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遺留在時光里的淚和痛
一根趾頭尖尖地指向前方,其余四趾生生被拗壓在腳底,殘損的骨頭在足背部拱起一座小包,斷裂、疊合,還有不屈不撓的生長,一個畸形的怪物就這樣被人為地造就了。我無法準確地用詞語來形容眼前的怪物,筍、粽子、豬蹄,還是一把譏諷的匕首?
可是它分明有一個貌似柔美的名字——三寸金蓮。在臺兒莊運河古城,一所名叫“蘭婷書寓”的青樓博物館里,我與它劈面相逢。一幅天足與小腳的骨骼透視對比圖,把自然和扭曲,健康與病態呈現出來。一些婦女在鏡頭前舉著小腳,目光呆滯,神情漠然。被展覽的還有纏腳器、裹腳布、三角形的繡花鞋……這些器物組成環環相扣的掙不脫逃不過的鏈條,一步一步將女性按進窒息的泥淖里。
我忽然想起在周莊時的一幕情景:一位口才極佳的男導游,在一個大戶人家的廳堂里對著他的游客講三寸金蓮。他講得口沫生津,形同說書。他說,小腳是女性的秘密,來了客人,女人都要把腳藏進桌簾下,以免被窺視。而不同大小的腳是不同等級的“蓮”,三寸的為“金蓮”,四寸的為“銀蓮”。“五寸的是什么蓮呢?”他忽然轉身問游客。有人說“銅蓮”,有人說“鐵蓮”,一個游客堅持稱那叫“大蓮”。圍觀者眾,興奮哄鬧的多為男性。以占有、私欲、蹂躪、囚禁為樂,作為人性中的劣根性,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
一個女孩,從五六歲開始接受這一酷刑,實施人往往是她們的母親或祖母。在孩子凄厲的喊叫和眼淚面前,長輩們竟堅定地篤信自己是為著孩子的幸福著想。“小腳一雙,淚水一缸”。長長的裹腳布,緊緊地勒住了自由的生長和自由的腳步。據說,殘忍的還有用竹片或石板相夾,以使三寸金蓮成形。而這段無比變態的歷史,在中國竟然持續了一千余年。直到今天,我們身邊還有諸多名叫金蓮的女子。無論這和三寸金蓮是否能扯上關系,這都讓我覺得痛。
在展品中,陳列著一些三寸金蓮狀的酒盅、煙斗,不消說,這些都是推崇變態之美的又一個佐證。連我一向有些喜愛的詩人蘇軾也未能免俗,他竟然專門作《菩薩蠻》詞,詠嘆纏足:“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并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據說,這還是中國詩詞史上專詠纏足的第一詞。而李漁則公然聲稱,纏足的最高目的是為了滿足男人的性欲。何止是這些呢,小腳不便行走,還能防止“紅杏出墻”,就如同中世紀的歐洲男人為女人套上了貞操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即便他一年兩年不近某一個女人的身,也不許她跑了,單是囚著,就像他私有的物品。一種畸形審美發揮到了極致,其背后的推動者,除了統治者,還有那些吟風弄月的文人。
我只親見過一位纏足的老太太,她應該是我幼年時整個村莊唯一遺存的活化石了。人們習慣把她稱做細腳裊裊,所謂的裊裊,本應是風吹楊柳婀娜多姿的柔美情狀,可是這位身材高大,歲近遲暮的老人,她著實吃盡了細腳裊裊的苦。無論上哪兒,她都須拄著一根拐杖,雙腳呈八字向外撇著,用足后跟承重。她的背弓成了一架風車,走起路來極其可笑地趔趄著、踉蹌著。我無以想象,作為一名村婦的她如何去河邊洗衣,如何擔水劈柴,如何下地摘菜,如果抱持兒女。如若所有的這些農村婦女所干的活她一樣也不能少,那么她需要付出的,是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艱難。她沒有精致的花樣繁復的繡花鞋,1980年代,三寸金蓮的鞋早已是沒有生產的了。她穿的是自己做的黑布鞋,窄小、淺口,容納著她那雙無以支撐自己體重的腳。
據我奶奶說,當放腳大腳成為新的風尚,一些裹腳的女人穿上了大布鞋,再在鞋肚里塞上棉花或稻草以充大腳。這又讓我想到了魯迅的結發妻子朱安。在新婚的那日,她為了冒充大腳,鞋子里的棉花出溜一地,出盡了洋相,也讓魯迅倒足了胃口。嗚呼哀哉,這難道是她的錯嗎?
一位名叫楊厚珍的小腳女人,則因為走完了二萬五千里長征被寫進了歷史。她是瑞金人,被稱為“三寸金蓮女紅軍”。如果按照傳統的親緣關系去追溯,我應該可以和她搭上親戚。今天,她已不在人世,沒有人知道,她拖著一雙小腳走在漫長的征途上,是為著愛情的力量還是革命的信仰。去年,來自天津的作家武歆到瑞金采風,飯桌上,他講起在北京的一件奇事。當時是集體活動,大家都跟著去了其它地方,只剩他一個人獨自走進了某一個展廳。忽然,一幅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正是楊厚珍,他看著她的小腳,想象她在長征中艱難跋涉的樣子,登時淚流滿面。
那一天,也許瑞金的糯米酒的確讓武歆醉了,他走出餐廳的時候身形有些搖晃,嘴里不停地說著同一句話:“我淚流滿面啊……”
三寸金蓮,供歷史凌虐過,把玩過,淫樂過,最后留下的,不都是淚和痛么?
弱柳,不只是女人的代名詞
我在一個男人的面前自慚形穢。他柔若無骨的肢體,他風情萬種的姿態,他的妖嬈,他的嫵媚,輕易地就將一群僵硬拙笨的女人打敗。我時常覺得是有一個精靈,或者一股氣流帶動著他的身體在滑行,在流淌,在伸展。
這是我在魯院參與的第一堂舞蹈課。誰也沒有預料到,我們的舞蹈老師竟是一個如此年輕,如此風擺楊柳的男性。“裊裊腰疑折,褰褰袖欲飛。”其實他只需一個蓮步輕移,舞者之韻立即流泄得一覽無遺。弱柳?春風?絲綢?泉水?所有輕盈靈動的詞匯加諸于他的身上,似乎都不為過。
一定會有人不無擔憂地想,這蘭花手、媚眼波,以及俏身段,將如何以男兒之身面對他的女人?或者說,如果一個女人與這樣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男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庸常的生活讓我們習慣了男人的粗獷豪放、男人的孔武有力、男人的堅硬和強悍。造物將人類分隔在陰陽兩岸,正與反,凹與凸,似乎從來如此旗幟鮮明如此風格迥異。
女人又該是什么樣子的?針線、紡織、刺繡、縫紉被稱之為女紅,婀娜嬌婉娉婷嫵媚妖嬈……所有與柔軟相關的詞匯都以女字做偏旁。我依然記得,年少時小學校里有一位男教師與眾不同,他擅長織毛衣、鉤鞋子,毛線像蝴蝶一樣在他手上翻飛,他翹著蘭花指,一副駕輕就熟的樣子。自然,與之匹配的是他說話的聲音,尖而細,輕而軟。事實是沒有人羨慕這樣一個心靈手巧的男教師,他毋庸置疑地被劃為異類,遭到學生們的圍觀和暗自嬉笑。
頗為反諷的是,曾經嘲笑過那位男教師的我,長大以后不善女紅,踢不好毽子跳不好皮筋,沒有織過一件完整的毛衣,沒有燒過一桌像樣的菜。而且我還很不溫順很有自己的主張,常常桀驁不馴、睥睨一切。我寫一些被家里那個男人所不屑的文字,并且固執地堅持到底,固執地不肯為了取悅他而有所放棄。我唯一按步就班的是,在合適的年齡將自己嫁了出去,并且順其自然地生育哺養,完成了一個生命個體存在于世的完整性。如果放在舊社會,我將是一個多么不合格的女人。
而一個跳舞的男人,一個用完美的一字馬將所有女人都比下去的男人,又拓寬了多少世俗目光的外延?他有柔軟的腰身、輕靈的舞步,他有他的美、他的范。他用多年的苦練修成了自己的樣子,一個有別于其他男人的樣子。并且,因之找到了生存和獨立的依憑。他讓我看到了自己,并觸摸到了內心的質地。原來人是可以越過框架越過格子的,人并不是非得這樣非得那樣的。你無須為自己不像一個世人眼中的女人有所羞愧,你也無須為縫不好一段細密的針腳心有戚戚。
一棵白楊為什么不可以歪著脖子長大?一只公雞為什么不可以領著一群小雞覓食?
記得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說一個女人長期飽受男人欺凌,于是發誓復仇。從那一天起,她養了一頭小豬,然后每天都要抱起那頭豬練練手,等到小豬長成了大豬,女人不知不覺已經力拔百斤了。當男人再次拿她練拳,她將男人攔腰抱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從此,男人再不敢輕易欺負她。看完這個故事,我常常想象著她扔男人的樣子,不禁要大笑。
無論你是男人還是女人,不都應該是屬于自己的強大的樣子嗎?
打著小八字站在地墊上,我努力地學習做蘭花手,卻發現怎么樣也做不出男舞蹈教練那般銷魂蝕骨的媚。我看到他在飛翔,而我們的舞蹈服和舞蹈鞋,并沒有帶著我們飛升起來。作為女人,我輸得心服口服。
玉,是不說話的美人和君子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夜讀《詩經》,被一個像木槿花一樣水靈的女子打動。她有著輕盈的步子輕盈的身姿,跑啊跑啊就好像要飛翔起來。更美妙的是,她所佩戴的玉飾因著身體的靈動而叮當作響。
一個多情的男子跟在身后,暗暗吟哦:“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一個女子的美好形象,永遠地鐫刻在了同行男子的腦海中。
玉之純真,玉之高潔,與一個肢體柔美的女子,組成一幅永恒的唯美畫面,住進了歷史的詩河里。我常常自作主張地以為,唯有佩戴在君子和美女身上的玉,它所發出的環佩叮當之聲,才分外清脆悅耳。
喜玉之人,多半性情溫順。他(她)不會是夸張的,狂野的,無所顧忌的。這從“白茅純素,有女如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這樣的詩句里便可找到證據。什么“冰清玉潔”“冰肌玉骨”“香肌玉潤”“冰姿玉質”等等詞匯,讓我們一觸目便浮現出膚白貌美、資質高潔的美人形象。若是讓一個五大三粗的腌臜之人身上掛滿玉佩,想來當他晃動滿身的肥肉時,玉音也失了神采,讓人鄙為噪聲。
據說古時君子貴人喜在身上佩掛多件玉飾,而玉飾是禁不起劇烈碰撞的,于是君子們常常靜若處子,溫文爾雅。他們小心地行走、端坐,小心地護衛著身上的玉,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刀闊斧的村野莽夫拉開了從天上到地下的迢遙之距。
其實,中國人對玉的崇拜,遠在人類文字出現之前的遠古時代。雖然中華文明許多已經消亡于4000年前,但考古學家還是發現了諸多和玉禮器有關的文化痕跡。如遼河流域的興隆洼文化,距今有8000年。而在長江、黃河等流域,同樣出土了眾多4000前以前的玉器,證實了中華民族崇拜玉的歷史淵源已久。
一塊美玉,捧在2000多年前的楚國和氏手中,虔誠地獻給楚國的厲王和武王,卻兩次以欺君之罪,先后被砍去了左、右腳。君子無多,小人常有。當美玉遇見讒言,便只是一塊粗礪的石頭。這塊舉世無雙的和氏璧,到戰國后期,被楚國用作向趙國求婚的聘禮,贈給了趙國。秦國也非常想得到它,就宣稱愿以十五座城池交換趙國的“和氏璧”。于是,足智多謀藺相如在歷史的舞臺上登場,成就了一個“完璧歸趙”的故事。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兒時在王之渙的《涼州詞》里,我永遠地記住了玉門關這個地名。當時只道是尋常,頂多感到此名略帶些想象中的浪漫主義罷了。許多年以后,我坐在魯院的教室里聽著名學者葉舒憲講課,方知所有帶有玉字的地名其實都和玉搭上了關系。那些關口,那些縣域,要么是運玉的,要么是產玉的。
在甘肅敦煌,在絲綢之路,玉石被成袋成袋地捆在駱駝的背上,運往王權集中的地方。這些玉石,制成各種精美的玉器,或用于裝飾,或用于祭祀。還有的,成為通體晶瑩的玉佛像,成為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在古往今來的文字記載中,玉總是和純潔、高貴、美德連在一起。它們走進了《詩經》中那個妙齡女子的生活,走進了屈原的《懷沙》:“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走進了黃庭堅的《黃穎州挽詞三首》:“胸中明玉石,仕路困風沙。”甚至,銜在了《紅樓夢》里初生的賈寶玉口中。最后,它們中的一小部分,伴隨著身份地位顯赫的人,永遠地埋在了地下。
2016年1月,考古專家在甘肅省鎮原縣偶然挖掘出一個常山下層文化墓葬。挖開之后,一個身高2.1米的巨人,72件陪葬的玉器,赫然呈現在世人眼前。更多的謎團籠罩在人們心頭,關于玉,關于人類文化的前世今生,像一個亙古的神話,環繞在我們的頭頂之上。
而在今天的生活里,玉被擺在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商場里,玉還出現在街頭小巷的地攤上。人們佩玉的時候,早已不會想起君子這個詞語。各種虛假的、劣質的、魚龍混珠的玉,讓外行的人無所適從。我一向活得粗糙,只添置過一個小小的玉墜項鏈,純粹當成裝飾。什么養玉潤玉,真的無從談起。
只記得去年冬的某一個大風天,一位文友用報紙包著一塊石頭,吭哧吭哧地送到我辦公室,說了一句話便走了。他說:“這塊石頭,已經玉化了。”我想起來,原只是因為順手將他的文章推薦到某報發表。小心地將這塊玉化石供奉在柜子里。想來,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件和玉有關的物件。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玉汝于成,愿為君子。
【作者簡介】朝顏,原名鐘秀華,江西瑞金人,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供職于瑞金文學藝術院。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散文》《散文選刊》《青年文學》《文藝報》等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獲《民族文學》年度散文獎、《人民文學》雜志社全國征文獎、首屆全國“山哈杯”文學創作大賽佳作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入選《當代新現實主義詩歌年選》《中國散文詩人》《南方散文》《散文江西》《江西山水入夢來》等多種選本。出版有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