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式好朋友

王巧琳

肥明很胖，大多數人不記得他的名字。

肥明15歲那一年，剛好是他們初中三十周年校慶，每個班級都要上臺大合唱，為讓隊伍看上去干凈整齊，班主任勒令全班女生把頭發剪到齊耳。

肥明喜歡她們長頭發的樣子，尤其喜歡的，還是慕言的頭發。那樣好看的潑墨似的頭發啊……明天就看不到了。

第二天，班主任走進教室，望著短頭發的女生，像是得逞了的獨裁者。直到慕言走進來，她照例披著她的長發，像是示威，班主任氣得直跳腳，他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剪刀，冷笑著走到慕言面前，一把抓住她的一撮頭發。

“住手！”肥明聽到自己的聲音劃破幾乎凝滯的空氣。

當然，這只是肥明的臆想罷了，他沉默寡言，在班里幾乎沒有存在感。可大熊也有成為英雄的念頭，就像顧嘉禾那樣，一把將慕言拽到自己身后，然后挺胸站在班主任面前。

慕言落在班主任剪刀里那撮頭發喀嚓一聲脫離了母體，然后一大把落在地上。

顧嘉禾家有勢力，班主任自然不會拿他開刀，而慕言被調到了最后一桌，這意味著放逐。

慕言依舊每天我行我素，只是顧嘉禾儼然成了她的護花使者，可肥明知道，慕言根本不喜歡顧嘉禾。她像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這點，她有點像他。只是區別在于，他是被擠出別人的世界，而她是不愿進入別人的世界。

慕言和肥明平時成績不好，時常被老師放學后留在教室補習，肥明這時時常盯著她的馬尾走神。

直到一次課后補習，肥明猛地一抬頭，就看到慕言沖他笑。她笑夠了，然后嘴角撫平，對他說，沒想到還有人跟我一樣笨呀。

被她納入她的世界，肥明受寵若驚，恍然如夢。

那天晚上，他請慕言去了一家烤肉店。慕言臉上一直掛著他以為是幻覺的微笑，結束后，他們一起從烤肉店走出來等出租車，慕言說，下次換我請你吃吧。

肥明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我們算是朋友了？

慕言笑起來，說，當然，我們當然是朋友。

她的目光忽然凝重了一下，說，胖子，我們快走。

顧嘉禾和他的一大幫哥們兒踩著滑板追了上來，肥明下意識地挺起胸，一副想保護慕言的樣子，反正他胖，他耐打。可惜的是，顧嘉禾壓根都沒看他一眼。

一輛出租車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顧嘉禾紳士般地替慕言打開車門，說，路上小心。

你是不是很討厭他？坐在車里，肥明問。

慕言笑笑，我覺得他挺好。

可是……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不能這么快答應和他在一起呀，太輕易到手的東西，不會被珍惜。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肥明似乎就被剝奪了熱鬧的權利，他是個寂寞的胖子，不像其他所有的胖子那樣幽默。別人都排斥他，說他總吃藥，有病。是的，他有病，所幸慕言只是想找個伴。她誰都不理，肥明是她私底下唯一的朋友。

那時候，慕言的成績驟然上升，她告訴肥明，顧嘉禾似乎就喜歡漂亮的女生，我也許漂亮，但是我起碼得做到不一樣。

慕言說，等我16歲，也就是我們高一的時候，如果顧嘉禾還在追我，我就答應他。

肥明想了想，那如果他沒追了呢？

慕言說，那證明，他根本不是我要白頭偕老的人。

白頭偕老呀，這是最大的幸福吧，肥明想，可是，我也許連白頭到老都不能做到。

那段時間，肥明瘋了似的學習，他真的很想和慕言站到一塊，哪怕只是過一段青春期。

16歲那年，肥明靠自己的努力和慕言上了同一所學校，可惜，他和慕言沒能分到同一個班。

慕言不會知道，她那把被剪落后下落不明的黑發，被肥明悄悄藏在抽屜深處。

他只是沒想到，被慕言視為珍寶的頭發，有一天她會悉數剪掉。然后她在他面前大哭起來。

慕言最喜歡的就是肥明這一點，哪怕她哭得肝腸寸斷，他也不會問她為什么。

他只是在她哭得差不多的時候，輕輕地說。紙巾快用完了，我再去買一包好不好？

她破涕為笑，胖子，難過的時候，還可以捏捏你的肚子。

肥明十分惋惜地看著她的頭發，卻還是沒有問，可他忽然想問慕言：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么是我成為你唯一的朋友？

因為，你看起來也很寂寞呀，我想找個人，陪我一起寂寞。

高中開學的第一天，慕言和顧嘉禾在一起了。

肥明不再吞從小吃到大的藥，他開始消瘦，母親抱住兒子痛哭。肥明大人般輕輕拍打母親的背，這個為了他擔驚受怕了十多年的女人，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之一。

還有一個，是慕言。

肥明抱著一摞試卷從教導處經過的時候，跟慕言撞了個滿懷，他們有半個多月沒有見面了。

肥明不知道該說什么，支支吾吾說，你最近……和他怎么樣……

我和他挺好呀。胖子，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

他后來才知道，顧嘉禾和慕言的關系，危機四伏。顧嘉禾越發長得帥氣，吸引著女孩們的目光，慕言約肥明吃飯，是因為那天晚上，慕言也答應了跟顧嘉禾吃飯，故意不赴約，是想滅滅他的威風。

那天放學后，開始下大顆大顆的雨，不需要顧嘉禾動手，他的兄弟們就一腳把肥明踹進了一個水塘。

顧嘉禾扭頭望著慕言說，你不是說好跟我一起吃飯的，跟這死胖子一塊做什么？

他是我好朋友。慕言轉身徑直朝著肥明走來。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對他言聽計從，太聽話的女朋友，顧嘉禾那種人是不會稀罕的。

肥明原來又成了一顆證明她的愛情的棋子，但是他還是開心居多。

那天晚上在家常小炒店里，她拼命地往他碗里夾菜。

只是那一剎那，他忽然不合時宜地開口說，我喜歡你。

她的笑凝滯住，我知道。

原來她知道，肥明開心起來。

慕言，我喜歡你，但是你不用理我的這種喜歡，我喜歡你，跟你沒關系啊。

慕言哭了起來，肥明，你干嗎對我那么好？干嗎喜歡我還跟我沒關系？

肥明知道自己是個丑角，但能登臺演出，他就已經很高興了。

高二暑假，肥明的世界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他終于擺脫了胖子的稱號，成功地告別了依賴多年的藥。不過醫生說，如果再復發，有可能失去生命。

自從那次表白之后，他很久沒見到慕言，聽說她的爸爸去世了，她爸爸的病讓她家窮困潦倒。

第二件，就是慕言和顧嘉禾分手了。顧嘉禾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被慕言知道了。

分手后的顧嘉禾瘋了一樣請求慕言的原諒，可是慕言毫不搭理，顧嘉禾最后在早操散掉時攔住慕言。你要是不想跟我好，你就把我在你身上花的錢還給我！

他的臉扭曲著，手攤出來，五指一張，散掉了尊嚴、魄力。

多少錢？我替她還給你。肥明突然從她的身后站出來，攔住澆下來的盛夏的陽光。

他們一起翹課去了河堤邊，慕言沉默了很久說，你變了好多。你的肚子也不見了。

肥明笑了笑，如果你想捏，我還可以再長。

肥明……你會永遠對我好嗎？

嗯。

那么，我們在一起吧。

后來，慕言向肥明借了一大筆錢。

那時他們高三，關于他們的流言四起，同學們說。慕言跟他在一起，是因為錢。可是他不在乎。就算被利用，也心甘情愿。如果自己永遠都有被慕言利用的東西，也許他們就能白頭偕老。

高考前夕，他的身體突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夜間時常覺得身體陷入劇痛和疲憊之中。

顧嘉禾壓根沒打算放過肥明和慕言，他在馬路上攔住了他們，鄙夷地嘲笑肥明，你不會真以為她喜歡你吧？她爸死了以后欠了一屁股債，你不過是個免費提款機罷了。

慕言沖上前去給了顧嘉禾一個巴掌，讓她的憤怒傾囊而出。

很久之前，她將他當作一個寂寞的朋友，可當她四面楚歌之時，才發現他有多重要，不僅僅是朋友，更像是無法命名的依賴。

顧嘉禾莫名挨了一個巴掌，想要還手時，被肥明抓住了即將出手的胳膊。可是霎時，劇烈的疼痛像是浪潮一樣席卷了肥明。

于是他咬緊牙關忍住疼痛，回過臉對慕言說，我還有點急事。

肥明踉蹌地撲進一輛空出租車。他看到慕言怔在那里，像是一只無助的鹿，他擔心她會誤會他將她錯看，可他更擔心的不是形同陌路，而是再也不見。

舊病復發，醫生說。熬不熬得過去都不知道。

肥明回到學校的時候，慕言出現在教室門口。東西收拾好了，他在慕言欲言又止的目光下站起來，背起書包，朝門外走。

慕言拽住他，你去哪里啊？

我去北方高考啊，有什么事？

她掏出口袋里的錢，蒼白地笑著說，這些錢必須還給你。

錢你留著吧，沒關系的。他笑著說。

慕言咬住嘴唇，如果我是為了錢跟你在一起，你還會繼續喜歡我嗎？

不會。他的笑容消失。

不會才怪。她不需要知道他有多喜歡她。

慕言低下頭去，聲音脆弱卻倔強。可肥明，你別那樣想我……

他打斷她的話，慕言，我得走了，你好好考試，一定要考個好大學啊。

你一定要有很好的人生，才能對得起，對得起我喜歡你這么多年。他想。

那我們怎么辦？蘇志明！她好像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那個他幾乎自己都要忘掉的名字。

他忍住難過，說，我們一直都只是朋友。

城里有個時光旅行郵局，可以幫人在未來的某一天快遞東西，肥明要快遞的是一縷頭發，還有一只大熊，像很久以前的他一樣憨厚肥胖，慕言最起碼在以后難過的時候，不會沒有可以捏肚子排解的時候了。

肥明3歲的時候就被診斷出多發性軟骨瘤病，長久的保守治療讓他肥胖不已，卻控制了病態，但是這一次，他心里有數，也許，他熬不過去了。

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的這18年活得還不錯，他瘦過了，他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遭遇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了，何況，她還跟他說了那句，在一起吧。

半夢半醒間，他仿佛看到慕言坐在他的病床邊，她依舊是他記憶里的樣子。

她握住他的手，輕輕地說。

肥明，要是你不在了，誰在我難過的時候，讓我捏捏他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