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軼倫
家在江南,求學四方。畢業于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現于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修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目前為該校“科幻及技術文化研究”學術方向第一位在讀的中國學生。
四月的UCR校園春意盎然,既有梨花一枝春帶雨的清麗,也有櫻花、芍藥爭奇斗艷。在這樣宜酒宜詩的日子里,卻有一群人正嚴肅地在討論“天狼星超級魷魚是否擁有意識”。春季學期伊始,哲學系教授埃里克·施維茨格貝爾(Eric Schwitzgebel)的大名就在科幻研究小伙伴中間傳開了,皆因他所教授的那門光聽名字就無比魔性的研討課:人工智能、外星生物、怪物和超人類的權利。而坐在教室里,你會發現自己和施教授比起來簡直毫無違和感:頭戴草帽,穿著卡通印花T恤外加一件花襯衣,仿佛是去夏威夷度假而不是去教哲學課。每次施教授的出場都會讓人產生時空混亂的錯覺。仔細看,你還能發現這些T恤上的科幻梗——沒錯,哲學家施教授也是科幻迷。
施教授幽默隨和,大家都親切地直呼其名“埃里克”。埃里克是心靈哲學和實證心理學領域的專家,還對中國古典哲學,尤其是荀子的著作頗有研究。在他的個人網站上貼著這樣一段詼諧的自我介紹:
他在以下方面著述頗豐:自我認知(他是懷疑主義者)、信仰(他認為你做了什么,比你對自己嘰嘰歪歪的那些更真實地反映了內心)、有關意識的哲學和心理學理論(他全部反對)、如何認識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大概就像一只狗背上的跳蚤看那里的狗毛生長),以及職業倫理學家的道德行為(他迄今所進行的17項實證研究證明,這些家伙的表現并不比非倫理學家好)。
這些有趣的哲學思考也滲入了埃里克的科幻創作中——沒錯,科幻迷施教授還是位新晉科幻作家,從2013年起,埃里克就陸續在《自然》《奇幻與科幻》等雜志發表了多篇小說,不僅如此,他還自己動手創建了科幻雜志影響因子公式,并系統化、定量化計算,得到每份雜志的影響因子,制作了一個“英文科幻、奇幻雜志影響力排行榜”。埃里克這樣解釋自己對科幻的興趣:我認為,科幻和其他類型的幻想/推測性小說(如博爾赫斯)是一種探索形而上學、倫理學和認識論諸層面的眾多“what-if”可能性的有趣和有價值的工具。幻想小說的具體性,以及這些故事處理情感和想象的方式,讓我想起它在認知上的優勢(你可以將某些情境看得透徹)和缺陷(你可能過多地受到特別的偶發特性的影響)。嚴肅的幻想小說屬于哲學家的工具箱。
如果說嚴肅的幻想小說屬于哲學家的工具箱,那么,這門課就像一把打開工具箱的鑰匙。圍繞“我們應該以怎樣的倫理學立場對待虛構的生命體”這一核心問題,埃里克帶領我們探討了包括欲望、集體意識、身份認同和分裂、虛擬與現實等在內的諸多哲學問題。從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又譯《科學怪人》)開始,到機器人、神話生物、外星細菌,再到超級智能、賽博格(cyborg)和經過基因改造的人類,看似高深莫測的哲學問題在一次次腦洞大開的討論中變得更加天馬行空。而最精彩的一次,莫過于與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和游朝凱(Charles Yu)的對話。
當日,特德·姜和游朝凱受邀來UCR舉辦公開講座,這是 “另類未來主義”系列活動自去年九月以來最火爆的一次,整個會堂被擠得水泄不通,不少觀眾都手捧一大沓書等待偶像的簽名。在科幻界,特德·姜無疑是一個傳奇,他從1990年發表處女作《巴比倫塔》至今,只發表了十四篇中短篇科幻小說,卻讓他捧回了包括星云獎和雨果獎在內的幾乎所有科幻大獎的獎杯。而游朝凱則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青年華裔作家,2007年被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評選為“五位35歲以下杰出作家”之一。其著作《科幻宇宙生存指南》被堪薩斯大學科幻小說研究中心評定為2011年度最佳科幻小說第二名,榮膺坎貝爾紀念獎亞軍。特德·姜善于按照自己的規則創造出一個“出于我們之間,又在我們之上”的世界,而游朝凱則往往在嬉笑怒罵中直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兩者風格迥異,卻都充滿了對人性的審視和對價值觀的拷問。
特德·姜首先與我們一起討論《軟件體的生命周期》這篇作品。小說的主人公安娜在藍色伽馬公司培育虛擬的數碼體,供喜愛它們的人購買當寵物。這些數碼體生活在虛擬的網絡空間,也可以偶爾通過avatar在真實世界活動,他們擁有學習的能力,可以體會各種情感,甚至會進行價值判斷。而隨著數碼體市場的發展、壯大、冷淡和蕭條,數碼體的命運也經歷著相應的變遷。故事最大的沖突在于如何理解數碼體這種生命形式:這些虛擬的“生物”是否也擁有和血肉之軀的人類一樣的意識和主觀能動性?特德·姜認為,人工智能之所以是一個長盛不衰的科幻主題,是因為其提供了一種思想實驗的可能。理解“非人類”是一個言之不盡的話題,對于人工智能的思考,其實也關照到我們對于動物、植物等權利問題的討論。
一位歷史系的同學提問道:我們該如何理解軟件體所遭受的痛苦?特德·姜回應說,如果人類的痛苦是來自于欲望的無法滿足,而軟件體又擁有怎樣的欲望呢?(埃里克笑道:軟件體會想主修哲學嗎?)由于我們無法知曉軟件體的欲望,更無法預測欲望將會如何發展, 當面對人類與軟件體的欲望沖突時,我們現有的道德準則恐怕無法給出公平的解決方案。埃里克進一步指出,意識必將帶來不可預測性。從一開始,創造有獨立意識的軟件/人工智能就不僅僅是技術問題,更是一個巨大的道德問題。而作為一名軟件行業從業者,特德·姜則堅決反對將“擁有意識”作為軟件設計的商業賣點,因為這極有可能令不道德和不公正的行為有機可乘:“如果你需要的是意識,那么直接用人類就好了。”
在特德·姜看來,意識不可能是進化過程中偶然出現的,而一定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產物。而究竟是“誰”設計了我們的意識呢?對這個問題的追問催生了巫術、魔法和宗教,而在科學飛速發展的今天,理性取代了神性,我們生活在一個被解魅的世界里。雖然英國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說過,任何足夠先進的科技,都和魔法難辨差異,例如在《基地》系列里,阿西莫夫其實并沒有揭示“心理史學”的科學機制,因此整個世界的歷史看起來就像是被某種魔法所操控。但是發明科學(Invented Science)與魔法有著本質的不同。科學可以被循環再生產,是一種客觀的、不與個體互動,或者說沒有人情味的存在,例如電力、風力。而魔法,則是宇宙對于個體獨一無二的回應,它將我們作為每一個獨立的“人”來對待,而非面目模糊的群體,反之,當我們用魔法去理解這個世界,所獲得的啟悟也是獨一無二的。在現代社會,我們不再以這種古老的方式了解宇宙,也許只有在幻想小說中,我們才能在日常的瑣碎中捕捉到神性的吉光片羽。
緊接著,特德·姜和游朝凱就記憶、真實與技術問題與觀眾展開了一場精彩的對話。游朝凱首先朗讀了《科幻宇宙生存指南》中的篇章。小說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多宇宙空間中的銳利、荒誕而感人的尋父故事:時間機器維修工游朝凱的父親發明了時間旅行,但后來卻失蹤了,而找到父親的關鍵就藏在一本名叫《科幻宇宙生存指南》的書中。在小說虛構的微宇宙31中,人們每天都進入時間機,試圖改變過去。然而,對現狀的不滿可以通過改變過去而改變嗎?如果所有的遺憾、痛苦、憂慮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記憶中抹除,我們就能百分之百的快樂嗎?游朝凱拋出的問題讓觀眾陷入了沉思。
特德·姜隨即朗讀了一篇題為《科技與自我書寫》的評論,這篇文章回應了他2013年的小說《雙面真相》提出的“生命日志”(Life Logging)設想。“生命日志”通過強大的技術,無孔不入地觀測和記錄人類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以目前科技發展的趨勢來看,這是完全有可能實現的。如果我們生活中的每分每秒、任何細節都能輕而易舉地通過生命日志再現,那么人類的記憶是否會退化呢?特德·姜生命認為,從古至今,科技其實一直在損害我們記憶的能力:文字被發明后,沒有人能背出《伊利亞德》等長詩;智能電話一出現,我們就懶得再記住電話號碼;GPS的普及讓每個人都能成為好司機,因為不需要再認路。而“生命日志”對于我們心靈和思維的影響,也許會像文字的出現對口頭演述的沖擊一樣,令人類記憶的精確度再一次大打折扣。試想,如果可以對自己的生活進行谷歌搜索,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都能被找到,你還愿意啟動自己的原生態記憶嗎?
有觀眾提問道:擁有對現實的精確“記錄”,豈不等于擁有了完美的記憶?特德·姜舉了一個例子,當極端快樂的事情和極端痛苦的事情同時發生時,人類的記憶會偏向于遺忘痛苦的這一部分。我們的記憶的確是不完美的,然而,不完美就一定不好嗎?正是因為記憶的不完美,我們學會了信任,學會了原諒,學會了對自己和他人誠實——不完美的記憶,讓我們努力成為一個完美的人。心理學中有一個“改變偏見”(Change Bias)的說法,我們偏向于喜歡能夠隨著時間不斷改進的東西,而記憶卻恰恰相反,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衰落。然而遺忘有時是必要的,正如說謊是必要的一樣,一個完全精確、真實的世界,也許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美好。
埃里克繼續追問:如果任何細節都能被記錄,是否會改變我們對不同感官的依賴偏好?例如對于食物的記憶,視覺是否會取代味覺?視覺記憶的持續時間比較短,一般會在幾天甚至幾小時之后淡化,而產生味覺的事物卻能令人記憶長久,原因在于味覺記憶并不單純是對于味道本身的記憶,還包括對于味道相關事物的聯想記憶和對于該味道的喜惡判斷相關的情感記憶。比如在旅游途中,第一次嘗到的異域美食可能比當地的景觀更讓人印象深刻。旅行原本是一次性的體驗,而如果這段經歷可以通過“生命日志”反復回放,你可以從任何角度無限次地觀看這份讓你怦然心動的食物,當你對它的顏色、質地、紋理都了如指掌時,還會記得那味蕾被瞬間征服的感覺嗎?也許,人們將再也無法體會什么是“回味無窮”。
游朝凱則提出,“生命日志”不僅影響人類的記憶,也帶來新的隱私問題。目前對于谷歌眼鏡的反對聲音,許多都是出于隱私權的考慮,而如果每一個人的生活都被攝像機所包圍, 現有的隱私條例必將受到更嚴峻的挑戰。其次,當意識到一切都會被記錄下來,我們很可能會對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分外小心,掩飾真實的意圖和情緒甚至會成為常態,倘若如此,所謂的“真實記錄”反而會帶來人際交往的“失真”。再者,誰有權瀏覽我們的“生命日志”?父母?政府?警察?又是在什么情況下,“生命日志”的內容可以對他人公開,例如協助案件偵破,等等。不久前,巴西警方因Facebook 旗下公司WhatsApp 拒絕提交毒販用戶的通信訊息和法院罰款,而將Facebook 拉美副總裁蒂亞戈·多丹(Diego Dzodan)拘捕。這一事件折射出當下社會中個人隱私和社會正義之間的張力,可想而知,“生命日志”的出現將使問題變得更為復雜。不過,游朝凱也開玩笑說,也許未來的人不能理解為何“古人”會反對“生命日志”,就如當下的年輕人不理解老一輩為何會反對他們花這么多時間在Facebook等社交網絡上吧。
“生命日志”這個小小的科幻概念,不僅沖擊著我們對于隱私等現實議題的看法,也促使我們反思記憶、情感等自我認知問題。科幻與哲學的關系,也許可以用美國哲學家弗雷德·米勒(Fred Miller)在《從科幻看哲學》(Philosophy Through Science Fiction)一書中的話概括:對人類心靈之豐富的堅信,對理論闡釋的求知欲,以及理性思考所帶來的愉悅,是哲學和科幻這兩個領域在本源上的共通之處。在埃里克的課堂上,科幻小說成為哲學思辨的工具箱: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些看似抽象的問題在科幻小說的萬花筒中變換出立體而豐富的圖景,也不斷叩問著我們對科幻的認知:科幻小說是什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筆者認為,盡管科幻可以成為哲學思辨的工具箱,卻不應該被工具化,正如特德·姜所講的那樣,將哲學主題納入科幻小說時,除了注重主題的深度、情節的張弛有度,更要處理好故事涉及的各種“情感”,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干巴巴的哲學論文。當然,如果你是哲學科班出身,最好還要像埃里克一樣,給小說起個充滿魔性的名字,比如《皇太子的形而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