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腦香已燃盡,裝飾華麗的屋子還繚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年紀尚小的容若端坐在黃梨木椅上,眼睛卻看向了屋外。
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叩響了跫音,由遠及近,最后停在了明珠府前,由侍女從馬車里扶下的小姐踩著蓮步走進了明珠府。少女額上漫出了蒲薄一層香汗,俯身向明珠、羅氏和容若行禮。容若起身回禮,卻在抬頭的那一瞬間對上了少女的眼神。女孩連忙別過頭去,粉嫩的面頰上染上了兩團不易察覺的紅暈。
納喇惠兒是容若的小表妹,父母安排她從此在京城的明珠府住下。
容若對惠兒,是一見鐘情的驚艷還是在漫長溫潤的日子里漸生情愫,我們已經不得而知。當時的容若白衣正好,惠兒長發及腰,單是這天造地設的一對站在那里,便是一種讓人不忍破壞的美好。
容若那時的八旗子弟并不像清末時那般不堪,除了讀書寫字,騎射也是一門必修課。或許是容若在詞壇的名聲過盛,掩蓋了他在武功上的造詣,世人只當他是個柔弱多情的書生,但惠兒一直都知道,表哥是一位能文能武的濁世翩翩佳公子。每當她在閨房里寫字彈琴時,總能透過輕薄的窗紗看到容若在院子里練武,晶瑩的汗珠順著臉頰流下,讓那張本就俊逸非凡的臉上平添幾分英氣。
大概是受其父明珠的影響,容若從小聰慧且好學漢家文化。唐詩宋詞,漢賦元曲如珍寶一般吸引著容若。以致他年齡雖小,博學多才之名已在清朝遠播。傾慕容若的少女數不勝數,惠兒更是被那稀世的才情所折服。
如圭如璧,公子如玉。不諳世事的少女還不知權勢地位,只是小心地守著心底的秘密。
歲月靜好,在少男少女的心頭如水流過。
年紀稍長些后,容若和其他世家子弟一樣進入軍營歷練。清朝貴族祖先是在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漢文化強大的融合力讓他們不得不重視后世子孫的教育。舞刀弄槍,帶兵打仗,都被視作對傳統滿文化的承襲。所以軍營的生活并不是流于形式,所有的貴公子們都在刻苦訓練,容若自然也不例外。
每當他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府后,惠兒總是適時地遞上一盞新茶,入口間,所有的疲憊都悉數散盡,只有一段茶香縈繞于唇齒間。
這日容若照常回家,惠兒卻不見了蹤影,直覺讓容若朝她獨居的閣樓走去。不知為何,容若回來前惠兒總是坐立難安,便悄悄回了閨房。打磨的細致溫潤的銅鏡里,少女的容顏姣好。輕點朱砂,淡掃蛾眉,一只翠色的簪子斜插云鬢,比平日里更添了幾分顏色。容若正在閣樓下徘徊時,惠兒走下樓梯,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的心思彼此間皆已了然。
他們的愛情很淡,談到兩個人只是默默地將情埋在心里,從未道破。他們的愛情又很濃,濃到許下那一句“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地久天長。年少時的愛情單純的如同碧空中的白云,干凈而綿軟。彼時的他們有別于尋常的孩子,他們深諳春花秋月,懂得對一切美好事物感懷,從不被柴米油鹽的煩惱所浸染,所以他們的愛,全心全意卻又脆弱不堪。
若是兩心相知,便是一輩子的煙火長安了吧?可生命中終究有一個躲不過的詞,叫劫數。
冬日里的陽光很是溫和,容若坐于石桌旁翻閱著一卷古籍,惠兒輕輕地走過來用手遮擋了他眼前的陽光。他沒有開口問身后的人是誰,任由她的柔夷將他雙眼覆住,待她耐不住性子時,才拉她在身邊坐下,遞上一柄嶄新的折扇,里面是他為她描畫的小像。侍女匆匆而來,說惠兒的父母已到了府中,容若隨著惠兒一起向正廳走去,心下滿是不安。
果然,一紙進宮的詔書被交到惠兒手上。少女咬緊了雙唇,拼命地不讓眼淚掉下來,心里卻已淚流成河。
兩個人醉進愛情的月色里雙雙忘記了惠兒來明珠府的目的。明珠的祖先曾被皇帝賜死,而他又娶了被貶王爺阿濟格的女兒羅氏。這樣的身世總讓一心追求富貴權勢的明珠惴惴不安。于是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法子,送本族女兒進宮。惠兒的命運,早早被系在了族人的興衰榮辱上,她逃不掉,也不能逃。宿命如此,你越是心懷希望,身上的繩索就會越勒越緊,剪不斷掙不開。
容若和惠兒都不是任性的孩子,無法為了愛拋下全家族的性命而遠走天涯。臨別那一天,他們只是很平靜地對望了一眼,懂事得讓人心疼。
宮門一人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不過月余,宮里傳來音訊。惠兒憑借著傾城的容貌以及過人的才華留在了皇宮,整個明珠府的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氣,除了容若。
半夜時分,侍女為容若掌燈,他倚窗而坐,望著一株梨花樹出神。表妹的音訊讓他稍稍寬了心,新的隱憂卻又隨之傳來。后宮中的勾心斗角,以惠兒那樣純凈的性子,能保全自身嗎?凄風苦雨的夜里,表妹一個人又要怎樣熬過漫長的光陰?她會一步步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還是坐等三千青色漸成白發?那道朱紅色的宮墻,生生地擋住了容若探尋的目光。
可終究,他放心不下。宮墻內外的兩人,相思太甚。
趁著宮中辦喪事的時候,他扮成道士悄悄混了進去。此時的容若將身家性命全部置之度外,心里只有從小陪伴他的惠兒。皇宮那么大,那么深,見到惠兒的希望何其渺茫?蒼天這次眷顧了這對有情人,給了他們一次相見的機會。
幽深回廊的拐角處,他遠遠地見到了惠兒的倩影。一樣的宮裝,一樣的發式,他的惠兒卻還是美得那么出眾,讓他一眼就辨認得出來。惠兒像是與他心有靈犀一般回頭一望,正好看到了他凝望的眸子,她遲疑了一下,卻還是沒有停留,隨著同伴漸行漸遠,只是趁人不注意時,敲了一下自己的發簪。
千言萬語都在著女兒家細致的心思里。
我一切安好,也愿君平安。
據史書記載,后來容若的家族的確出了位皇妃,只是不知那女子是不是惠兒。但愿是吧。
容若一生只任性了這一次,往后雖然他成了皇帝的貼身侍衛,但再沒有過什么沖動冒險的行為了。從此他的生命與惠兒再無了交集。不是不再愛,而正因為這刻骨的相思,才選擇了放手,唯有如此,她才會安好。所幸皇帝年輕,她沒有淪落至紅顏伴白發的地步,只愿君恩似水長,陪她度過漫漫余生。
身處王侯貴族之家,便有了太多的無可奈何。若不是因為朝堂上的明爭暗斗太過艱險,明珠又何嘗不愿意接受溫婉賢淑的惠兒作為他的長媳?
今生無緣,下一世,寧愿出身貧賤,也要執手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