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萬里路

遇見一樹桐花，在四月。好風好日光，桐花裊裊娜娜，如一樹粉裙素裙女子，風里日光下，哼唱細軟歌謠。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從六樓窗子望出去，清風里，有花簌簌地落。究竟是暮春時節了，又逢驟雨初歇。我喜歡陽光下花開一樹。一樹桐花，淺紫深白層層疊疊，暗香浮動。光暖日潤，看花人心底歡悅。看花開一樹搖曳光影，這歡喜使我想起寧靜夏日，聽風吹響一樹葉子。

還有沒有雨來呢？我猜不準。窗下坐著，靜默地思著，花兒，風兒，歌兒，雨兒，心事惻然了。所有花朵都應開在陽光里落在陽光里。所有行人在天涯后來都應在回家的路上。

讀書，恰讀到悱惻鄉愁彌漫字里行間，愈發不能安定的了。

在我故鄉，人們喜歡屋前屋后栽植桐樹，春天來，樹樹桐花，風吹，花香連綿。有誰患染腳氣，采摘或撿拾一些桐花，清水煮了，用湯洗腳，竟就愈好。我幼年時一年四季穿布鞋，不曾生腳氣，后來長大往異地讀書，穿皮鞋，卻患了腳氣，每有刺癢，就想起故鄉的桐花。可惜，長大后似乎有忙不完的事，一直不曾覓到一大段閑時光廝守故鄉煮一回桐花湯，泡泡腳。

故鄉，生養我的熱土，那里生活著許多我熱愛的人。他們一直賜我溫暖。即使我遠走他鄉，天涯倦客回望故園歸路，他們在路的盡頭，為我開一扇門。在寂靜的遠方，只想想就心生暖意了。譬如冬夜火爐。

驀地，想著去寫一封封情書，給一個個親愛的人。三兩頁清白紙張，個個黑字密密麻麻鋪陳，有時橫平豎直有時墨跡潦草，之后塞進信封，投進綠色郵筒。跋山涉水而去，往所愛人手中。在我少時年月，我是寫過不少書信的。那是一些思念緩慢的歲月，想一個人要用很長很長時間，信箋在遙遠的路上春水一樣緩慢而靜默流動，沒誰知道哪天可以抵達。思念緩慢，愛著的心寂靜歡喜，那么幸福地默然。

如一樹桐花，寂靜地開著。

舊時詩里有“桐花半落時，復道正相思”句，又說，“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桐花，我愿意以為是相思之花。想吧，桐花盛開如錦，陣陣風送陣陣香，有人臨窗坐著，白的紙，黑的字，滿紙地寫，滿紙相思。一瓣一瓣一朵一朵，春意深深淺淺。

多么奢侈，坐下來，安靜地寫一封長信。我十指習慣了敲擊電腦鍵盤，或摁動手機按鍵，這端發送那端收訖不過一瞬之間。相思或愛，說得輕易，到底不很踏實，仿佛敷衍。

有些事太輕易了，沒有重量，沒誰珍惜。春日已成花海，亂花迷撩人眼，又有誰在意一朵桐花的開落？

愛人的心也總說時間還多。過完一整個四月，還有一整個五月，八月，說是來日方長。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凄凄，不去看：梧桐三更雨，雨滴梧桐點點愁，不聽不想；和深愛的人各自天涯，譬如參星與商星一西一東，也不以為意。后來便是錯過，錯過抬頭天空望云卷云舒，錯過坐著看花臥著聽雨，錯過許多書信，或在那個人身畔望著那人眼睛，說一句，我愛你。

已是萬千錯過。錯過看桐花如何一朵一朵次第地開，莫要又錯過杜鵑聲里桐花深處，為每一個所思念的人，幸福地寫一封長長的情書。有一些人可以想念，有一些信件可郵寄并有所抵達，是幸福的。

就在這桐花深處，說說那恍惚夢見的鄉野田埂阡陌，村邊落落農舍，塬上夕陽黃昏，還有暗香浮動的微塵。仿若又見那些年桃源故里，當時年少春衫薄，桐花半畝，我們在谷雨落后的黃昏，說著后來的一蓑煙雨天涯，連朝語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