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如果不是他去世的消息被媒體報道,林庚似乎已被人們遺忘了。今年中秋節的前兩天,這位97歲的老人在睡夢中辭世,人們這才又記起早年與吳組緗、李長之、季羨林并稱“清華四劍客”、后來又與吳組緗、王瑤、季鎮淮并稱“北大中文四老”的林庚先生。
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曾告訴自己的每一個學生,要去接觸林庚,拜訪林庚,因為這位老人有著故去的知識分子們身上最深厚、最值得傳承的精神財富。
這筆精神財富近20年來一直隱居在北京大學燕南園里。上世紀80年代林庚從北大退休,便一直居住在這里。學生們從門口偶爾路過,能看到林庚先生正靜坐在藤椅上,他的側影清癯而安詳。
這些學生再也聽不到林庚講課了。
據聽過課的人們回憶,林庚講課,有時身著白襯衣,吊帶西褲,有時身著絲綢長衫。他腰板挺直,始終昂著頭,大多時間垂著雙手,平緩地講著,講到會心關鍵處,會舉起右手,輔以一個有力的手勢。他從不用講稿,偶爾看看手中卡片,但旁征博引,堂下鴉雀無聲,仿佛連“停頓的片刻也顯得意味深長”。
林庚退休之前,中文系特意為他安排了一堂“告別課”。盡管從1933年在清華大學給朱自清當助教開始,林庚已經執教半個世紀,但他的講課題目還是幾經更換才定下,講課內容也斟酌再三,教案足足準備了一個多月。這一課,講的是“什么是詩”。
講課那天,他穿一身經過精心設計的黃色衣服,配黃皮鞋,頭發一絲不亂。照錢理群的說法,“美得一上臺就震住了大家”。然后,他款款講來,滔滔不絕。但是,課后當錢理群送他回家,他一進門便倒下,大病一場。
晚年,燕南園里這位坐在藤椅上的老人,已經少問世事,不接受媒體訪問,淡出公眾視野,甚至,連那些從他門口路過的學生,有些也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了。“功利、名望,仿佛已經完全從先生的心里消失。”張鳴說。
隱居中的林庚,惟獨在有人請他為學生講課時絕不推辭。“對學生,對年輕人,林庚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感情和期待。”張鳴說。在他那間20多年毫無變化、簡樸陳舊的客廳里,他面對來訪的學生,很容易激動起來。陽光從東、南、西三面的窗戶里灑進來,學生們“坐在他面前,甚至連敬仰的心都很難產生,他實在太隨和,太真誠”。學生袁行霈回憶,他從不對學生耳提面命,疾言厲色,也不肯當面表揚,或者說些慣常的客套話。學生去看望他時,他起身迎接。離開時,又總是要送出大門,說聲“謝謝”。
這位曾經的北平現代派詩人、后來的古典文學研究者,一生追慕的是“寒士文學”和“布衣感”。他推崇不在權貴面前低頭、“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塵埃。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的骨氣。他的學生袁行霈至今記得先生的一句話:“人走路要昂著頭,我一生都是昂著頭的。”
不過,“文革”中林庚曾被選調入“兩校寫作小組”。這段歷史,成為有人指責林庚的罪名之一。但錢理群向記者轉述,在一次為一本古書做注的討論會上,江青曾送給林庚一枝花,托他“轉交夫人”。林庚不卑不亢,接過花,隨手放在桌上,沒有任何受寵若驚的表情。“這起碼說明林庚先生的態度。他是溫和的,他不是激烈反抗型的文人,這與他的性格,一向相符。而他對政治里的事情,原本并不清楚。”錢理群說。他認為,此前和此后,林庚與政治,再無半點瓜葛,可以作為一個證明。而林庚晚年的隱居,被錢理群看作“從根底上是自由的精神”。
“在做人上,他是成功的。”錢理群評論,“相比一些在世時被推上高位,被別人供奉的人,林庚的結局是最美的。”
“他并不顯赫,社會上的人也許并不知道他是誰,然而學生卻永遠銘記。”錢理群說,這是作為一個老師,可以得到的最高評價。
(選自《民國那些人》)
【閱讀指津】 人物傳記不同于一般寫人記事的文章,它是記述人的生平事跡的一種重要文體。從傳記中,我們可以了解一個人心酸的人生際遇,探究一個人豐富的情感世界,追尋一個人曲折的思想軌跡,總結一個人大致的成敗原因,進而在那些逝去的歷史云煙中,感受社會的桑海滄田和光怪陸離。我們在閱讀中以史為鑒,以人為鑒,獲得有益的人生啟示,豐富閱歷,陶冶情操,提升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見識。雖然如此,但傳記又絕非千篇一律,每篇傳記都有其獨到之處。因此在閱讀時要依據文本,慧眼識真,把握文章的精髓。《林庚:喧鬧時代里的隱退者》這篇傳記的閱讀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
抓題目。正所謂“綱舉目張”,一般而言,抓住文章的題目,就可以迅速地撥開浮云,準確到位地把握文章的靈魂——主旨。本文標題是“林庚:喧鬧時代里的隱退者”,其中“喧鬧”“隱退”這一組詞語對比鮮明、特別醒目,我們能夠從這組關鍵詞中讀到林庚的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甚至能夠觸摸到他在喧鬧市時代里不迷失自我,不為名利誘惑,一心追求自由閑適的精神世界。抓住了這一點,我們就找到了閱讀這篇傳記的鑰匙,在接下來的深入閱讀中不至于盲人摸象。
理脈絡。這篇傳記的題目讓我們知道了“其所以然”,但理清文章脈絡能夠讓我們知道“其之所以然”。傳記開篇由林庚去世寫起,對他作了一個簡單的介紹:“清華四劍客”之一、“北大中文四老”之一。這使讀者對林庚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接著寫了林庚身上“有著故去的知識分子們身上最深厚、最值得傳承的精神財富”,課堂上“旁征博引”,就算是“告別課”,“講課題目還是幾經更換才定下,講課內容也斟酌再三,教案足足準備了一個多月”,這是一個學識淵博、治學嚴謹的林庚。然后作者又寫到晚年的林庚“少問世事,不接受媒體訪問,淡出公眾視野”,但“隱居中的林庚,惟獨在有人請他為學生講課時絕不推辭”,他待學生隨和真誠,甚至對看望他的學生都會“起身迎接”最后“送出大門”,這又是一個不慕名利、淡泊處世、待人隨和真誠的林庚。最后,作者選取了“文革”中的一個片斷,又給我們刻畫出了一個面對權貴不卑不亢的林庚。文末作者引用他人之言,點出了林庚的結局是完美的。
知手法。通過題目,我們初步了解了林庚;而在梳理傳記脈絡的過程中我們又進一步理解和領悟了林庚的淡泊以及由淡泊衍生出來的那些知識分子所特有的稟賦。如果說抓題目、理脈絡是對這篇傳記的感性認識,那么從審美和為文手法的角度解讀則是對這篇傳記的理性認知。這篇傳記值得一提的手法有兩種:
其一,選材典型,細節突出。對于北大知名教授,要表現他的學識淵博,莫過于寫他在課堂上“旁征博引”“滔滔不絕”“堂下鴉雀無聲”;要突出他的淡泊,莫過于寫他“淡出公眾視野”,“連那些從他門口路過的學生,有些也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了”;要贊美他的不卑不亢,莫過于寫他面對炙手可熱的權貴向他示好時“沒有任何受寵若驚的表情”。作者選取了這些典型精當的素材,用極其簡潔的語言為我們刻畫了這樣一個卓然不群的“隱者”。同時,作者還善于運用細節描寫來彰顯人物的性格和品行。課堂上,林庚“有時身著白襯衣,吊帶西褲,有時身著絲綢長衫”;告別課上“穿一身經過精心設計的黃色衣服,配黃皮鞋,頭發一絲不亂”,而且“講課題目還是幾經更換才定下,講課內容也斟酌再三,教案足足準備了一個多月”,講完課之后回家“一進門便倒下,大病一場”,這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從穿著到備課,每一個細節無不透露出了這位教授治學嚴謹的秉性。他的客廳,“20多年毫無變化、簡樸陳舊”,他對學生“起身迎接”“送出大門”,這些細節又透露出林庚淡泊超然的個性。
正是這些典型的事例和傳神的細節,使這篇傳記在娓娓道來的講述中滲透出作者對傳主濃濃的贊美之意。這也是傳記文學性的體現。
其二,適度引用,真實可信。傳記中引用了錢理群,張鳴、袁行霈等人對林庚的評述,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實則匠心獨運。這三個人皆是與林庚關系密切的人,或為學生,或為同事,引述他們的話,使傳記內容顯得更加真實可信。而且三人身份地位不一般,他們的評價具有權威性和說服力。同時這些引述內容多為議論評價,對人物精神品質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這些引用也恰到好處地吻合了傳記的真實性。
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作者正好抓住了林庚骨子里的淡泊超然,讓我們在林庚漸行漸遠的背影上看到了一個“喧鬧時代里的隱退者”的那份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