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顧春,大多數人都要愣上一愣。不曉得為什么,當時在文壇鼎鼎大名的“滿清第一女詞人”,在現今的出鏡率少得可憐。
《八旗論詞》里說:“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成容若是納蘭性德,太清春就是顧春。可見顧春已與納蘭性德齊名。可偏偏人們知道李清照知道蔡文姬,卻少有人知道顧春。知道的,大抵也只是知道她一樁緋聞,而她的緋聞對象,正是赫赫有名的龔自珍。
顧春出身名門,自幼學詩書,可謂年少懷才,丈夫亦是愛好風雅的皇族貝勒,奕繪。
奕繪死了之后,顧春素服戴孝,留在王府里撫養兒女,效仿起蘭亭雅士。時人往來,都是京中才俊。這些人里,就有一個大文豪,叫龔自珍。
顧春記得那是秋天,往來的少艾才子踏破了門檻,只為得她半句點賞,一分青眼。人流熙攘里,他便來了。
她瞧見他偷偷抬眼,那璀璨星眸透著狡黠,不由一笑:“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久仰了。”他訝然看著她,這次是正大光明,好像沒料到她竟讀過他的詩。那日后,府中每有才子雅集,必然少不了龔自珍。
大概這世上當真是有“傾蓋如故”這回事。從前她只聽聞他的名,隔著杏渺風煙去讀紙上的他。如今她卻能夠見他的面,在觥籌交錯后,臨風看那深院月斜,然后細細品味他今日遞來的詩文。
有時也會不禁暗喑地贊嘆:龔自珍,他啊,是這樣一個俊切生華之人。
可是偌大一個京城,到底繁華人骨,媚俗生根。顧春很快就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她與龔自珍的來往,被顛倒面目,散人萬戶人耳中。起先或許能一笑置之,但漸漸的,即使身居宅院之中,也仍舊被刺得心神皆悸。
直到龔自珍的一首詩被有心人傳遍京城,顧春才意識到,她與他,再也不能如從前般往來。
“空山徒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詩后還有一句小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
顧春孀居之處,貝勒府附近的一大片丁香園,很快就成為世人詬病的憑據。所有人都認為,詩中的縞衣人,就是白衣顧春無疑。
顧春習慣了在橫眉冷對中保持沉默,難堪的流言很快使貝勒府門可羅雀。她想,會過去的,這些茶余飯后的消遣,總會過去。可是,她發現她錯了。
龔自珍的叉一首詞,再次將她推向風口浪尖。
那夜顧春跪在堂前被宗室之人厲聲叱罵,她只記得眼中所見,白紙黑字寫著的,龔自珍的詞——即使星霜屢變,鬢生華發,也依然像是心湖上勾留的一抹帆影,在靜流中綽約至今。
“明月外,凈紅塵,蓬萊幽謐四無鄰;九霄一脈銀河水,流過紅墻不見人。驚覺后,月華濃,天風已度五更鐘;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扁幾萬重。”
顧春的指尖在膝頭無可抑制收緊,最終變成一聲飲泣。她明知,他此生欲問的光明殿,此后相隔何止萬重?迢遞山水,怕是再無叩問之期!
不久后,龔自珍離開了京城。他的離開并未讓事情終結,反而被視作“出逃”,坐實了顧春的這段不容于世的私情。
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一代女詞人,居然是被緋聞拋到了貧苦顛簸之中受盡困苦,每及回眸過去,亦不免悵惘。
或許是為了幾回魂夢后,輾轉于記憶最初的奕繪,抑或是為了那個連看她一眼都不再敢,就匆匆離開京華,留她獨自承受蹇途漫漫的大才子龔自珍。
漫天的流言,是否也曾在某一刻,說中此生不能表白的心期。但這些,已經再沒有人知道了。
顧春后來所做的,不過如平凡民婦,煮飯,打水,浣衣。唯一不同的是,在辛勞過后,她筆成文,烏絲小楷寫滿案頭一張白宣,日復一日被消磨的詩情,到最后,化為紅塵蕩滌下的一聲喟嘆。
“一番磨煉一重關,悟到無生心自閑:探得真源何所論,繁枝亂葉盡須刪。”京城已經是冬天了。顧春落下筆,朝凍得通紅的手指呵了口氣。此生沉浮,亦曾被珍至手心,歷數了前塵漠漠,屢變星霜,
徊在她眼底的,卻是那年夏夜的丁香花,一大片錯錯落落的紫,香氣簡直要把她溺斃。
而那人的眸光,如一輪明月,斜斜的映照到心尖上。
——這么多年,依舊,未諳離愁。
錦小注:顧太清(1799-1876),名春,字梅仙。晚年以道號“云槎外史”之名著作小說《紅樓夢影》,成為中國小說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說家。也被現代文學界公認為“清代第一女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