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素紅


內容提要美國媒體辱華言論傳播有其內在傳播環境與動力機制。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為辱華言論傳播提供了土壤;美國司,法對仇恨性言論的價值認可構成對辱華言論傳播的縱容;通過集體毀譽來損害群體之名譽在法律上處于被忽略的邊緣地帶,這減輕了辱華言論傳播的法律代價;這是文化偏見及相關價值失衡結出的惡果。
關鍵詞美國媒體辱華言論種族歧視價值失衡
“這些手表很好看,是偷來的嗎?”“這樣中國就能繼續敲詐我們錢財了”“你能幫我們搞定朝鮮嗎?”2016年10月4日,美國福克斯電視頻道政治評論節目“奧萊利元素”播出記者沃特斯在紐約華埠街頭采訪時,向被采訪的華人提出一系列歧視和羞辱性問題,并配以具有歧視性色彩的老電影片段。節目播出后,紐約州議員和市議員中的華裔人士,以及來自華裔、非裔等多個社區的代表,在位于紐約的福克斯新聞頻道總部前抗議。美國亞裔記者協會于10月6日發表聲明,譴責福克斯的節目丑化華人是明顯的種族歧視行為。
無獨有偶,類似事件在近幾年時有發生。2013年10月16H,在美國廣播公司深夜播出的節目“兒童圓桌會議”中,當主播吉米·基梅爾問及如何償還美國欠中國的1.3萬億美元債務時,參與節目的一名兒童做出“殺光中國人”的回答。面對這種極端的辱華言論,主播吉米·基梅爾僅認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這段帶有明顯辱華內容的視頻播出后,立即引起美華AS團的持續強烈抗議,當事主播被迫向抗議民眾道歉,并承諾修改節目制作及審查流程。
近十余年來,美國媒體上先后出現一系列帶有明顯種族歧視和侮辱的辱華言論,對華人或中國政府進行毫無根據的攻擊。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此類言論招致在美華人團體的強烈壓力,但大多數傳播者只是做道歉,只有個別人被所在媒體給予停職處分。但這類言論的間歇性發作,表明其并非單純的抗議和道歉所能解決。
美國主流媒體多次傳播辱華言論,有其內在的傳播環境與動力機制。其中,美國社會存在的種族歧視偏見為媒體傳播辱華言論提供了環境和土壤;美國司法對仇恨性言論的言論價值認可,客觀上縱容了辱華言論的傳播;在傳播侵權訴訟中,通過集體毀譽來損害群體之名譽在法律上處于被忽略的邊緣地帶,這減輕了辱華言論傳播的法律代價;而美國傳播制度中所謂自由和平等的價值失衡,是導致辱華言論傳播的根本原因。
一、辱華言論傳播的社會環境:難以根除的種族歧視與偏見
美國社會對少數族裔的歧視根深蒂固,成為媒介生存的社會環境之一,在此情況下,媒體非但未能置身事外,反而通過傳播活動參與建構種族歧視。
早期移居北美的歐洲白人對所有有色人種都抱有歧視和排斥態度,這種情況直到美國內戰結束后才得到一定程度的改變。1866年-1868年,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護條款”先后在國會通過并得到美國3/4的州的批準,美國內戰時期也通過了三條重建修正案,其中第1款規定了種族平等保護,“州在其管轄范圍內,不得拒絕給任何人以平等的法律保護”。條款還界定了美國公民的概念,使印第安人、黑人和婦女都獲得公民資格。雖然該修正案的初衷是保護黑人不受各州歧視,但其規定的普遍性使在美華人亦能受到保護。但是,美國最高法院發展出一套(州)政府行為理論,認為聯邦法院只有在州政府損害公民權時,才有權干涉;保障第十四條修正案的主體應該是州政府,國會的權力只是救濟性的,“事實上少數族裔包括華人的權利并未得到根本性改善。
一直到19世紀末,美國對華人的歧視不斷加重。1882年美國通過《排華法案》,盡管該法案因明顯存在將種族歧視合法化的不公正之處而受到一些議員的批評,但美國最高法院于1889年最終裁定該法案合憲,其裁--決理由是出于“公眾利益和需要”,因為若對“東方人入侵不加限制”,將會構成“對我們的文明的威脅”。美國種族主義者亨利·喬治認為中國人是“地地道道的異教徒,無信、放蕩、怯需、殘忍”。《排華法案》的起草者、加利福尼亞州議員約翰·米勒認為,“一個雜的種族,—半是中國人,一半是高加索人,產生一種半異教、半基督教的文明,這種形式的混合相當糟糕。”這種融合了宗教歧視和宗教排他主義的認識為其排華情緒披上一層“神圣”外衣。
美國早期社會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偏見,潛藏于白人內心并在一定程度上指導其日常行為,這造成美國媒體難以根除的“潛意識”里的種族歧視。既然美國社會存在著種族歧視的基礎,媒體對辱華言論的傳播就自然缺乏免疫力,甚至會積極參與傳播,這是包括福克斯、ABC等美國主流媒體傳播辱華言論的社會基礎。
二、辱華言論傳播的促動因素:對仇恨性言論的價值認可
仇恨言論主要是在仇恨意圖的支配下,基于民族、種族、性別和宗教等身份特征而進行的表達性行為。悔辱是仇恨性言論的表達方式之一,其主要表現為以言論、文字、圖畫、動作或暴力等方式,公然貶低他人人格、損害他人名譽。
針對少數族裔的侮辱性言論與民主社會表達自由的價值相悖。在一個多民族、多文化的社會中,這類言論往往會引起應有的重視;在聯合國通過的第一個包含國際執行措施的人權文件《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國際公約》中,亦給予此類言論以嚴厲的譴責和禁止。
20世紀以來,美國對仇恨性言論傳播的態度經歷了從禁止到許可的鮮明轉變。在上世紀40、50年代的“博哈奈斯訴伊利諾斯案”中,自人種族主義者博哈奈斯因散發小冊子,對居住在芝加哥郊區的西塞羅市的黑人進行侮辱而被罰金200美元。美國最高法院認為這類誹謗言論不受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并以5:4的表決結果支持了伊利諾斯州一項有關誹謗罪的立法。根據這項立法,出版描繪“屬于某一種族、膚色、信仰、宗教的任何一類公民墮落、犯罪、不貞或道德敗壞”,從而使此類公民遭受到“蔑視、嘲笑或是指責,以至于引起破壞治安或騷亂”的刊物將受到懲處。其裁定的理論依據是“群體地位和人的尊嚴”,因為仇恨性言論助長了根據人種來劃分的社會等級制度。
但是,這一判例在上世紀60年代的“加里森訴路易斯安那案”中被推翻,理由是該判例的規則不符合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規定。對此,美國學者卡斯·薩恩斯坦認為“博哈奈斯案”的判例不是一項好的司法規制,因為“種族仇視的言論包含了高度的政治思想,不能因為它的無禮冒犯或者其他危害而對其進行壓制”。用由于強調仇恨性言論自由表達的價值,同時擔心堵塞這類言論會造成重大的政治和社會問題,因此,美國對仇恨性言論采取較為寬松的態度。對此,美國公民自由協會領導人納迪·斯托森的解釋則是:言論自由具有不可分割的特性,“之所以不把‘傷害他人的言論宣布為非法并不是因為不承認言論潛在的危害。不愿意禁止它恰恰是因為我們懂得它的威力以及它在我們這個民主社會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
在對仇恨性言論采取寬松態度的前提下,美國最高法院力圖區分此類言論的不同傳播環境,以平衡保護社會成員的情感與憲法保障的言論自由。“一般而言,在報紙上刊登、在電臺上播出或者在墻上和籬笆上書寫此種惡言謾罵的人受到憲法保護,但是在面對面交談時,使用同樣語言的人不享受類似的保護。”最高法院對仇恨性言論的起訴,僅限于那些可能導致身體傷害或引起暴力行為的、面對面沖突的言論傳播,因為這些言論“不是任何思想探索的本質所在,作為通向真理的階梯,它們僅具有微乎其微的價值,秩序與道德方面的社會利益顯然要大于它們所能帶來的所有好處。”顯然,這種規制的理由并非因為仇恨和歧視性言論侮辱或冒犯了言論所針對的人,而是言論可能破壞和平、帶來爭斗和騷亂。
在1969年的“布蘭登堡訴俄州案”中,3K黨成員布蘭登堡在一段錄像中公開辱罵黑人和猶太人,鼓吹種族歧視和暴力行為,被控違反俄亥俄州《有組織犯罪防治法》,隨后被州地方法院判決1000美元罰款和10年監禁。此案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違憲為由推翻地方法院的有罪判決,“憲法對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的保障不允許任何州禁止公民鼓吹使用武力或鼓吹違法,除非這種鼓吹旨在煽動或制造追在眉睫的非法行為,并有可能煽動或制造這類行為”。
按照上述邏輯,美國主流媒體發表的辱華言論,既不同于個人之間的面對面交談,亦不大可能導致直接的身體傷害或暴力沖突,因而不會受到美國司法的規制,這在客觀上為包括辱華言論在內的仇恨性言論傳播提供了較寬松的環境。
三、傳播侵權訴訟的漏洞:針對群體的侮辱性言論的不可訴性
在美國普通法中,媒介侵權訴訟的構成要件包括誹謗陳述(“TheDefamatoryStatement”)、公開出版(“Publication”)、可指認(“Identification”)和經濟損失(“Econom icLoss”)。其中,“可指認”要求起訴方證明“他或她被誹謗”(“heorshewasdefamed”),否則這種媒介侵權“不具備可訴性”(“isnotactionable”)。這也帶來了另一個困擾,那就是當一個群體被誣毀時,其可指認性是很難認定的。其要求侵權對象是明確、可指認的,即被侵權的對象是包括自然人或法人在內的特定人,亦即在新聞侵權訴訟中,享有名譽權的主體是自然人和法人。美國對群體毀譽性言論的態度轉變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個人毀譽具有可訴性,而集體毀譽則不然;損害個人名譽在法律上的責任是明確的,損害群體之名譽在法律上則處于被忽略的邊緣地帶。在媒介對自然人的侵權方面,美國形成了類型化的歸責體系,如公眾人物對新聞媒體的侵權訴訟受“實際惡意”原則的限制,普通人對新聞媒體的侵權訴訟以“實際損害”為證據。其目的是通過這種區別性保障,來平衡言論自由與名譽權的價值,但在仇恨性言論的傳播方面,呈現出薄弱地帶。
在新聞侵權訴訟中,通過集體毀譽來損害群體之名譽在法律上處于被忽略的邊緣地帶,這減輕了媒體記者及主持人傳播辱華言論的法律代價。新聞侵權訴訟中的普通人應為可明確指認的普通公民,而非某一群體。美國媒體的辱華言論針對不特定的多數華人,而非針對某一個人,因此,它雖然引起華人團體的極大憤怒,但因其不符合新聞侵權訴訟的構成要件而無法提起訴訟,這是辱華言論無法訴諸司法的原因。
雖然美國媒體的辱華言論在當地華人團體的輿論壓力下最終以道歉結束,但由于此類言論的不可訴性,相關媒體和當事人在事后并沒有受到法律制裁,而道歉這種善后方式又降低了美國媒體傳播辱華言論的代價。
四、辱華言論傳播的結構性原因:所謂自由語境下自由與平等的價值失衡
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觀點的公開市場”以不同的方式被表述,對待仇恨性言論的兩種主流觀點都沒有考慮到此類言論對社會平等的傷害。最典型的是霍爾姆斯大法官的“明顯而即刻的危險”原則,言論保護的程度與言論所處的客觀環境有關,與表述內容和表述對象無關;而亞歷山大·米克爾約翰站在“自治”的立場,認為“言論自由絕對保護的基本理念就是保證全體公民能夠獲得必要的信息,以使之基于廣泛的信息做出判斷,而這樣的判斷是自治的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因此,有必要區分兩種表達保護程度:凡是關系到政治自治問題的表達都絕對地受到第一修正案的保護,而非政治眭的私人間的言論,不在第一修正案的調整范疇之內。
無論是霍爾姆斯考慮言論表達所處的環境或米克爾·約翰對言論進行的分類保護,都著眼于言論傳播對民主的價值,而忽視了言論表達可能造成的對社會平等的威脅。密歇根大學法學院教授卡特琳娜·A·麥克金農認為,社會平等問題在美國從未得到充分的討論。《第一修正案》既不允許法律規制言論,又對各種群體或利益的言論施以平等的保護,以為這樣就可以實現平等,這種“平等”是消極的和形式主義的;同時,《第十四修正案》保護平等的理念與《第一修正案》保護言論自由的理念從未在憲法領域內得到充分辯論,因此,保護平等與保護言論自由產生了沖突。在實踐中,對于以自由表達的方式損害社會平等,實際上是充耳不聞。
五、小結
在辱華言論屢遭抗議但仍然屢次傳播的情況下,以娛樂和自由之名以及“不經意之舉”來表達對少數族裔的侮辱和丑化以獲取笑聲,表明美國主流媒體對華裔平等和尊嚴進行傷害的“習慣性”,媒體商業化的壓力,也使本應嚴格防范、不應進入傳播過程的侮辱性內容反而成為吸引眼球博取收視率的手段。
在有著深厚的種族歧視文化傳統的美國社會,傳媒不但不防范,反而積極參與建構和進一步強化不平等的族裔關系,加大了本已存在的族群撕裂。同時,對言論形式價值的極端崇尚而割裂言論內容、忽略言論的傷害性,引發言論自由與公民平等和公民尊嚴之間的沖突。在素以權威和專業著稱的主流媒體的議程設置中,對歧視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和價值判斷上的失衡,再次暴露了美國媒體難以根除的基于白人種族優越性之上的文化偏見,以及相關價值判斷失衡所結出的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