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者,西寧以北長約100余公里的河谷川地也。
對于河湟地區每一片緊緊相連或相對獨立的谷地,我是情有獨鐘的,因為在這里就產生了中國西部古老的文明、燦爛的文化和獨特的風土人情。
谷地,應該是我們高原上世居民族的搖籃。而北川,則是哺育我長大的最為親切最為溫暖的家園。
一
八月的北川,麥香撲鼻,大豆搖鈴,田野里又呈現出一派豐收的景象。我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里,走向北川河畔的上孫家寨的,透過水磨田埂,一幅寧靜的田園風光圖就靜靜地在太陽底下展現出來。
誰也不敢相信,就是在這片黃土地上,出土了代表典型的馬家窯文化的舞蹈紋彩陶盆。考古學家將此彩陶盆稱之為中國舞蹈起源最早的見證;中國美術史上,也有它神采飛揚的一頁。如此神物,竟出自中國西寧的北川,我時時深感腳下這片黃土地文化底蘊的深厚。
站在上孫家寨這片寧靜而深厚的黃土高坡上,面對飄著麥香的麥場,我的面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面,那只1973年出土的彩陶盆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旋轉,彩陶盆的內壁上繪就的五人一組共分三組的原始人類開始了她們盡情的舞蹈,她們的舞姿輕盈而別致,她們的歌聲粗獷而富有節奏。月亮升起,篝火熊熊,一時間,祖先們群起而歌之舞之,好一幅酣暢淋漓的以場圃為大舞臺的狂歡場面呵。
這是我國最早記載的生動地反映先民們歡樂舞蹈的彩陶盆,是我國古代文化藝術寶庫中的瑰寶,她以奪目的光輝。從一個側面顯示了西北地區古代先民們高超的藝術水平和非凡的聰明才智。出自距今約5000年之前的能工巧匠之手。
集體舞蹈彩陶,就是如此真實地傳達了古代先民們生產生活、繁衍生息的符號信息。
北川,流淌古代文明的北川呵!
走進村落,我發現了在遠離喧囂之外的一種真真切切的寧靜。秋風吹過,楊柳沙沙,河溝里溪水的聲響使我更加感到歲月流逝的整個過程;雞鳴犬吠之聲遠遠傳來,我知道,人間煙火在這里還延續得如此坦然。
北川,我們是最后的麥田守望者,回憶遠古,眺望未來,我們在流水的潺潺之聲里,記錄著又一個秋天的故事……
二
北川之河流過的地方,有個村莊叫鮑家寨。
朔風已起。我知道,這里的農家小院已是冬閑時節。而通常的想象是,初雪一來,農人們就開始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貓冬現象,而且,一過就要六七個月。
寂靜,寒冷,萬物料峭,這就是北川之冬的原色么?
于是,那只舞蹈的彩陶盆又浮現在我們的眼前,那些舞蹈的人們跳啊唱啊,還是五人一群,向我居住的村莊興沖沖涌來……
怎么?還有鑼鼓的鏗鏘?怎么?還有嗩吶的嗚咽?
透過柏桑煙火繚繞的清晨,我看見彩陶上舞蹈的人們變成了村頭大戲臺上高吼秦腔的演員,而臺下密密麻麻的觀眾還是我最為熟悉的父老鄉親。
只是,那些村姑們精心梳攏的發辨,依然有彩陶上舞女的影子,后生們睜得碩大的眼睛,我好象在哪里的石刻和壁畫上見過。
寒風吹拂著迎送我們走進了21世紀的門檻。而鮑家寨業余秦腔劇團的旗子依然在朔風中飄揚……這是北川地區的最后一個戲班子了。
我想到“最后一個”心里頭總覺得不是滋味。我記得,就是在農村生活還極為困難的日子里,業余秦腔劇團的演出始終沒有中斷過。幾十年來,劇團的經費是自籌的。一升糧食,幾斤清油,甚至自出勞力,也算是對于劇團的大力支持。
劇團不但在本村農閑時間演出,而且還接受互助、湟中等地農民的邀請,在其他村莊的戲臺上展示著劇團的風采,聲名遠播。
如今,業余劇團演出的盛況和整箱整箱的服裝道具告訴我,他們仍然是一群熱愛藝術的子民,和5000年前彩陶中描繪的人們載歌載舞的情景一脈相承!
舞臺上的秦腔演員們一招一勢、一板一眼,頗具戲劇藝術功底,這與面朝黃土背靠天的農夫的姿態完成不同。忘情,癡迷,全神貫注這些詞如果用在農民演員們身上再貼切不過。一陣雪花飄過,我看到臺下入迷了的觀眾在冬日的雪地上凝固成了藝術的雕塑。
這是去年臘月的一天,筆者在北川鮑家寨村看到的一幕,我是循著這個業余劇團長達百年遠近聞名的聲譽來的,而四周緊緊包圍他們的,是家家戶戶擁有幾十個頻道的電視機,是街上咚叮作響的歌舞廳,是一輛輛飛馳而過的轎車、卡車、摩托車……
而與鮑家寨一河之隔的黃家寨鎮,流傳在民間的皮影戲和鮑家寨的秦腔一樣的古老,又是一樣的耐人尋味。
在信息時代,如果細細地端詳神奇的皮影戲,筆者深感,這大概是老祖先們最早運用光與影的原理,發明的一種極富生命力的民間影視藝術。
我是在臘月的寒風中,極為認真地欣賞皮影戲的。黃家寨皮影戲之所以遠近聞名,一是靠一代又一代藝人完美的影人雕刻造型,二是靠表演藝人優美的唱腔和熟練的演技,給村里人以強烈的藝術感受。可以這樣想象,在物質文化生活極為單調的西北地區,皮影戲的代代流傳,不也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反映了當地人民的審美追求嗎?
時光荏苒。而我卻在省城年年舉辦的文化旅游節、民族民間展覽會上,經常見到黃家寨的皮影戲堂而皇之地在都市的會場上演出,吸引著不少的觀眾,有的外國人對于這種古老的中國民間藝術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一位瑞士的藝術家曾經對筆者說,青海的皮影戲是一幅幅由光影造型的“裝飾畫”。
一位日本的民間藝術研究者深有感慨地說,青海皮影戲的裝飾具有濃郁的地方民間裝飾特色,民間藝人們在融合其他地區皮影戲裝飾特色的同時,根據青海各民族群眾的審美習慣,從民間刺繡、剪紙、油漆裝飾畫以及宗教裝飾畫中吸收了豐富的養料。
筆者也同樣感受到,青海大通的皮影戲在造型、紋樣裝飾、色彩裝飾方面,都帶有質樸、純正、粗獷的高原鄉土色彩,也凝聚著高原民族的感情氣質……
在大工業時代的夾縫里,黃家寨的皮影戲和鮑家寨的秦腔依然回蕩在城鄉的上空,這,難道不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嗎?
北川的古老與現代,就是如此清晰地共存在這片多情的土地上。
北川,就是這樣無比生動地成長在我們的記憶里。
三
關于北川,筆者還要描述離我最近的事物,最新的話題和最為矛盾的心情。
筆者的親戚家住黃家寨。和上孫家寨鮑家寨一樣,農民們以前的勞作和生活幾乎沒有兩樣。
然而,寧靜淡泊的生活過到20世紀80年代初,北川的寧靜被再次打破。中國最大的電解鋁廠要在北川黃家寨地區開工建設。
真是平地一聲驚雷。親戚們以及黃家寨鄉的幾萬農民都睡不著覺了。國家要占地修建龐大的工廠,農民要失去土地去當工人。幾千年了,黃家寨的農民要在一夜之間改換扮演了幾千年的農民的角色,能讓人不思緒萬千么?
角色說變就變。
兩年工夫,一座現代化的冶煉企業就矗立在了麥田環繞的北川,農民們開始了前所未有的繁忙生活。青年男女一半多到廠里上班去了。有頭腦的在鋁廠生活區擺起了貨攤,賣起了蔬菜,開起了飯館……日子逐漸紅火起來。
工業文明就這樣突如其來。
而北川里,標志著青海工業大發展的現代化大型企業一個又一個落戶在這片遼闊的川地。北川,就這樣變成了大通縣的工礦區,變成了青海省的“工業走廊”。
歲月荏苒,不變的還是鄉親們質樸的心。他們在工廠生活區有了寬敞明亮的樓房,又把村里的小院拾掇得清清爽爽。松木大房飛檐齊檁,亭閣樓舍一應俱全,院內丁香怒放,牡丹含苞,好一派北川新農家的新氣象。
北川,彩陶的故鄉,現在擁有如此獨特的人居環境又是誰人能料到的呢?
有人把參觀北川現代化企業的過程稱之為“工業旅游”,我是極為贊同的。北川的工業門類較為特別,企業規模十分巨大,到這里開開眼界畢竟也不是妄走一趟啊。
旅游觀光累了乏了,請你別著急。盡管這里不是都市,但走進附近的村寨小院小憩一番,又要享受“農家樂”的愜意了,何樂而不為呢?
農家院里的主人們都是烹飪農家美食的好手,那些清香撲鼻的農家佳肴諸如“狗澆尿”餅子、農家釀皮、甜醅、青稞面攪團、羊肉蓋被、地軟包子、家常拉面、指甲面片……真叫不出農家菜的名字了,還是讓遠方的朋友美美地饕餮一頓吧。
而在村外的山岡上,我也在裊裊的炊煙之中,細細地品咂著美味的北川……
【作者簡介】張翔,現供職于青海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