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盈盈，最惹相思味

女子的口脂，是將韶華一生一世印給男子，是情定三生。

男子寫女子纖纖素手涂抹口脂，比女子寫自我梳妝的詩詞更精細、柔膩。南北朝江淹寫“明珠點絳唇”，宋代秦觀寫“水翦雙眸點絳唇”，他們是以女子心中的情郎角度，來解讀女兒家一媚一笑，舉手抬足間的綽約芳華。可否予我酒一壺，筆一支，讓我陪一個躍然紙上的烈焰紅唇女子孤旅走天涯。

韋莊的這首詞是寫男歡女愛溫存曖昧的畫面。內容極香艷，文字極溫柔。韋莊從起句的多情易傷四個字，似乎言明了這世間的所有情愛，一旦以深情付出，便會以哀情收場。詞中的女子，妖嬈，艷麗，風情萬種。夜深人靜，她睡在心愛的男子身旁，不再禁忌，不再害怕。

韋莊用極其細膩的動作描寫，把女子從褪去繡有鴛鴦的衣服，到緩緩露出肌膚勝雪的臂膀，然后，在心愛的男子耳邊，私語呢喃。靠近時，她尚未啟朱唇，他卻嗅到了她唇上口脂的馨香味，以及她最私密柔軟的春心。

那些傾城絕艷的女子，對男子是千嬌百媚，小鳥依人，對自己是自我孤獨，自我哀傷。但是我知道，喜怒哀樂可以偽裝，唯獨不能偽裝的，是孤獨。

這首詩中的“口脂”，指的就是口紅，漢代《釋名·釋首飾》一書中提到唇脂：“唇脂以丹作之，像唇赤也。”古時，口脂亦雅稱為唇脂、檀脂、沉檀。彼時，女子染唇的原料為朱砂，再加上蠟、油脂，使其呈固體狀且有粘性。而女子涂唇的工具，或用毛筆，或玉簪，或用自己的指尖。或是，一雙纖纖玉手拿起朱紅色的唇紙，雙唇輕抿。

女子們的唇妝，亦嬌亦哀，亦雅亦媚。晚唐時期，女子點唇的式樣太幽艷嫵媚，比如有胭脂暈品、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圣檀心、露珠兒、內家圓、天宮巧、恪兒殷、淡紅心、猩猩暈、小朱龍、格雙唐、眉花奴。

這些點唇的名姓，被深閨中的女子們，添了幾兩孤獨、冷艷，些許幽婉、哀怨，調勻后，她們用纖纖手指沾了些，輕輕涂抹在朱唇上，便戍了口脂。女子的唇印，是印證她們對男子終生的托付與青春。而唇印的樣式，亦是女子私密的心語。只是，我們總是在最美好的年紀里，把深情給了那個不會陪我們白頭共老的人。千句萬句怎么了，都不及一句我懂你。

韋莊在這首詞中渲染了姹紫嫣紅的繁艷，精雕細琢，以鴛鴦、朱唇、口脂香、繡衾鳳枕來營造女子閨房中的私密情愛。而且，詩人韋莊化用意象來渲染氛圍十分精當。

韋莊用口脂的香味來營造女子閨房中的曖昧氛圍，也讓這首貌似尋常的香艷詞更加誘人、魅惑。口脂之于女子，宛如是綠葉搭配紅花。在這首詞中，韋莊把女子與生俱來的孤獨命運用“漏更長”來表示。那女子，她知曉雞鳴破曉后，便要與心愛的男子分離。她擔憂這一別，不知經年是否還相見。

讀這首詞，我好似看見一名千嬌百媚的女子，微微張唇，手勢孤寂地拿起發簪，挑了一點兒口脂，輕輕地抹在雙唇上。其實，詞中的女子忘記了，溫存過后，便是天涯。亦或許，她一直在等，等一個陪她共度良辰美景，陪她細水長流，陪她相忘江湖的男子。可人生往往如此，想遇見一個人時，設想了千般美好、萬般計劃，等待著對方突如其來的驚喜。可當這份驚喜真正到來時，興許又是，相顧無言，唯有一個唇印，囊括了千言萬語。

她是天邊的那一抹云彩，在他的生命中停留駐扎過，如今又寂滅散去。生命中有太多的人事都是寂寂滅滅地煙消云散，不動聲色。

唐代，櫻桃小嘴極流行，女子們以點唇為美。唐代女子對于收納口脂的盒子也極其注重，或選用象牙鏤刻的綠色圓筒器皿，或是用銀子打造的器皿，或是玉制的盒子。宋代，女兒家們又極喜用檀色點染雙唇，櫻桃小口的清秀唇形仍然流行。北宋詞人秦觀在《南歌子》中寫：“揉藍衫子杏黃裙，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古時，女兒家常涂抹的口脂顏色有淺紅色、深紅色、黑色，以及只是作為護唇的無色口脂。古代女子們的口脂顏色與今天的女子們相比大同小異，只是如今的口紅色彩更為豐富艷麗。

宋詞中，還有一個溫媚雅麗的詞牌名，點絳唇。豆蔻韶華，輕染光陰。朱唇一點桃花紅、杏花粉，女兒家的心事，都抹在了雙唇上，要把唇印生生世世的烙在心愛男子的脖頸上，即使到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再輪回時，亦不會忘卻曾經的山盟海誓，曾經的花好月圓。關于點唇，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這樣說：“點唇之法，又與勻面相反，一點即成，始類櫻桃之體；若陸續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長短寬窄之痕，是為成串櫻桃，非一粒也。“

大抵，一個女子，若是對鏡涂唇，始終都描不出自己滿意的唇式時，那么，證明開始老了。因為花樣年華時，大紅大紫的顏色都抹在唇上，也覺得漂亮，出眾。可是年歲漸長后，害怕大紅大紫這種色彩，是覺得顏色太跳躍，太艷媚，便開始追求深紅色，這種暗沉的，不張揚的，內斂的顏色。

對鏡涂唇，亦是女子釋放孤獨最好的證明。涂唇于內心荒蕪哀寂的女兒家而言，是一種儀式。一個孤獨成癮的女子，她要的，其實并不多。她只要那恩寵難尋的陪伴，還有山未枯海未干之前男子的一句我寵你此生不老。

在舊時女子的韶華命冊里，她們的美麗與哀愁，都害情于男子。涂抹口脂是為了取悅男子，凌駕于其他艷媚女子。煙花柳巷地出身的青樓女子，她們的唇印是曖昧的；庭院深深的老宅深閨里的碧玉女子，她們的唇印是私密的憂傷心事。

塵歸塵，土歸土。年華與女子終究是要老去的，變為陳舊的浮云往事。她們，終究是要從書畫琴棋的大家閨秀成為柴米油鹽的尋常婦人。但唯一不會老去的，是彼時唇上的艷麗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