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賬單

孫春平

去年深秋的一天，準確講是11月5日，夜深，某微信朋友圈里突然熱鬧起來，就像一把大粒鹽撒進了滾油鍋。

熱鬧全因古槐的一條微信而起。很快，古槐便收到了市委書記親自打來的電話。書記的口氣嚴厲，開口就是：“你喝多了吧，趕快把那條微信刪掉！”古槐忙賠笑說：“我從不在微信上說什么呀。”

書記的口氣再由霜降變大寒，說：“你自己拉的屎趕快自己擦！”

古槐也非庸常人物，北口市副市長劉槐是也。一般，領導干部很少玩微信，內部不成文的規定諸多不許，那就不如不上。但想通過微信了解輿情的，則另當別論。劉槐似乎就屬這種情況，他深度潛水，只看不說。但誰也沒料到那夜他竟一鳴驚人，發出的好像還是一張賬單：工商張兩千，康達趙一萬，交通馮五千……密密麻麻數十條，總數高達二十多萬。微信評論欄很快便有了回應：府臺素來酒風不錯，沒喝多吧；今夜雨夾雪，小心路面滑；曬吃曬玩曬孩子，難得有人曬賬單……

唉，誰愿意說什么就說什么，懶得搭理啦。

春節前的一天，劉槐赴約到省城喝茶。坐進安靜的包廂內，身邊蕩漾著淡淡的茶香。約談者是兩位處長，一位來自省委組織部，一位來自省紀檢委，態度不冷不熱，讓人難辨吉兇。

“過年前后，正是最忙的時候。這個時候請劉市長來，您應該知道我們要了解一些什么情況吧？”

“兩個月前我誤發了一條微信，不會就是因為這事吧？”

“那就請把微信的事詳細說一說。”

“中秋節時，我兒子結婚。按規定，我只辦了6桌，招待的都是有血脈親情的三姑四舅。我實話實說，還有一些平日里與我關系不錯的老同事、老同學、老朋友，事后沒少責怪我，還非塞紅包給我。盛情難卻，我只好接了。我微信上發的那張賬單就是我和夫人記下的這筆錢。那一晚，我跟已回上海的兒子在電話里提及此事，特意叮囑他，說：‘我和你媽還要贍養四位老人，你爹為你欠下的這份人情債能還的自然會還，還不上的你千萬不能忘。我兒子說：‘請老爸現在就將賬單發一份給我。所以我就拍照，發信，沒想到長久習慣潛水，手生了，再加那晚喝了點酒，竟稀里糊涂發到朋友圈里去了。”

“賬單上的這些錢不知您是怎么處理的。”

“這……讓我把這只當作個人的私事，行嗎？”

“我們是代表組織找您談話，您說呢？”

“唉，那我就竹筒倒豆子了。我們北口市有個益民養老院，是民營的。我在市里分管民政，養老院有困難自然要找到市政府里來。說來說去，都繞不過一個‘錢字，但有的錢若由市財政解決，又不符合程序，民營的嘛。所以……所以我就把這筆錢都給益民養老院了。”

“什么時間？”

“國慶長假后，可能是10月9日吧。”

“如數嗎？”

“三十萬整，不足的部分，我個人補上了。”

又談了些別的。整個過程，劉槐從容淡定，兩位處長也未顯露絲毫山高水深。儼然是君子之交，茶意濃濃。

春暖花開時節，有消息傳來，劉槐調任鄰市副市長，雖屬平級，卻為常務，或可視為高升的前兆。

有人傳言，說在小范圍的送別酒宴上，有人喝高了，直聲亮嗓地嚷：“劉兄以退為進，其實是在下一步大棋，高，實在是高！”又有人說：“說下大棋不如說是唱大戲，而且是兩出連臺戲，一出《失街亭》，一出《空城計》。但劉兄失的不是街亭，而是微信，誰讓他曬出了幸福賬單呢？”一聲“幸福賬單”，引來滿桌大笑。也沒少喝的劉槐那一日仍是鎮靜如常，聞此言，只是淡然一笑道：“還是請各位以我為戒吧，以后一定要聽老婆的話跟黨走，多吃菜少喝酒。”

又數月，省紀檢委突然公布，劉槐接受組織調查。不久，內部通報稱，劉槐素以清廉自律的假象欺世，實則是獅子大張口的巨貪。據查，劉槐在任北口市副市長期間，暗中與承包市政工程的商人勾結，多次接受賄賂，總數高達數千萬元。

驚愕的人們不由嘆道：“司馬懿雖是高手，但終是斗不過諸葛亮。臥龍先生一招調虎離山，便麻痹了老虎，也麻痹了老虎身邊的獐狐豺狼。別忘了，《失街亭》《空城計》之后還有一出《斬馬謖》，《失空斬》才算得上正宗的連臺大戲呢。”

（摘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