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看得更清

“閉著眼睛還怎么看？我的副書記同志。”

我這么稱呼他，當然是為了顯示對他的不滿。他說完就轉身，態度很有點蠻橫地摔門而去。讓我覺得，他是帶著氣專門為那句沒頭沒尾的話來的，那話是——閉上眼睛看得更清。

眼睛閉上了還怎么看？我閉起眼睛抽煙，實踐他的話。我始終覺得，眼睛閉上了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我睜開眼，屋子里煙霧繚繞，辦公室的門又一次被人推開，是小吳，吳紀委，他回頭看看后面，小聲對我說：

“謝總您千萬再別說您是看著劉總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的了。”

他說完，對我意味深長地一笑，像什么也沒說很隨意地走出去。他的裝隨意是避嫌，巡視組進駐后，明確規定，機關人員上班時間必須堅守崗位，時刻準備巡視組通知談話。我一臉愣怔，心卻追著他的背影說：

“我就是看著劉總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嘛，我又干嗎不能說？”

我和劉總一起進廠，并在一個班組當徒工。那時候剛剛開始改革開放，很多和我們一起進廠的徒工都被花天酒地的事吸引，劉總卻帶著我和小陳一門心思地上夜校學技術。我們拿到文憑的時候正好碰到了文憑吃香，好運就交上了我們。劉總升任車間副主任，小陳上宣傳科當上了干事，我也進了組干科。

當上了車間領導的劉總，并不把自己當領導看，還是整天一身油膩膩的工作服，和工人們摸爬滾打于現場。一年后副轉正，三年后就當上了廠里的副老總。沒幾年，老總調走，升任老總。老總的他，對我和小陳呵護有加，提拔小陳為宣傳科長，我為組干科副科長。沒多久，他又調房地產公司任老總兼書記，把兩個副手整走，把我和小陳弄到他的身邊，小陳當他的副書記，我當他的副老總。

被小陳和小吳這一攪，我在辦公室坐不住了。

“鈴鈴鈴、鈴鈴鈴……”剛走上花園的小徑，一陣像是草叢里的紡織娘的叫聲響起。這個十冬臘月的，怎么會有紡織娘吟唱？鈴聲再響時，我才想到是手機，我的手邊往棉衣口袋里伸去邊詫異，今天這是怎么啦，連手機的鈴響和紡織娘的叫聲都分不清了……

吳紀委的聲音：請謝總馬上到四樓會議室來。我想問他怎么回事，他把電話放下了。

四樓會議室，巡視組臨時辦公的地方，我的腦子里轟地一響。巡視組進駐那里后，凡被請進那里的，都沒有好事。劉總被請進那里后，就傳出了劉總有事的流言蜚語。劉總的兩個前任被請進那里后，直接被帶走了。巡視組叫我去有什么貴干？我趕緊梳理我自己，是不是該有坦白交待的？打老虎也拍蒼蠅，我們這個級別的當然是蒼蠅，我們這個蒼蠅級別的，只要有人想拍你，你就跑不了。這是我對我自己的評價，對所有我們這些蒼蠅級別的評價。

大概是我的臉色過于蒼白，神不守舍得厲害，巡視組的瘦高個瞟我一眼后，嘴角露出來一絲讓人琢磨不透的微笑。然后，他用嘴巴撇一下一個空凳叫我坐。我坐下后他又對我一笑，忍俊不禁地笑。他就那么笑著坐下后對我說：

“隨便說說話，放松一下。我們來這里后，忙，一根弦繃得太緊，到今天才有時間和謝總這么放松一下。既然是隨便聊聊，我們就避免說一些跟沉重有關的話題。怎么樣，對我們來這里的工作還滿意吧？”

我點頭，不住地點頭。邊點頭兩眼邊不停地于他的面目間掃射，想探出他的葫蘆里裝的到底是什么藥。點頭時一個字不說，是怕一旦說話，就漏掉對他面目間表露出來的東西的捕捉。他又是一笑，是那種被滑稽逗笑的笑，轉瞬又猛地斂起笑容說：

“嗨，本來想放松一下的，謝總連這點讓我們放松的機會都不給，就言歸正傳吧！我們這次叫您來，剛才已說了，主要是想征求一下您對我們工作的意見，您們對我們工作的滿意度對我們也是至關重要的……”

“好，好……”

我敢說話了，并連串說好，這是我看出來他們沒拍我這個蒼蠅的意思。就在我繼續說著好，頭像雞啄米一樣地配合著時，他的話峰又突然一轉說：

“那謝總在好幾個場合說是看著誰誰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是什么意思？你那么說，陳書記也跟著你說，剛才我們已找陳書記聊這個話題了，你們這么說是一種對自己對他人都不負責任的表現，讓人很容易想到你們說的那個人把你們弄到身邊來，就是要你們這么說他的。就這一點，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眼睛閉上了再去看他走過的那些腳印……”

我又不說話了，又一個勁地點頭。我不說話了只點頭，是他把您字換成了你字，口氣明顯地變成了一種居高臨下的訓斥，一個被訓斥的人不吭聲最好。

聽完他的訓斥后回到辦公室，人有虛脫的感覺，往辦公桌前一坐，眼睛就無力地閉上了。這次閉上眼不是刻意看什么，是想，想瘦高個的那些話，想著想著我就想起了許多事，眼前如電影蒙太奇一樣地出現了一幕幕，那是我們被劉總弄到他的身邊后，哥們意氣作祟，明知道他做的事里有名堂，卻不問不聞，有人問起，還為他兩肋插刀……

越往深里想，我越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