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是在那深深長長的宮巷。
桃花如錦,探出深紅色的宮墻,紛紛揚揚落成一場絢麗的花瓣雨。微風初定,她靜靜地望著那一樹桃花,清淺而純凈的笑顏點亮了整個春天。飄飄如仙的衣袂輕輕揚起,那一抹素白是這朱紅色深宮中最清雅的色彩。
“你是誰?”她稚嫩的聲音恍若天籟。
“我叫賀疏言。”
“我是淮南王的女兒,我叫云笙,你不可以告訴別人。”
“好,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那天我給她講了很多外面的風景,她認真地看著我,眼里像是蘊了一江春水,美得連天邊的星辰也要忍不住墜落其間。那一瞬間,我覺得,我便是落入其中的一顆微不足道的星星。分別的時候,她問我:“你以后能多給我講講外面的風景嗎?我從來沒有見過。”
我鄭重地點點頭,像一個最忠誠的侍衛,許下一生的約定。
暮霜成雪,星移物換,轉眼便是八年。
我不顧父親的反對,憑著一身武藝進了王府,成了她的侍衛。我和她都清楚,我們算得上門當戶對,而王爺,也早有將她許配于我的意思。
她偷偷塞給我一個香囊,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這是在暗示我,可以向王爺提親了嗎?
她嘟起嘴,撒嬌道:“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你要快一點,不然我被別人搶走了,可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把香囊緊緊攥在手里,狂奔出去,沒有注意到前門進來的朱公公,以及他手里捧著的圣旨。
否則我又怎么會在回府后,才聽聞“圣上派義成公主前往和親”這件事。
聽到皇上旨意的時候,那個香囊被我一不留神掉在了地上,家中喜歡香料的小狗跑過來把它叼走了。
“賀疏言,你好自為之。”所有的人都這么說。
我握著她的手,“云笙,只要你說一句不想去,我就可以帶你走,我帶你走遍天涯,去看你想看的那些風景。”
意料之中,她回答道:“我不能不去。”
我當然知道,若我和她真的一起私逃,莫說王府和賀家免不了受牽連,整個國家和百姓,都要受戰亂之苦。這些我部知道,我也不忍。
只是為什么會是她呢?宗室有上百的女子,為什么獨獨挑中了她呢?
風乍起,吹落了一樹梨花,我的身子在微寒的風中做微顫抖,面色如紙,不能言語。
“他們說,和親的姑娘要冰清玉潔。”她低聲道。
“你當然是這世上最純潔的女子。”我拉著她的衣袖,“我是明事理的人,不會碰你的。”
她卻輕輕吻了上來,神情執著又痛苦,“只是我不想連一個吻都要為那蠻子守著,明明這些都應該是你的。”
“云笙,云笙……”我發了瘋似的摟緊了她,唇齒間的糾纏仿佛攻城略地,要將這些天的大起大落全都釋方出來。
院中清光皎皎,一樹梨花雨紛紛而下,如一場盛大而奢華的葬禮。
“云笙,你想不想我跟你去?”
我陪著她在突厥看了三十年的日出。
這期間,我們再也沒有做過一件越軌的事。
她那么柔弱,卻又那么堅強,仿佛沒有感情似的,恪盡職守地嫁給了四個蠻子……從父親到兒子,從哥哥到弟弟……
我自虐似的成了她最忠誠的侍衛,每日都仿佛有無數把刀插在心上,我卻不能說。
有時候她承受不住了,我就站在門外,給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那時的景象:翠綠的緬玉佩環上,寸把長的流蘇隨步履窸窸作響:郊外柳色青青,長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婉轉地化成一曲琵琶……
愛情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她是隋朝的公主,責任是她的信仰。而我,只能靜靜陪在她身邊,陪她看大漠烽煙,陪她看長河落日。有時給她講那時的風景,不知是安撫了誰的心。
只是我再也不能坐在她身邊,把她摟進懷中,告訴她一切有我。
她像是最初相見時那個頑皮的小女孩,坐在門的那一側,輕輕敲著只有我們知道的暗號。
我把手放在門上,仿佛這樣能感受到她輕柔的呼吸。
“我想跟你到天涯海角,去看你說過的那些風光。”
“等到看累了,我們就在山間搭一個小屋,住下來。”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喜歡,男孩我就教他習武讀書,不求建功立業,只要有立身安命之本即可:要是女孩,你就教她詩書禮儀,我們把她打扮成一個小公主。”
我們就這樣幻想著從未有過的日子。
仿佛說得多了,就會成為現實。
歷史的車輪無情地碾壓了一切,李唐叛變造反,她曾經用計救下的隋煬帝——算得上是她的弟弟,被叛軍殺死。
而她救下的蕭皇后,竟然反對她的主張,不準備報仇。
她軟軟地依在門板上向我撒嬌抱怨——這么多年來,不管突厥人怎么說她冷靜溫柔,在我面前,她仿佛還是那個敢愛敢恨、肆意撒嬌的小公主,當然,她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公主。她有些不懂,效忠國家難道不是每個人的責任嗎?
我安撫著她,我說她沒有錯——大隋的風景被我們一起描繪了三十年,又怎是可以輕易背叛的?那是我們心中唯一的寧靜之所,我們會在那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是心中的信仰。
唐朝的篡位之賊終于打了過來,她的第四任夫君沒骨氣地投降了,她冷冷地看著那些人,不屑地笑著——就像我當年看到的公主,那么高傲,那么盛氣凌人。
她被殺的時候,我正在瘋狂地向帳中趕去。
當我被押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那把刀刺進她的胸口。浸透衣衫的血像是初見時開得鮮艷的桃花,那么可怕。
她笑起來一如既往的天真無邪,輕柔的話語飄進我耳中。
“我想跟你到天涯海角,去看你說過的那些風光。”
我的淚忽然濕透了衣衫,哽咽著說:“等到看累了,我們就在山間搭一個小屋,住下來。”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喜歡,男孩我就教他習武讀書,不求建功立業,只要有立身安命之本即可;要是女孩,你就教她詩書禮儀,我們把她打扮成一個小公主。”
那天我陪著她,把那些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沒有聲音回應。
“等到看累了,我們就在山間搭一個小屋,住下來……好不好……”我顫抖著聲音,向她爬了過去,沒有人攔著我。
我像很多年前一樣,將她摟在懷中,頭輕輕抵在她的額上,頓了頓,接著說道:
“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就在很多年前這樣一個春天,你看著桃花,甜甜地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再也不能離開你了。”
那天我抱著她,走了出去。
在李靖的授意下,沒有人攔著我,畢竟他們只想讓義成公主死去。
我把她的骨灰帶在身上,帶著她走遍了這夢中的山川。只是,物是人非。
春分之后很快就到了清明,一連幾日我都做著一個相同的夢,夢里有一個溫馨的家,她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笑意恬淡。我知道,是該定居下來的時候了。
我選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她葬在那里。領養了兩個嬰兒,一男一女,就像我們夢想的那樣。我準備等他們大了,就告訴他們,他們的娘親為了生下他們去世了。
那年的著明,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雨,紙錢的灰燼被打濕,像是一只只墜落的黑色蝴蝶。遠處有人擔酒走過,杏花的香氣飄散在風中。
唐代的盛世來了,蕭皇后被接進宮中,錦衣玉食,風光無限。
再沒人知道,還有一位可愛的公主,為了她的國家和百姓,受了怎樣的委屈。可我知道。
這世間唯我一人記得她,那就足夠了。她永遠在我心里,只屬于我一個人。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