著沒了方瑋德的空蕩蕩世界,再一次寫信給方瑋德,“瑋,我哭過,我痛過,我為擁有你的愛而知足。”
來世上一遭,或許只為和一人相聚。時日長短未知,何必去知?請讓所有的甜蜜與悲凄,讓一切該發生的,都來吧。和那人相遇,再與那人分離,如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詩:又如圍著上帝備好的篝火跳舞,火萎了,舞歇了,人也散了。
除卻夢中,他和她不會再相逢。如果還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