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都城南莊
(唐)崔護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一
沈宜修初次見到葉紹袁,是在伯父沈璟的家中,當時沈璟是眾所周知的詞曲大家,而江蘇吳江葉家也是世代書香門第,兩家因趣味相投,故而交往密切。
看著才子佳人皆在堂,伯父便提議來一個詩詞唱和。沒想到這提議,卻讓葉紹袁和沈宜修因一首詞,得了一段愛情,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
葉紹袁看到沈家院落的墻角有一叢青翠的竹子嬌嫩豐盈,羞娥凝綠、秀美瀟灑的風姿極盡精巧。雖說只寥寥數株,但是在幽靜的院落內越發顯得清雅脫俗,遠遠看去,那淡淡的綠盈盈欹滴。于是詩意蓬發,提筆寫下一首《蝶戀花·愁緒》。情感怒而不憤,怨而溫婉,由景生情,由情牽念,相思綿綿,風格清麗曠遠,又不乏沉雄豪邁。
吟讀著葉紹袁的《蝶戀花·愁緒》,看著瀟灑倜儻的葉紹袁如此才思敏捷,談吐不凡,沈宜修羞紅了臉,唱和了一首《蝶戀花·感懷》:
猶見寒梅枝上小。昨夜東風,又向庭前繞。夢破紗窗啼曙鳥,無端不斷閑煩惱。
卻恨疏簾簾外渺。愁里光陰,脈脈誰知道?心緒一砧空自搗,沿階依舊生芳草。
細膩的情感,蘊藏著無法啟口的縷縷溫柔。在葉紹袁看來,這首詞在抒情含蓄之余,時而哀而不怨,時而真摯婉曲,真個是“無端不斷閑煩惱”。
看著眼前溫婉柔媚的女子,葉紹袁滿腹哀愁瞬間因詞而生,為情而遠,結果駐在心頭,揮之不去,讓他為之魂牽夢繞,浮想翩翩。心境如此純美的女子,想來她詞中女子定亦如她這般,眉目如畫,艷如桃李。舉止之間,該是風吹仙袂飄飄舉,芳馨滿體,一顰一笑,何等飄逸雅致。
好一句“心緒一砧空自搗,沿階依舊生芳草”,頗有自我安慰之感,實則隨緣自適的情懷。真摯深切的情感,是描述,是抒情,也是怨恨,一字一字,道盡自己對夢中人的思念和牽掛。
可是,紅塵滾滾,愁能消盡嗎?唯有拋棄生命,讓心停滯。這樣的抉擇,看似屬于悲憤之后的解脫,實質是一種深重哀痛的轉移。
雖是看著暮春獨自孤寂憂傷,又覺得這滿地的落紅又恰似在傾訴自己纏綿意敘的心情。說不想,是空話,自怨自艾,長吁短嘆,一個字,一闋詞,彌散濃濃的傷愁,誰也不說,誰也不曉,那揮之不去的離別之情,還有漫漫長夜的相思之痛。
面對這位柳眉如煙、明艷端莊的女子,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的沈宜修,感受到她柔柔的相思和靜靜的守候,葉紹袁的心頓時跳個不停,他知道,自己愛上了這個肩著削成、腰若約素的才女。
二
和葉紹袁同去的還有葉紹袁的好友朱涵昌,他是佑仆侍郎朱之圣之子,朱之圣和沈宜修的父親副都御使沈琉不僅同朝為官,私下還是好友。朱涵昌當即回應了一首《蝶戀花·花戀蝶》,字里行間傾訴了對沈宜修的愛慕。
看著柔情四溢的詞,沈宜修頓時羞紅了臉龐,笑而不語。面對沈宜修露出的嬌羞,葉紹袁心中泛起了微微漣漪。雖說他和沈宜修年齡相仿,但是面對玉樹臨風的朱涵昌,他心底還是有點自卑。
朱家乃官宦之家,家大業大。論背景,遠遠超越了依靠以文求生的葉家:論性情,性格溫和的朱公子更為多情,而葉紹袁性格內向,不愛說話,有的,只是默默的注視和掛念。
面對兩個才華橫溢的公子,沈宜修也有點猶豫。月老似乎看透了她的小心思,讓她在一次詩詞聚會里淋了一場雨,要命的是這次聚會人數甚多,朱涵昌和葉紹袁兩人也在場。得知身體柔弱的沈宜修在聚會散后回家途中淋了雨,朱涵昌立馬題詞一首,吩咐人連夜和著湯藥一并送去。
躺在床上的沈宜修看著熱騰騰的姜湯和情意綿綿的詞,內心甜甜的,遂留下姜湯,附了一首詞,感謝他的關心。
夜深了,雨還在窗外飄,沈宜修覺得累了,準備熄燈時,卻聽下人說葉公子來了。她起身看見窗下,身著蓑衣的葉紹袁手提著一個紙包,抬頭凝望著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紙包給了下人便走了。
沈宜修打開一看,紙包里除了姜絲和糖脂,什么也沒有。她想起雨中葉紹袁那深深的一眸,似有千言萬語,落于心底,暖暖的,也酸酸的,什么是愛啊,不過就是被一個男子放在心里,愛在言行中。
1605年的那一夜綿綿春雨,讓沈宜修聞到了春的氣息,花的芳香,蝶的方向。
又是那一年落英繽紛的春,朱公子帶著憂傷,離開了江南,再也沒有和沈宜修見過面。也是那一年的秋,葉紹袁帶著花轎來了,再也沒有離開過沈宜修。
或許,于葉紹袁和沈宜修而言,他們的姻緣早已注定。門當戶對,同為知己,也同為支撐紅塵深處的他們,各有所愛,各有所需,但是都因為一個喜歡在一起了,也因而纏綿了一輩子。
三
女子如花,花有期。春時嬌艷,秋至憔悴,乃是自然規律。雖然花各不相同,不過幸福卻相同,婚后的生活雖然平淡,但是沈宜修覺得踏實又舒適。
知足常樂的沈宜修和寵愛妻子的葉紹袁琴瑟和諧,夫唱婦隨,一時成為恩愛夫妻的典范,江南的美談。婚后,葉紹袁考場屢屢夫意,對走人仕途露出懶散之意,為了鼓勵丈夫參加利考,沈宜修總是以詩詞贈之,激勵葉紹袁要堅持到底。每次葉紹袁回來,她都會抽出時間閱讀他的文章,夫妻談論,共同修改。
她一邊照顧兒女起居,一邊手把手地教導他們習文識字,把葉沈兩家的文學精髓加以延續。她的十三個兒女,都是在詩詞中爬行,在書畫里成長。
而沈宜修的到來,更帶動了葉家眾多女子吟詩作畫的風與,逐漸形成了葉派詩詞,并隨著葉家人口的增多,規模可觀,更是影響了明末文壇。從婆婆到兒媳,葉家上上下下十多女子參加了當地各種以文會友的聚會和詩詞比賽。面對沈宜修對文學的帶動,葉紹袁從不提出異議,相反他還常常參與其中,自得其樂。后來因為反對魏忠賢擅權干擾朝政,他更是以老母年邁無人照顧為由辭官,與妻沈宜修及諸子女隱居汾湖,整日以歌詠唱酬為樂,葉家文學作品也就在這期間最為繁榮昌盛。那是葉家最為幸福的時光,也是流傳江南的一段風流佳話。
上天對沈宜修的寵愛,可見不一股。不僅讓她兼備了美貌和才情,還讓她獲得了美滿的愛情和幸福,成為一個讓世人羨慕的女子。
身為一個封建體制下書香門第的千金,雖然沒有功名,但能和自己深愛的人相伴三十年,不離不棄,養育眾多才情兒女,也是沈宜修一直引以為豪的幸福。
可惜,幸與不幸,不過是上天的一念之間。在你得到人間所有美好時,也會失去一些不想失去的。人比花嬌、才情滿腹的沈宜修也是這般躲不過命運的安排,在她最幸福的時刻,她最為得意的小女兒葉小鸞在大婚前五日突然病逝,已經出嫁的大女兒葉紈紈也在兩個月后因為傷痛而去世。
兩個才華橫溢的妙齡女子,也是沈宜修最為驕傲的兩女兒,正如桃花怒放時,卻天妒紅顏,一夜拂去。
誰不戰栗,誰不悲戚?
沒過多久,多才多藝的沈宜修來不及和夫君說上一句話,便在一個漆黑的夜里歸去。
三十年的相知相愛,三十年的相濡以沫,忽然戛然而止,令葉紹袁感到異常孤獨。
所幸還有沈宜修留下的筆墨猶新的字句,這些字字句句,在一個個泛黃的日子里,演化成彼此輕聲的對白,在字里行間呼吸。
他常常拿出來誦讀,一字一句念出,就仿佛妻子并不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