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是傳播者”—對話山人樂隊主唱瞿子寒
文化遺產需要“傳承者”,但同樣需要山人樂隊這樣的“傳播者”。他們為傳統音樂吶喊,其影響更遠,更深入人心。

幾個月前,《中國好歌曲》節目中山人樂隊奪得冠軍。
山人樂隊成立于1999年,起初是一個搖滾樂隊。早期在昆明,后來活躍于貴陽,2007年,去北京后和公司簽約,從此穩步發展。山人樂隊是一支獨特的樂隊,帶有濃郁的地域和民族風格。樂隊成員起初都是搖滾樂的愛好者,想用搖滾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生活體驗。但隨著與外界交流的增加,樂隊漸漸意識到云南民族民間音樂的重要性。2003年后,樂隊開始學習民族民間樂器,并嘗試把這類民間樂器與其他西洋樂器結合。
山人樂隊的集體探索已經得到社會各界的認可。《中國好歌曲》上的成功是一例,另外,山人樂隊還被文化部選中,派往一些國家做文化交流。
這樣的成功給山人樂隊帶來一個改變,他們更加意識到民族民間音樂的價值。樂隊主唱瞿子寒說:“最近幾年,我們在沒有任何資助的情況下,去云南各地采風,渴望進一步了解云南,了解少數民族的民間音樂。越了解,越發現民間音樂是一個寶庫。”
另一方面,瞿子寒和他的山人樂隊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角色。瞿子寒在不同場合,以及在本次訪談中,都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民族民間音樂的傳播者,為現代人了解這些音樂,開了一個窗口。我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傳承者。”瞿子寒說,傳承是一個嚴肅的話題。
云南的民族民間音樂,無論它的根基如何,發展程度怎樣,在今天都不得不應對現代化的問題。文化遺產需要“傳承者”,但同樣需要山人樂隊這樣的“傳播者”。他們為傳統音樂吶喊,其影響更遠,更深入人心。
今日民族:先請您給我們介紹一下樂隊的成員。
瞿子寒:現在樂隊有5個成員:主唱瞿子寒、鼓手小歐、貝斯手斯告·阿臘、鼓手打擊樂Sam、民樂手小不點。
今日民族:聽說你們的成員,有好幾個民族。
瞿子寒:Sam是英國人,斯告·阿臘是石林的彝族撒尼人,小不點是貴州的布依族,我和小歐是昆明的漢族。
今日民族:每個成員各自有什么專長?
瞿子寒:每個人都有優勢的部分。我負責樂隊的詞、曲創作,還有樂隊的凝聚力。斯告·阿臘掌握了石林地區彝族的所有樂器,西方的貝司他也練了很多年。小歐算是半科班出身,受過正規的訓練,在樂隊中起到穩定劑的作用。小不點會很多不同的樂器,只要能發聲的東西,他基本都能做出有意思的音樂段落,他自己還經常能發明一些“樂器”。Sam在古巴學習打擊樂很多年,很小就接觸西洋樂器,比如長號之類的。每個人都掌握了不同的技能,在一起可以發揮各自不同的優勢。
今日民族:樂隊成員不同的成長和文化背景,會為樂隊帶來哪些好處?
瞿子寒:最重要的就是給樂隊音樂上帶來更多的可能性。音樂是沒有地域和文化障礙的,世界各地的音樂,都有很多的相似性,所以,我們既可以融合成一個整體,又有更多的色彩。
今日民族:你們的樂隊吸納了很多云貴高原少數民族的音樂元素,那你們是怎么定位自己的?是民族音樂的傳承者,還是現代音樂人?
瞿子寒:我們樂隊,相對準確的定義,是一個傳播者,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傳承者。傳承者需要自己特殊的文化背景,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我覺得山人(樂隊)起到的是一個推動作用,在外界開了一個窗口,讓更多的人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今日民族:那可以說你們是一群帶有獨特地域或民族風格的現代音樂人嗎?
瞿子寒:可以這么說。關于音樂發展的問題我有一個想法。我認為音樂如果沒有創新和演變的過程的話,比較難生存下去。有些音樂會慢慢變成一個文物。我認為我們的一些傳統音樂應該跟上時代的步伐,在變化中生存發展。我覺得新音樂和傳統音樂的界限應該慢慢突破,不要局限。
今日民族:這是一個永恒的問題。學術界討論音樂文化傳承時,經常追問:要不要對當下做回應?你們是做出了回應,用包含了傳統音樂的技巧,表達了你們對當下生活的看法。
瞿子寒:對。

從左至右分別是:Sam、斯告·阿臘、瞿子寒、小歐、小不點
今日民族:你們的音樂和你們的成長有關系,這個成長里頭,鄉村看上去十分重要。
瞿子寒:我小時候是在村寨里長大。我是軍工家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和我父親都住在滇西的寨子里。我是一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故鄉的人,總是一個階段在這里,另一個階段在那里,總處在一個流動的狀態。在寨子里住,但又不屬于寨子里的人,所以身份比較邊緣。
我們每個人的成長環境都不同。斯告·阿臘從小在寨里長大,基本沒離開過。小不點,是十多歲才到了大城市。所以我們樂隊處于一種不停地走動的狀態。我們看事物的視角,會有不同的面。
今日民族:故鄉可能是一種更加寬泛的意義,在媒體眼中,比如北京的媒體,就把云南當做你們的故鄉,一個文化意義上的故鄉。
瞿子寒:我們也經常去國外,在國外我們的標簽就是中國,就是一個更大的范疇。所以這個定義一直在變化。可能在云南,人們會認為我們是一群在北京的云南人。
今日民族:聽你們早期的作品《山人》,從鄉下人進城這樣的角度講述城市生活體驗。在城市這么多年,你們對城市的感覺有什么變化嗎?
瞿子寒:心理上會有一些變化,但是一直有邊緣人的感覺。因為你始終不屬于這個地方。我覺得這是無法改變的,因為自己會給自己下一個定義。對城市和鄉村,我們都是一個邊緣的狀態。
今日民族:作為生活經歷,你是什么時候感受到城市和鄉村的文化沖突?
瞿子寒:是1990年代到了昆明之后。雖然我向往去到這個城市,但一直覺得我不屬于這個城市。這也是城市化進程中很多離開鄉村來到城市的人會有的感覺。
今日民族:一些都市人聽你們的音樂,可能會想象云南的鄉野自然,好像你們是在尋歸自然。其實他們可能忽略了你們表現在作品中的都市體驗,這種體驗主要是對城市的美好想象。而且,城市也是你們前進的動力。
瞿子寒:對,是這樣的。我覺得城市化進程中有很多好的方面,但也有不好的一面,取決于你怎么看待。
今日民族:你剛才提到“邊緣人”的身份,你們徘徊在兩個邊緣之間。對城市和鄉村來說都是邊緣人。
瞿子寒:對,我一直是一個“旁觀者”,觀察城市和鄉村。童年是對一個人影響最大的,我的童年是一種邊緣的狀態,我不屬于這個寨子,我是個外來人,只是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
今日民族:給我們介紹一下你學音樂的經歷。
瞿子寒:我很早就喜歡音樂,11歲開始學吉他,最早是學古典吉他,后來喜歡民謠,到昆明后,我開始嘗試和別人合作進行集體創作,也就是樂隊。我大概經歷了這三種狀態。我還是更喜歡這種團隊的形式,在一個團隊會有種歸屬感。我也分析過自己,因為一直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個群體,所以后面我喜歡“樂隊化的音樂”。現在我們就屬于“樂隊化的音樂”的狀態。
今日民族:你們的創始團隊,今天還有哪幾個在呢?
瞿子寒:最早的人就是我和小歐還在。其實這個樂隊算是成員變化相對較少的。中間還加入了幾個成員。
今日民族:你們在什么時候開始從愛好到慢慢得到認可,開始真正有了做樂隊的信心呢?
瞿子寒:是第一次迷笛音樂節。2002年我們第一次參加國內的戶外音樂活動,就是迷笛。它也是中國現在音樂節文化最早的啟蒙。我們也算是最早一批參與者。
今日民族:在這個音樂節上別人是怎么看你們的?
瞿子寒:別人覺得我們演奏的是不一樣的音樂。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得到了更多的認可,不管是參加的學生還是同行,對我們還是比較肯定的。因為當時我們的音樂手法不太一樣,那個時候更多是重金屬,而我們和重金屬關系不大。
今日民族:那你們是哪種風格?當時你們唱的是哪些作品?
瞿子寒:我們的框架還是搖滾,但編曲方式不一樣,是有一些民族元素在里面。《山人》這首歌是有的,算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其他有些可能大家不熟悉,因為有一些我們沒有發表。
今日民族:那個時代在昆明的樂隊是什么狀態?
瞿子寒:上世紀90年代,在云南獨立音樂這個圈子里,大家受影響最多的是搖滾樂,搖滾是那個時代大家尋找自己音樂身份的最好的音樂形式。但大部分是金屬,和整個國內搖滾樂隊的風格區別不大。當時最多的就是流行、金屬和朋克這三大類。
今日民族:你們當時不屬于這三種?
瞿子寒:是的,但是會帶有一些痕跡。早期我有段時間也喜歡金屬,受過影響。而對我們做音樂的人來說,風格只是表達情緒的一種方式,還沒有提升到一種文化,比如朋克文化,什么文化的。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個手段,也可以說是技巧——這種形式的音樂適合表達怎樣的情緒。但是,我們跟這種文化其實沒有太大的關系,因為它們是從西方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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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民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對民族的東西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往民族方面靠?
瞿子寒:其實一開始就有了,只是開始可能沒有后面那么高的比率。有了“山人”這個樂隊的名字,我們就是想做一些和云南有關系、跟中國音樂有關系、跟我們的傳統和根有關系的音樂,不管是語言還是音色。
從表象上來看,最大的改變是從我們開始直接使用民族的樂器開始。這其實是別人給我們一個身份認同的重要階段。因為更多人是看外在的東西,從我們加大民族樂器的使用頻率上開始,大家覺得我們在轉向民族音樂。但從我們的音樂理念上,我們一開始就是。像《山人》這首歌里,有一個段落,我是用吉他模仿白族的三弦,因為吉他是我更擅長的,吉他也比較包容,可以更快地找到這種音樂的感覺。后面我覺得它還是沒法取代民間樂器和民間的節奏。所以,就想辦法引進民族樂器。這種想法是迷笛音樂節以后就有了。就想去找一些不同的音色或者演奏方法,就想去學一些民間樂器,融合在電聲里。現在看可能很簡單,但那個時候對我們來說還是很難的。因為那個時候沒有人這么做。
今日民族:你們一開始的成員都不是特別擅長民間樂器,是后面慢慢學習的?
瞿子寒:是的。2002年至2003年我們一直在北京。“非典”時期我們回到了昆明。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加入的民間樂器比較多了。
今日民族:第一個學的樂器是什么?
瞿子寒:我學的是弦子,楚雄牟定的弦子。在這個之前,我自發做過一些昆明周邊的采風。我當時拿一個小的錄音機(用磁帶的那種),去周邊的一些對歌會。在那個年代,昆明已經有一些民間藝人會有自己的一個小群體,在昆明的某個角落自娛自樂,我經常去這些地方,我很喜歡。
今日民族:這期間,有沒有什么對你影響比較大的樂器或者人?
瞿子寒:早期我去參加他們的活動時,我就看到了一些樂器,比較多的就是楚雄的弦子。那時候還沒有廣場舞,他們都是自己彈自己開心,我就拿著錄音機去錄。我還跑了周邊漢族的一些對歌會。當時跑馬山有個對歌會我也去,各種節日,民間會有一些自發的歌會,我都去聽,但是唱歌的形式多一些。
今日民族:我看到你后來用四弦直接代替了吉他,這個轉變是很大的。四弦聲音是很小的,你們怎么解決聲音問題,還有四弦如何與其他樂器合奏等問題?
瞿子寒:這確實是很大的問題,把四弦搬上舞臺其實用了很多年。對于現在來看可能很簡單,但當時我們意識不到怎樣發揮它的功能。一開始我們就是直接用話筒對著它彈,演出了很多場效果不好,后來我們就直接改成插電。定音也是個問題,以前我每一次演出,那些弦子我用水泡,就為了讓那個弦鈕不跑音。這是個民間的辦法,調音的時候用點水來定弦,但我發現還是不行。后來就改用了金屬旋鈕,這樣就穩定一點了。其實這個過程很長,是慢慢逼出來的。
今日民族:民間樂器確實有粗糙的一面,有各種問題,所以民間音樂怎樣走到現代音樂中,你們有很深的體會吧!
瞿子寒:我覺得必須改革。其實像西方的流行音樂,就是白人的教堂音樂和非洲的民族音樂結合出來的。現在經常使用的非洲鼓,以前的狀態和云南的象腳鼓、太陽鼓等調音方式都很接近,只是被一些音樂人改善了,才變成現在這樣的。之所以它變成了主流樂器,就是因為這些改革。
今日民族:你們的探索,很有意義,不僅讓城里人看到一種新的音樂,也會讓一群更年輕的人從你們的經驗中得到啟示,節省了云南民族民間音樂向現代音樂轉型的時間。
瞿子寒:謝謝!我們那時候真的很頭疼,有一段時間的演出真的沒法看,的確有很多的問題沒有解決。
今日民族:民間樂器加入后,和聲的問題怎么解決?
瞿子寒:比如說音階的問題,我們仔細研究過。拿彝族的樂器來說,它不是十二平均律的概念,是七律,是七個等分音,所以它聽起來不是那么準。但是我發現一個問題,你把它弄準了之后就不對了,不好聽了。后來我就想到,布魯斯音樂也是同樣的問題,它有很多的四分之一音,比如“咪”和“發”之間還有一個音,它要的是“咪”和“發”之間的那個音。所以后來我就釋懷了,覺得這并不重要。十二音階的概念是古典音樂中定的。我發現只要它在某幾個音上是一致的就夠了。我們現在的方式就是:只要在某幾個重要的定音上基本是一致的,就問題不大,其他就是它的特色。
今日民族:你們的樂隊就是求大同存小異。
瞿子寒:是的。如果要糾結音階的話就沒法弄,尤其是節奏。例如,我們學過的最復雜的節奏是怒族音樂的節奏。我們向怒族的老藝人學了一段時間,光是學那個琴就用了好幾天時間,雖然我已經彈了那么多年琴。它的演奏方法看上去很簡單,但是很復雜,不容易掌握。越深入,越了解,越發現民間音樂是一個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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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