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

楔子

紅竹只記得自己因長恨術而死，沉睡的魂魄被眾妖囚禁了百年之久。

她睜開眼的剎那，心里盡是不可思議，是誰那么有本事，竟能將死于長恨術的貓仙喚醒？

那日，鎖仙潭的上方第一次呈現了繁星點點，而她的前方，是刺目的藍光。

紅竹茫然地抬頭看去，遠處的迷霧中立著一個男子，身形修長，看不清面容。素白衣衫周圍環籠著藍色光暈，本應駐守此地的妖物全然沒了蹤跡，再眨眼，男子已到了她的面前。

“跟我走。”他伸出手時烏黑的發絲順勢垂到了肩前，聲音里透著她經久未聞的溫潤。

紅竹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仿若被蠱惑了般，她抬手握住他的手，可男子的指尖卻是透骨的冰涼。

紅竹這才看清他的臉，眼里漫出一抹驚艷，心說，真真是個美男子！

“你是誰？”她驀然想起這個問題。

聞聲，男子緩緩勾起唇角，清冷的眉眼柔和起來，“小貓仙，你不記得了也無妨，反正……你總會記起。”

一

華瓊大人養了個小仙子。此消息一經傳出，魔界眾妖便開始了一番深入探討。

有人說，華瓊大人的地位尊崇為魔界之最，卻未有侵犯仙界的野心，養個仙子必是無事拿來耍耍的：也有人說，華瓊大人俊美無雙，卻未有異族伴侶相伴，此番必定是將仙子留于身旁以證自己在仙界的魅力……

紅竹聽聞這些猜測時，格外苦惱，她一顛一顛地跑到華瓊身邊，揪著他的袖擺，“華瓊，他們說的是真的？”紅竹是被魔界首尊華瓊喚醒的，被他救出鎖仙潭，還將無處可去的她安置于身邊。紅竹與他素不相識，她也曾猜測過很多原因，卻都未得以證實。

而這次，他仍舊沒有回答她。

每到紅月之夜，華瓊的魂魄便會脫離軀體，神游外界。今夜，恰好出現紅月，紅竹到底是個知恩圖報的貓仙，為怕華瓊的軀體受到傷害，便化了真身在他跟前蹲守。可這次，紅竹整整守了七日都未見華瓊的魂魄歸來，她不敢檀自離開，無聊之際便仰頭盯著那軀體，思考著他是否在外界吃了好吃的，玩了好玩的。

殿中燈影搖曳，華瓊魂魄歸位時，腳邊的紅竹已經睡了過去，貓身蜷成圓圓的一小團，乖乖的，雪白的尾巴輕輕晃動，不時撩著他衣衫的下擺。他無奈地搖搖頭，俯下身便將她攏入了懷中。

紅竹在夢中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周身起了些暖意，睜開眼時，便看到一雙靜視著她的鳳眼，她微怔。在紅竹的印象中，這是第一次被男子擁在懷中，雖是借著貓的身子，卻也讓她忍不住臉頰暈紅。片刻后，她耳邊響起華瓊清朗好聽的聲音。

“我將你帶回來，可不是做婢的，你若真是悠閑，以后便琢磨著做些飯菜，等我回來。”

紅竹的臉更紅了，她很想說自己不會做飯，可還未張口，便被華瓊堵了回去，“做得難吃也不打緊，你我本就不用進食，權當樂子。”

樂子？紅竹想象了下這個詞的意思，突然捂著臉，羞得無法抬頭了。

二

魔界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樣平靜。

魔界的前魔尊幻蝶曾在數千年前殞滅，此后，魔界因群魔無首而戰亂不斷，無數妖怪魔道妄圖稱霸，擾得四方不得安寧。后于魔界而生的華瓊因有萬妖不及之妖力，令洪荒四獸聽命于他，亦使魔界一批妖魔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而不甘心受控于他的妖魔便結成一黨，暗中作亂，其首領叫作宋丞。

殿前的小妖們喜歡亂嚼舌根，所以對于這些事，紅竹多少是知道些的。

前日傳來消息，南璽山出了亂子，死了不少小妖與修仙之人，說是魔界中人搞的鬼，紅竹知道華瓊向來喜靜，斷不會無故做此番損壞魔界名譽之事。于是在華瓊前往南璽山時，紅竹便悄悄跟了去。她料定此事應是宋丞一黨所為，若對手是宋丞，那她應能幫到華瓊。

南璽山曾是堪比世外桃源的修煉之地，可落入紅竹眼里的，卻更像一個巨大的亂墳崗，連一根野草都看不見。橫尸遍野，魔畜的，妖怪的，修仙者的……紅竹不忍再看下去，她掃了華瓊一眼，他的眉宇間始終一片淡然，并未有任何波瀾。

空氣中飄散著尸體腐朽的味道，就在紅竹快要忍不住時，上空突然傳來張狂的笑聲，濃霧起，緊接著便是黑壓壓的一群烏鴉朝華瓊飛去。他側首，拈手彈指間，原本來勢洶洶的群鴉紛紛哀鳴，隨后粉碎不見，霧散后，一個身形清瘦的男子出現在華瓊面前，嘴角掛著笑。

那人鼓起掌，“啟動過長恨術的人就是不一般，彈指間便將千萬只鴉精給滅了，真是不錯。”長恨術？紅竹驚得張大了嘴巴。華瓊眼中閃過寒光，冷冷地盯著他，“宋丞，你太不懂事了。”話落，他的身影已向宋丞處快速移去，可距宋丞不到半步時，卻被一道結界狠狠彈回。

華瓊勉力支撐著身體，眼中有些驚惑，擦了擦嘴角，還未直身，宋丞已現出真身，露出巨大的門齒，口中夾雜著瘴毒，朝他極速咬來。宋丞的真身，竟是只巨鼠。

突然，一只毛色微黃的貓飛撲而來，擋在華瓊身前，伸頸長吼一聲。宋丞急忙收回了鼠口，嚇得掉頭就跑，可貓哪會放過鼠，當即追了去。華瓊微怔，望了眼前只剩下影子的那只貓，似是想起了什么，驀然臉色一白。

華瓊找到那只描時，夜幕已降，紅月當空。

她伏臥在百十條鼠妖尸上，蜷縮成一團，小小的，乖乖的，微黃的毛因吸了過多的瘴毒而變得灰暗。華瓊將她輕輕拾起時，她微弱地嚶嚀一聲后，在他手中滾了一圈。

他有些無奈，染了灰塵的衣擺在風中蕩了蕩，將她放入袖口中，道：“我將你帶回來，可不是用來做護衛的，你若真閑得慌，可做些飯菜等我回來。”可這次，她沒有任何回應，軀體也逐漸沒有了溫度。

華瓊的手生來便涼得透骨，他抬手變幻出了一團火，將手放于其中烤，而后再用存了些許熱度的手小心暖著她的身體，一遍又一遍。

回到魔界時，紅竹的意識逐漸回攏，她模模糊糊聽到一句話，那句話是華瓊說的，卻少了些清冷。

“若是飯菜不會做也無妨，我來便好。”

三

南璽山之事，其實紅竹心里是有底的。起初，她在從南璽山傳消息回來的小妖身上嗅到幾分老鼠的味道時，便起了疑心，南璽山都是些修仙之人，不食五谷，自然不會有老鼠。

當華瓊被宋丞的結界彈開時，紅竹便明白了這其中緣由。鼠妖的攻擊力雖小，卻檀御術與使毒，尤其像宋丞這種修煉千年的巨鼠。除了宿敵貓，可將他用來自保的結界力量加倍反彈回去，怕是連神仙都奈何不了，而從未與宋丞有過正面接觸的華瓊哪里知道這些，還險些入了這套子。

紅竹雖為貓仙，卻未能捉住宋丞，被其前來援手的鼠妖擋住，最后因不勝鼠毒而暈了過去，再然后，便被趕來的華瓊拾了回去。這個過程在紅竹眼中挺波折的，所以她便一遍遍將這始末講給華瓊聽。好在華瓊不嫌她煩，一遍遍地聽著。

最后講得她自己煩了，便問他：“宋丞說你啟動過長恨術？”他不以為然地點頭，“你應知道，長恨術啟成，便可實現任何愿望，不過我的愿望還未實現。”

“這么說，并未啟動成功。”紅竹覺得心里突然放下了一塊石頭，她繼續問，“聽說，你拾我回來的那天晚上，是紅月之夜，你怎未去神游？”華瓊正在泡茶，一遍遍濾著茶水，聽聞她的話，指尖微微頓了下，轉眼，又繼續做著手頭的事。

紅竹看他如此，心里頭有些急，不管不顧地搖起他的胳膊，迫使他回答。他手上的茶被她搖晃得灑了滿桌，紅竹見此，快速縮回了手，臉上有些慌。茶水順著桌角流淌至地面，還有些染到他的衣袂上，暈出了圈圈點點的灰暗。他抬肘輕掃了掃，眉宇間一如既往的清淡模樣。

隨后，他揮了揮袖，紫木桌上全然一新。華瓊淡談地看向她，“神游之事可拖，你的事……拖不得。”紅竹兩眼為出金燦燦的光，激動道：“這么說來，我很重要？”

華瓊低首作沉思狀，很久后道：“嗯，很重要。”

貓仙亦是仙，該歷的劫也是要歷的。

紅竹預感天劫將至時，正是紅月之夜，華瓊已神游外界。整個大殿中，只剩她一人來回徘徊，思慮良久后，她寫了封信塞在華瓊軀體的手中，然后壯烈地轉身離開了。

殿前守門小妖說過，小仙歷劫，大抵在凡世被天雷劈死的可能性相對少些，可這番話，在紅竹看來約莫不太管用，因天劫實在無可躲避。

她奄奄一息地窩在山洞里，當第五十道天雷劈下來時，她不再躲閃，任其劈入自己的骨血里，只覺得全身都在抽搐，腦中一片嗡嗡作響，連起身的勁兒都被抽空了。

紅竹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若是自己真死在這天雷中，那也只能怪自己道行太淺。又幾道天雷下來，紅竹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終于，輪到了三雷齊下的一趟。

紅竹閉眼，心想要完了。驀然，一道白色的身影飛來，突然罩住了她的周身，三雷齊下的瞬間，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楚。紅竹驚訝地看著緊緊抱著她的人，想問句你怎么來了，卻沒了力氣開口。

華瓊低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多了幾分冷氣，劈下的天雷對他沒有任何影響，“我將你帶回來不是用來任性的，南璽山一次，這又是一次，你還想再任性幾次？”他的聲音比平時大了許多。

紅竹心里委屈極了，很想告訴他，她沒有任性，南璽山那次是因為她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自己的猜測，怕他不許她去，這次她也是想告訴他再走的，可他不在，即使如此，她也是寫了信的。紅竹想來想去，心里愈加難受，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

天雷打下的趨勢越來越猛烈，華瓊逐漸感到吃力，額前滲了些汗，緊了緊抱著她的手，任憑她哭鬧。紅竹哭得久了，打起了嗝兒，身上的力氣也回來一些，她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淚，再看華瓊，他擰眉閉著眼，周身泛起淡談的藍色光暈。

這是紅竹首次近距離觀察他，近到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每一根睫毛……誰知他居然睜開了眼，沉默地瞅向她，鳳眼微挑。紅竹趕忙做賊心虛地低下頭道：“沒看你……”

話落便發覺自己多話了，趕緊捂住了嘴。可華瓊卻淡淡笑了起來，輕聲道：“這倒是不哭了。”紅竹疑惑地看向他，他卻偏過了頭將她往懷里貼了貼，只留給她滿眼肆意飄飛的黑發。她微怔，再抬頭，便從他肘間的縫隙看到上空連連劈打而下的天雷，擊到華瓊的背上，閃出一簇簇藍白相間的炫光。

接而復始，愈發猛烈。

她久久地仰頭觀望著，大大的杏眼散發著光亮，周身蕩漾著異樣的溫暖，而那縫隙間的世界愈加美好絢爛，全部灑入她的瞳孔中，一簇接一簇，最后，竟綻放出最美最亮的煙火。仿若瞬息，周遭都安靜了。

紅竹偷偷咧起了嘴角。

天雷的轟打聲依舊連續不斷，一聲接一聲。

五

紅竹乖乖地跟華瓊回了魔界。

天劫大都是按照神仙的階級而降的，紅竹的階級算是仙界中最小的，可這次的天劫，開始便險些要了她的命，更遑說后邊被華瓊擋下的那些烈雷了。

這事雖怪，但紅竹自己心里有譜。自己是死于長恨術的，長恨術是為六界所不能控制的奇門怪術，一經啟動則有震天撼地之威。她想自己既然死于此等怪術，前世必也沾染了些巨力，到了今生，自然要承前世之報。只是好在華瓊及時趕到。那之后，紅竹更加堅定了跟在華瓊身邊的決心。她甚至想過跟華瓊就此相伴個大半世，共解紛擾。這樣的想法，在她無意間看到華瓊的長恨靈箋時，戛然而止。

紅竹曉得長恨術萬般難啟，有些人竭盡一生都未曾摸透長恨的奧妙，更別談成功過，華瓊卻開啟了長恨術六次，而未有成果則是因為啟術之引未達到要求。

這些是在華瓊匆忙離開時，于虛魂中掉落的靈箋中所記載的，彼時正是紅月之夜，紅竹想了想，逼出自己的魂魄追了去。

華瓊費盡心思啟動長恨術，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紅竹道行淺，魂魄逐漸化了真身之魂，追到華瓊后方時，只剩一只小小貓影，小心而又艱難地尾隨于后。

華瓊去的地方，是仙界。

良久，前方出現一座壯觀的仙府，華瓊未作任何猶豫走了進去，紅竹使隱身法急忙跟了去。仙府之中有少許仙童，華瓊的到來并未讓他們驚奇，像是已經習慣。

紅竹跟著華瓊走進了一間霧氣繚繞的仙閣，開門時便看到閣中那張巨大的冰床，旁邊守著個仙童。仙童看到華瓊時，對他低聲稟道：“月歌上仙近日來氣色好了許多。”

紅竹微驚，月歌！那不是仙界地位極高的女上仙嗎？曾在仙魔大戰時手誅魔界幻蝶，也自那一戰后沉睡不醒，是仙界當仁不讓的女英雄。很明顯床上躺著的女子便是月歌，可華瓊怎會與她有來往？

她看到華瓊走到床邊，聲音很低沉，“那便好。”而后抬起雙掌，似為月歌調節仙體。紅竹一直在看啊看啊，心里揪得緊緊的。

他收法后，看向一旁的仙童，目中有突然而來的決絕，“此后，她再不會受苦了。”仙童有些激動，“華瓊大人是說，長恨術快要成了嗎？上仙終于要醒來了？”華瓊沉重地點頭，神色暗淡，不知在想什么。

臨走時，仙童仍然很激動，“華瓊大人，等上仙醒來后，你一定要來啊，得把你這些年努力的一切都告訴她，慢慢告訴她……”華瓊未應他，轉身離開了。

走出仙府時，他停住了，嘴里喃喃念著什么。紅竹走近去聽，便聽到，“小貓仙，你說若能那般的話，該多好……”她驚惑地抬眼看向他，驀然發現，站在前方的華瓊，眼里竟……溢出了淚。

紅竹想她再傻，也知曉此時的他，心意是對著月歌的，雖不懂那話，卻能聽出其中的情意。而堂堂的魔界之首，怎會被她蹩腳的隱身術所蒙蔽？他未戳穿她，還讓她親眼看到他對別人的深情，不過是……讓她認清自己。

六

入冬后，魔界少了許多亂子。紅竹自那次的跟蹤之后，與華瓊多了些隔閡，倒是華瓊，待她還如往日里一般。

唯一有些不一樣的，便是華瓊更多了些人味，游走人間時會帶些香噴噴的佳肴回來，然后默不作聲地看著紅竹大快朵頤，偶爾會輕輕發笑，引得紅竹不解。最后她將頭埋在碗里，憋出一句，“你這樣笑很好看，以后便經常這樣笑吧。”

他竟望著她低聲應了句，“好。”

紅竹微驚，這一定是華瓊此生最溫柔的樣子。

如此過了一個溫暖的冬季。初春，華瓊不再去人間，在魔殿獨自做了一桌飯菜，皆是紅竹鐘愛的幾樣，他為她擺好飯碗，每個動作都同凡人無二，但眉宇間透露的深沉，卻讓紅竹有些難受。

她吃完后無聊地騷頭抓耳，華瓊卻突然間抓起了她的手，盯著她的眼沉聲道：“紅竹，我們成親吧。”那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有些拗口。紅竹瞠目結舌地瞪著他，以為出現了幻聽。

他繼續說，神態莊重得讓她覺得不像是真的，“婚事就在人間辦吧，那里挺好。”

她心亂如麻地低下頭醞釀了良久，壓制著內心來回翻滾的震撼，沒有回答。

“你……是不愿？”紅竹搖了搖頭，眼中些微的慌亂。

華瓊平心靜氣地看著她又問：“那是不喜歡人間？”紅竹依舊搖頭沉吟不決。桌上的飯菜已涼，華瓊有些黯然，準備起身，她卻抬起頭定定地望向他，正色道：“我愿，我愿。”

紅竹不知他為何突然間要同她成親，他是有心上人的，可心里卻有道聲音告訴她，華瓊是她的恩人，她亦是一個知恩圖報的貓仙，所以，無論他要她做什么，她都是愿的。

都是愿的。

紅竹不知道，她如此去想時，內心深處已對他動了別樣的小心思。

這些，卻是無關恩的。

七

華瓊在人間搭了一座大房子，變幻出許多紅綢裝飾，紅竹在一旁踮腳伸脖地張望著，眼里藏著笑。整理得差不多后，她在下方嘟嘴囔道：“太單調了，再多掛一些，越紅越好，越多越喜慶。”

“好。”

最后，房子里里外外都成了紅色，倒像個賣紅綢的布紡，紅竹很是滿意，蹦跶著拉起華瓊的手笑瞇瞇道：“這樣才像是為凡人的滋味兒。”

華瓊附和著她笑，鳳眼彎得好看極了，偏頭出神地看著她，“嗯，凡人的滋味。”

明月當空，紅竹穿著嫁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同樣身著紅衣的華瓊，笑逐顏開。

華瓊走到她身側，俯身凝視著她道：“紅竹，你真好看，我會永遠記住你現今的模樣。”她的臉紅了起來，覺得這話當應由她說給他聽，她認為自己再如何好看，也是比不過他的。

“拜完這夫妻禮，我們便可結發一生了。”

她有些羞澀，被華瓊緊緊握住了手，他的手依舊冰涼，卻讓她的心溫暖如春。她不管他是為著什么要娶她，可只要她成了他的妻，她必會一生追隨于他，至生至死。

相對而立時，她的心怦怦直跳，眼中涌出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情意，滿滿的，全進了華瓊的眼里。她隨著那一句“夫妻對拜”彎腰垂下頭，唇邊的弧度漾出兩個梨窩，眼中閃著動人的亮光，這些亮光，卻在她抬頭之際，化成灰燼。

對面已空無一人，華瓊飛至了上空，恍然間如同變了個人，在高處默然地俯望著她，眼中一片冰寒，眨眼間一道封印重重打下，將她囚住。她呆滯地仰起頭，瞳孔中一點點溢出了悲愴，周身景物漸漸消去，再也見不著一絲的紅，呼嘯的風聲在大山深處聽得格外清晰。

華瓊另一只手拿著啟動長恨術的神器，與她匹配的紅衣在她眼中更像是諷刺。他搖動著神器，頓時，周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藍光猛然泛出，紅竹腳下的地方，竟變成了鎖仙潭。

神器的氣流逼近她的身體，她恍了恍神，而后在封印里拼命掙扎，似明白了什么，盯著他斷斷續續地哽咽道：“原來貓仙……才是啟動長恨術的真正引子！”

那句話說完時，她的胸口一陣劇痛襲來，如同要把她整個身體撕裂一般，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這致命的一掌，竟是華瓊全力打下的。

他陰沉沉地看著她，“上古之神說，封印貓仙的方法，便是在其大喜或大悲時用長恨術神器置壓，如今看來，果真不假。”他的話一直在她耳邊回轉，如同詛咒。終于，她再也承受不住，踉蹌一步，一口血猛地吐了出來。

紅月的光輝灑下，籠罩著整個鎖仙潭，眾妖已被華瓊喚回，伏在紅竹的周遭，天邊染著嗜血的紅。方才被華瓊擊中的那一掌，已要了紅竹半條命，她跌倒在地撐著手臂，幾度想站起來，卻沒有成功，最后她妥協般地笑了笑，臉色慘白得像個死人，“華瓊，這下我怕是要死了，死在鎖仙潭的仙人永不會有來世了，可我竟不怪你，不怪你……”

她已知他費盡心思啟動長恨術不過是為了月歌，所以她并不怨恨他，這場情本就是她的一廂情愿，如今就當報了他的恩，不再相欠。

話音一落，眾妖群起亮出猩紅的眼，似是下一刻便要將這個瑟瑟發抖的小貓仙吞入腹中。一道藍光突然擊來，眾妖被震出老遠，紅竹艱難地抬頭，看到的便是已收起法力向她走來的華瓊，他穿著艷紅的衣衫，眼神情冷依舊，如同她蘇醒時，第一眼見到的華瓊。

紅竹神色恍惚地伸出手，想抓住他，“我記得醒來時，你就是這個模樣將我帶走……”可，伸出的手卻被一道迎面而來的枷鎖瞬間框住，男子清俊的臉映入她的瞳孔，下一刻，脖頸便被他緊緊掐住，“你說死？怕是沒那么便宜。”他像是瘋了，如鬼似魅的嗓音在她耳邊悄然響起。

話落，他俯首狠狠地吻上了她，周身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氣勢，這個吻灼熱而撕痛，有著要毀滅天地般的狂肆，但這不是為情。紅竹能感受到華瓊在將兩樣東西拼盡全力輸入她的口中，一件是重啟長恨術的妖力，一件是……儲存她六世記憶的半魂。

雷聲滾滾，千萬種光芒閃爍，轟然一聲炸響。

附下千里寸草不生，眾妖皆滅，華瓊被天雷所傷，鮮血將紅衣染成了按色，紅竹的身體卻被神器托到了鎖仙潭的上空。

良久后她呆滯地看向他，滿眼的血絲與不敢置信，她張著嘴發不出聲音來，抬手死死地抱著頭，而后……發出一聲凄厲的吼叫。

那終究是怎樣的一種凄厲絕望呢？

一世，兩世……他竟制著她的魂魄連負了她七世！她六次死于他開啟的長恨術下，被他拿去記憶再無情地拋入鎖仙潭，再助她轉世，救她離開，讓她對他動心，卻再一次將她打入痛苦深淵。

他怎么可以對她做出這么殘忍的事，僅僅是因為月歌嗎？他深愛的月歌？原來在他的心中，從不會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憐惜。

前六世擠壓的怨與這一刻濃烈的恨緊緊交織在一起，終于將紅竹徹底摧毀，沖天的怨恨隨著神器之力一同灌入她的體內，片刻后，她再也不受任何控制地展開雙手，指甲即刻變得細而尖長，朝著華瓊狠狠抓去。

紅竹雙眼猩紅地攻擊著，他卻未躲閃，手中開啟長恨術的神器愈加猛烈地搖晃起來。相擦而過時，華瓊的肩膀多出幾道長長的血痕。她狠狠轉頭卻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帶著淡淡欣喜，紅竹看得出，那是真真切切對著她的。

她極速地停下手，恍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神器時通紅的眼漸漸露出震驚，神器因吸收她的怨恨已變得愈加巨大，脫離了華瓊的手飛于上空，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原來真正的引子，不是貓仙，而是貓仙承接七世的怨恨i紅竹想停止已經來不及了，神器搖搖晃晃幾乎遮住了所有的月光。長恨術已然成功開啟了。

華瓊雙目如潭，眼中全然是她的身影，帶著深深的留戀，隨后他低啞的嗓音在空中響起，“啟術者之愿，讓月歌，歸來吧。”她痛，痛得全身都在抽搐，魂魄被神器毫不留情地鎖住然后收攏進去，她反抗不得。

失去神志前，紅竹朦朦朧隴地看到一個景象，那個景象無比怪異，華瓊竟化作了一只蝴蝶，輕輕飛到她的指尖。

“紅竹，月歌……”那是他的聲音，溫柔得像是在安慰。

而后，消失。

九

紅竹醒來時是在仙府中。

她腦子疼得厲害，仿若做了場持續頗久的噩夢，一旁的仙童激動地跑來跑去，大聲嚷著：“太好了！太好了！上仙真的醒來了！”

聞聲，她恍然驚覺。

是啊，她是月歌，因受不住仙界寂寞而游歷于六界，與魔界的魔尊幻蝶成為摯友。仙魔大戰時，她本著和平為主的念頭檀自啟動長恨術祈禱仙魔友好，卻被長恨術反噬，魂魄墜入神器，幻蝶因救她而被長恨術打回原形，隨后殞滅。

后來……她的仙身被放在仙府中供養，每至紅月之夜長恨術便會吸取她殘余的仙氣，仙身的仙氣沒了便是徹底毀了。所以每當紅月之夜華瓊便會用自身的妖力鎮住她體內外散的仙氣，嚴重時，則會在仙府多侍上幾日。而她的魂魄則被長恨術扔入妖道輪回，歷經七世她才由貓妖而修成品階低小的貓仙。

可笑的是，后世卻傳她是因誅殺魔尊幻蝶而沉睡下去，如此光榮。

紅竹心亂如麻地望著格外興奮的小仙童，“你可知魔界的華瓊大人身在何方？”仙童突然不語，方才的興奮亦不知去了哪。

“長恨術一啟，啟術之人應是存不得了吧？”

仙童躊躇地低下頭，有些無措，聲音帶著哭腔，“上仙，華瓊大人他……他一直傾慕著您，可現在卻來不及對您說了。”聞言，紅竹的手狠狠顫了顫。

仙童告訴她，華瓊在凡世找到她轉世的魂魄時，已參透了長恨術的啟動之法，便設了這般長達七世的計劃。

聰慧如她，在仙府蘇醒的那一刻，便知曉了這一切。所謂的華瓊，不過就是幻蝶，萬年前他殞滅，卻在萬年后凝魂重生，拼力為著的卻是她曾說的

句話。

那時候她與他一起在人界瀟灑，交心時侃侃談道：“我喜歡人界，卻不喜為人，被束手束腳簡直不得自由，幻蝶，倘若有一日我被迫變得不再是現在的我，那便勞你……讓我回來。”

他那時正值狂妄之年，意氣自如地揚聲允諾：“這有何難？若真有那么一日，上至蒼穹，下至地淵，我定讓你歸來！”

可如今，紅竹卻不想回來做這月歌了，她有時候想，做一只沒本事的小貓仙該多好。

那樣，華瓊還在她身邊。

尾聲

仙界的月歌上仙不見了。

有的小仙說她下界歷劫去了，也有的說她前往六界游玩，還有的說她繼續沉睡著。

真正知情者不多，除了以往守著月歌上仙身邊的小仙童。

那仙童死活都不對他人說有關上仙的下落，如此更是吊足了仙界那些無事小仙的胃口，有些耐不住好奮便化成蚊子等小玩意兒日日跟著他，期許著發現什么有趣的線索。

他們就那樣跟著，跟了多日，依日一無所獲，即將準備放棄時，天邊卻突然升起了紅月。

那月亮是深紅色的，仔細看去，繚繞的霧色中似有一個身姿颯爽的女子來回尋著，那身影竟有幾分像極了那于仙界失蹤許久的月歌上仙。

那仙童轉過身來，眼睛約莫有些腫脹，盯著那紅月低聲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讓眾仙都摸不著頭腦，苦惱了良久。

那句話是這樣的：“上古之神說，紅月之夜，可尋到故人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