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已成為你全部的日子。成為你的一飯一蔬,成為你的氧,成為你最英的夢境,成為你余生不可或缺的光明。世上,再沒有比等待更可怕的事情,卻也再沒有比等待更美好的事情。
照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
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晚唐)韋莊《菩薩蠻》
幾年前,曾去杜甫草堂游逛。
暑夏時令,游人絡繹。好在杜甫故居草木如織,倒也清涼。一路下來,只覺風煙俱靜,心意灑然。也就在這古意悠悠之地,才能得片刻閑愜,令一顆浮躁的心平和愉悅了。猶記得,行至杜甫昔年落魄所居之茅屋時,聽身旁有人私語,說是當年韋莊也住過這里呢。
據(jù)說,杜甫謝世之后,亦顛沛于世的韋莊特地尋訪至此,重建了已坍圮的這間茅屋,住了下來。也算是他們二人一段隔世的因緣際會了。杜甫晚景凄涼,韋莊一生過得也是流離不安,并不順遂。寫這闋《菩薩蠻》時,他正因應試不第而孤身浪跡江南一帶。
昔年,杜甫蜀地流離,尚有妻兒在側(cè)。可韋莊呢?卻是舉目無親,無枝可依。人生如戲,最難得的便是有一人與你身心相契,不遠不近,不棄不離。你說,她瞳。她說,你亦回應。可罹逢亂世,世事蒼涼,有情之人叉能得幾回團圓?
韋莊是五代前蜀詩人、詞人,字端己,長安人。是京兆韋氏后人,祖上有李世民的韋貴妃、武則天的宰相韋待價以及大詩人韋應物等人,是名門之后。韋莊的詞甚是清麗,與溫庭筠齊名,同是花間派代表詞人,并稱“溫韋”。兩人運命也是相近,早年皆屢試不第。不同的是,溫庭筠放得下,韋莊卻執(zhí)著。考取進士之時,韋莊已年近花甲。
是有些凄涼的吧。
韋莊一世飽經(jīng)亂離漂泊之苦,好在作品傳世甚多,也算不枉此生。存世作品除卻詞作,還包括十卷《浣花集》,收錄于《全唐詩》的詩作也有三百一十六首之多,更有長詩《秦婦吟》與《孔雀東南飛》《木蘭詩》并稱為“樂府三絕”,將亂世女子流離之苦寫得感人肺腑。
讀《秦婦吟》時,覺韋莊其人心懷寬憫。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對苦難便多一份關切。《秦婦吟》行文雖不似花間詞一般語詞綺麗,但不掩情懷。不過,到底是韋莊,當中仍不乏旖旎之句,譬如“鳳側(cè)鸞欹鬢腳斜,紅攢黛斂眉心折”“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寫的皆頗有風致。
這闋《菩薩蠻》更是如此。
有情,才能落筆。
是夜,月色幽古。他與她“紅樓”一別,至今未見。他尚記得她閨中,香燈燭火,光色燁燁,漾著哀傷。帷帳半卷,流蘇繾綣。別離的話逡巡于唇齒,終是不忍講出半句。沉默的告別,許是最好的選擇,卻叉遠不似想象的容易。寂靜之中,月漸殘缺,星漸隱沒,心漸惘悵。
還有什么比美人淚更令人心碎的呢?怕是沒有了。“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誰也不知今次一別,再見何日。有時,最煎熬的,不是一別經(jīng)年,甚至不是后會無期,而是眼睜睜看著那人在自己面前漸行漸遠、消失不見的那刻。
韋莊寫離情,寫的妙俏又傷感。上闋寫別離,下闋寫思念。有時,你以為那些念念不忘的人與事終于日淡出記憶,可,一支熟稔的曲子,一線迷離的微光,甚至一個字一組詞,皆能令往事翻云覆雨一般在記憶中卷土重來。此時,一顆心才最是難熬。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不知誰人在撥彈琵琶,一聲一聲遞至他耳邊,聲如鶯語,柔軟動心,卻也仿若美人泣訴。此情此景,令他不禁以為,那琵琶之聲似是另一種叮嚀。如在勸他早日歸家,與她團聚。而往事猶在心上,令人感傷。
詞以“綠窗人似花”作結(jié),雖情濃而語淡,意蘊更是佳妙。“綠窗”多指代貧女閨室,“紅樓”多指代千金樓閣,“綠窗”一詞與首聯(lián)“紅樓”遙相呼應,頗顯韋莊詞之功力。她日夜憑欄眺望,片刻不敢松懈,生怕一眨眼就錯過遠方一道倏忽而過的影。
那是她所有的期待。
那也是他即將的歸來。
等待是一場最蒼白的老去。你不知那人何時來,你不知那人從何處來,你甚至不知那人還會不會來。但你執(zhí)意要等。等已成為你全部的日子,成為你的一飯一蔬,成為你的氧,成為你最美的夢境,成為你余生不可或缺的光明。世上,再沒有比等待更可怕的事情,卻也再沒有比等待更美好的事情。
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生老病死是宿命根本,是無可逆轉(zhuǎn)的輪回,任誰也不能躲、不能避。因而,一如你我之凡胎肉身,面對生死有時尚且處之泰然,卻總因“愛別離”而苦,因“怨僧會”而怒,因“求不得”而喟然。
比起生死,情事算小。
卻也足夠傷筋動骨,日久不愈。
愿所有等待不被辜負,愿所有戀慕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