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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戰爭系列短篇二則

2016-12-08 00:45:16房偉
大家 2016年5期

房偉,男,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高聘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首批簽約評論家。曾于《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等發表文藝理論、批評及詩歌、小說計兩百余萬字,曾被《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有學術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等五部,長篇小說《英雄時代》等。小說曾入選“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短篇小說卷”等選本,曾獲國家優秀博士學位論文提名獎,中國電視金鷹獎藝術論文獎,劉勰文藝理論獎等。曾獨立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一項、省部級社科項目三項,現執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還鄉

“都死啦,不說了……”

李奶奶的沙啞聲音,從錄音筆傳出,讓我的心靈不斷地悸動。我難以忘懷這幾個月的采訪經歷。2015年,我回到故鄉,革命老區山東莒縣,去一個小山村采訪。該村曾是抗戰時的紅色堡壘村,駐扎著八路軍的卷煙廠,也曾慘遭日軍屠殺。

事情要從數月前說起。領導安排我回老區采訪,并暗示我,只要能在抗戰紀念年活動熱潮中,弄出過硬深度的采訪,就能評上獎,我的編制問題也能落實。按照領導安排,我首先采訪了退居北京的一位山東籍老將軍。據說將軍來自我的故鄉。他對我的工作也很感興趣。他滿臉皺紋,已非常衰老,斜躺在寬大躺椅上,皺巴巴的病號服裹著松弛的肉身。將軍瞇著眼,手指神經質地抽搐著,好似扣動扳機。

“我在那里戰斗過很多年,和國民黨頑軍在乙午山激戰過,在老鷹嶺、抱犢崮伏擊過日本人……”將軍的白發在陽光下閃爍,涌動著神圣的光芒。

“我很久沒回故鄉了。”將軍喃喃地說,似乎我的這次返鄉,是他靈魂的回程。他抓住我的胳膊,吩咐我記錄下故鄉那些慘烈的抗戰故事。我們提到1944年大參軍熱潮,很多青年投入到對日寇的最后作戰。將軍也提到了他的家鄉,戴家屯的一家小卷煙廠。它后來成為山東地區的著名煙草品牌。小煙廠我知道,坐落在九曲連環的山坳,距離我們村大約也要上百里路。那里地形復雜,不要說日本人,就是當地人也不好找。當年八路正是看重這里地形隱蔽,才決定在這里開卷煙廠,搞情報,也發展根據地經濟。

“幾百丁口的村,出了幾十個兵,了不起。”將軍渾濁的眼,顯現出別樣異彩。

我認真記錄,配合將軍講述,還提出了不少問題。我非常需要這份工作。如果編制落實,房子貸款就有了保障。我的男友郭帥,并不贊成去碰紅色題材,容易出力不討好。再說,抗戰和現在隔得太遠了。他已被保送上了南京大學的博士生,讀西方美學史專業。房子的事怎么辦?我問他。他也沒有辦法。我們面臨結婚,但雙方父母都沒有太多錢。他幫企業家寫自傳,能掙到一些,但和房款數額相比,還有不小差距。

作為從紅色革命老區走出來的后代,我對那段血與火的歲月非常好奇,敬佩勇于赴死的先烈。在學校讀書時,一次在食堂吃飯,我看到一部抗戰紀錄片,不知為何,我想到打過日本的祖爺爺。他多次死里逃生,革命勝利后回鄉做了普通農民。我在食堂潸然淚下,旁邊的人仿佛看白癡一樣。我鄙視這些一天到晚打網游、看日本漫畫的大學生。他們還以詆毀抗戰先烈為樂趣。我所在的大學就有這樣的教授,特別是歷史專業,他們總喜歡講嘩眾取寵的話題,以叛逆辭藻贏得學生喝彩。我始終不能忘記,祖爺爺抽著旱煙,靜靜地對我說:“二十幾個人,五條槍,伏擊日本汽車隊,一袋煙工夫,活著回來的,只有四個人。日本兵的擲彈筒打得好,長了眼,我們拿命喂日本人的子彈……”

“我們怎么消滅敵人,壯大自己?”采訪結束前,我問將軍。

“我們必須跑得比子彈快。我們能活著,就是勝利。”將軍的眼里噙著淚。

我從未想過,在城市讀書多年后,有機會重新游蕩在九曲連環大山。我的家在孟家莊。我在那里住了一晚后出發,經過甘泉湖、上南扁山、下南扁山、六馬河,不斷在這山連山、嶺連嶺的地方,尋找著當年的抗戰遺跡。大山沉默,天色黛青,微微泛著水汽,周圍寂靜得仿佛蠻荒初現,只有偶爾鳥獸低鳴,樹葉迎風,發出雜亂響聲。時節已是初秋,天地有些金黃的意思,美是美的,但有些滲入骨的涼意,而從那些朦朧水汽看過去,一座座山,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它們也沉默著,仿佛藏起了無數歷史秘密。

同行的有報社的攝影記者小劉,當地文化館的干部老戴。行程艱難,沒有路,更不要說有燈。越野車只能停在山口,去偏遠采訪點只能步行。天剛擦黑,就必須就近找人家住下,山里獸物這些年少了很多,但夜晚是它們的天下,人類還是要退避三舍。我是大山的孩子,還扛得住,但小劉就滿臉怨氣了。他的腳打了泡,滿臉焦慮,只是責備陪同的老戴。

“這里是抱犢崮,當年對土橋師團的伏擊戰就發生在這旮。”老戴并不在意小劉的指責。他頂著太陽炙烤,靈敏地跳上塊大石頭,向我們講解起來。他是真熱愛家鄉,對那段抗戰史也是如數家珍。小劉不情愿地取了幾個空鏡,就躲在一邊抽煙。

“不敢吸,劉老師,險咧,秋里山上不能見明火。”

老戴慌忙攔住小劉。我們這里的習慣,見到有身份的男子,都喊“老師”。小劉悶悶地掐了煙,又嚼起了口香糖,只拉著臉不理老戴。

我瞧著尷尬,趕緊和老戴聊天。原來他就是戴家屯的,師專畢業后,因為喜歡舞文弄墨,就到縣文化館謀生。老戴是個粗矮的黑胖男人,業余喜歡收集抗戰史料。按照他的說法,這里的事兒太多了,不是書上說的那么簡單。我請求他快點領我們到戴家屯,天黑就麻煩了。他滿口答應著,步子卻依然沉重。

路上老戴神秘地交給我一本日記的復印本。據說是當時根據地朝海中學青年教師寫的,埋藏在戴家屯農戶馬廄下,去年剛被發掘出來。它們和儲存的糧食、衣服,放在口大黑缸里,看得出主人來不及把它們拿出來,事后也沒有找,估計是遺忘了,或遭遇了不測。

“這才是活氣兒的史,瞅著有意思。”老戴嘖嘖地嘆氣。

小劉嚷著要先回縣里住下,明天再去戴家屯。我看看天色,知道他是不想在村里住宿,也就答應了。他拔腿就走,興致也高起來,回到車上,困乏得很快打起盹,耳機里還放著《中國好聲音》的歌曲。我幫他摘下耳機,借著車內昏黃的燈,翻看起那本日記。越野車顛簸著,我全然不顧。山里的月亮飛起來,悄悄地亮在青色天幕,又大又香,大山一點點地沉入黑黢黢的、蒼穹的褶皺,有了種種曲折形態和莫名感動。日記的主人叫黃矜墨,直隸人士,初級師范畢業,投奔根據地,在朝海中學做教員。日記記載的,是1943年夏到1944年冬的事:

7月20日,晴。我快撐不住了。我懷疑戰爭宣傳是否真實。盟軍已在諾曼底登陸,但那些事離我太遙遠。日本人在初夏又發動掃蕩,一點也看不出頹敗。雖然出動的是剛組建的46軍,戰斗力比原來的12軍差了很多,但結果還是令人絕望。

我們倉皇撤退,日本人燒房子,搶東西,殺人,然后,他們再撤退,我們追擊。然后,我們就掩埋尸首,清理房屋,開會鼓動大家打日本。這兩年幾乎每個月都有這樣的事發生。

不知何時,我甚至想死。我想遠在直隸的父母。前年,我一腔熱血地來到這里,根據地的火熱生活曾讓我新鮮感動,但如今,我只有厭倦和恐懼。也許,校長說得對,現在是戰略相持,誰能堅持到最后就是勝利。

但我真的快不成了。每天校長都派我們這些青年教師去村里的煙廠幫忙。大家都缺少吃的。每天只有定量的一點粗糧,我時常在半夜餓醒。我撿剩下的煙絲抽,在切絲機旁每次都能有些,抽醉煙,感覺也很舒服,最起碼頂餓。這樣直到我見到了棉朵為止。她是個精靈,她救了我的命,她就是我的糧。

初秋的山里,晨霧濃重。早晨起來,初升的太陽,灰蒙蒙的看不真切,經過一番曲折,我們到達戴家屯,已是中午。村口豎著塊青石碑,記載著小村的來歷。明末,東海戴氏為避戰亂,遷徙至此。此村處于九曲連環山脈偏西北,地理位置復雜隱蔽,猶如盆地之側后,東為金雞嶺,西為臥虎山,北面是六馬河,外人走到這里,沒有引導,真會迷路。

我們進村后,大白天的,冷冷清清,只有幾只土狗目光呆滯地瞧著一行人,也喪失了狗類原有的警惕性。小村本來不大,青年人大部分出去打工了。我和老戴、劉東找到村委辦公室,出來一個半大老頭子,我們講述了來意。他想了半天,說,是老煙廠的事吧。早些年,省報記者來過,還拍了照片,村里的老人,知道這疙事的,大多沒了,也就村東頭李奶奶,還有原來的老支書清楚些吧。

老支書姓宋,是村里小姓,老黨員,抗戰時當過副莊長,解放戰爭當過擔架隊隊長,解放后在村里當支書,直到年高退下來。我們到他家,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正張羅著喂雞,瞧著我們的架勢,有點蒙,慌亂地在褲子上蹭手,沖著墻根吼,爺,有政府的人尋來了!

一個黑瘦的矮小影子從磚瓦墻根下,慢慢地長了出來,腰佝僂得厲害,沒胡子,臉上皺紋堆壘,眼神卻還亮。他背著手,嘴里叼著截紙煙。

“公家面上有事?”老人對我們說,聲音很洪亮。

我們趕緊說明來意。老人點頭,把披著的外套仔細穿好,干練地把我們領到屋里,讓了座位,給每個男客遞煙,聊了兩句,就開始正式采訪了。老人倒是一點也不怵,說起話來,竟有些普通話的意思,一點都不難懂:

“要說俺莊,抗戰時是有名的堡壘村,紅得很,煙廠就藏在俺們這里。大家豁出命來保衛它,也支持它的生產,寧可自己餓肚子。俺們這一帶從民國那會兒就種煙草,莊戶人都會做點散煙,那會兒傳說,日本人最高指揮官藤田大佐,都抽俺們的煙呢,說是夠味。

“除了開煙廠,俺們這里也能出兵。1944年那會兒,上面搞大反攻、大參軍,提倡青年當兵,我們這小村才幾百丁口,出了幾十個兵。俺那時是副莊長,幫戴長申莊長動員大家當兵。戴莊長是熱心腸,也是急脾氣。他找了識字班、婦救會,還有青抗先等組織的人,動員參軍,不興動員的,就上繩子,說不進步。俺莊的一個老爺子,倆兒子都打鬼子死了,可他愣是把第三個孩子送到了前線!那叫壯烈!后來,鬼子圍村,殺了俺們百十口人,莊長帶著鬼子上山找八路藏的山炮和機器,愣是抱著倆鬼子跳了懸崖,真是漢子!

“典型的人,還有棉朵,多水靈的姑娘,當時就跳到臺上發話,說誰參軍打鬼子就嫁給他!結果還真嫁給了個老光棍,光棍當了半年兵,被日本的鋼炮削掉了半拉腦袋,好好的小姑娘就守了寡……”

棉朵?我豎起了耳朵,打斷了老支書,趕緊問他,她后來怎么樣?現在活著嗎?您認識一個叫黃矜墨的教員?

宋支書表情迷惘,表示不認識什么黃矜墨。至于棉朵,他悲哀地說,死了。至于如何死的,他支支吾吾,說記不清了。再后來,他開始嘟囔起當地土話,有些我也聽不懂。采訪陷入了僵局。小劉刻意讓宋支書再講講鼓動參軍和保護煙廠的故事。說到這兒,老支書不糊涂了,嘴也利索了,他們倒是相談甚歡。

我聽著無趣,就讓老戴領我去了煙廠舊址。老戴悶頭領著我穿過了一大片剛收割過的玉米地,玉米稈被機器割過后,半半拉拉地戳在地上。失去了象征美好豐收的玉米,狼藉的玉米地仿佛倒伏著一群失去了頭顱的死士,無言地訴說著時間的殘忍。

我們小心地跳過玉米稈茬,幾棟孤零零的平房也就閃現在眼前。旁邊還有一個大院。老戴細致地為我講解,這里是曬煙的,那里是切割用的,還有就是刨煙絲、卷煙草的機器怎么擺放等。老戴說,雖然是本地煙葉,可香料和卷煙設備,都是軍隊領導從上海弄來的。

“俺們這里也出過名人,當時的民兵隊長,那會兒叫村團長,積極報名入伍,聽說現在北京,是退休將軍。”老戴補充著,眼神卻頗冷靜。

我卻發現了問題。房子太新了,連瓦都是簇新的。我把困惑向老戴講了,他訥訥地說,1947年國民黨重點進攻山東解放區,煙廠跟著撤退到青州,原來的房子都被燒了。解放后倒是重修了,“文革”期間修水庫,房子又被扒了。現在建的,都是老人們估摸著大致方位,地方政府投資重建的。

“革命就是艱苦呀。”我沒話找話地說。老戴帶著笑意告訴我,那時大家都想到煙廠當工人,這也是參加革命工作,拿著公家的錢,不用參軍上前線,會弄不好丟了命。

說著,他指了指房子右上角的一塊簇新牌子,上面閃著一行燙金大字:

社會主義愛國教育基地示范點

采訪不知不覺過了下午,我們只能住在戴家屯。老戴是本村人,卻不回家,只陪著我們住在村委會。說是村委會,其實是個院子,有個老頭負責看門,也管著傳達和大喇叭宣傳。我單獨一間,小劉和老戴、司機住在一起。小劉把毯子抖了又抖,好像怕上面有虱子,惹得大家發笑。躺在硬硬的單人床上,我悄悄打開臺燈,又拿出那本日記。那頁我做了記號,接下來我翻了十幾頁,都是瑣事,但接下來的,就格外有意思:

8月9日。昨天晚上,鄉場上,村團長又和一個人吵架了,因為派差派不動的緣故打了起來。午睡以后,遇見昨天吵架的那個人,他是莊長的拜把子兄弟,副莊長,都叫他宋矮子。他把我拉到屋里,神秘地對我說:“我不吃這個氣。這回到村公所不能行,到縣政府去解決。我看他不存好心,說不定他要害我。”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棉朵。她咬著牙不說話。我明白,村團長和莊長都惦記著棉朵,他們一個有印把子,一個有槍。派差事大家都怵頭,自家都有地要種,整天出工,迎兵,還要餓肚子,大家都苦不堪言。但不打日本也不行。可恨的是莊長和村團長,都要亡國了,還為女人明爭暗斗。村團長更是囂張,他沒事就來煙廠糾纏棉朵。

“我會想辦法,讓他們都死了這條心。”棉朵眼里含著淚。我很心痛,我多想保護她,不讓她受任何人傷害。可惜,我已有了家室和孩子。我是多么痛恨自己!

我合上日記,睡意蒙眬。我的想象中,黃矜墨就徜徉在煙廠后的那條小路上,他不會知道,時間過去了七十年,還會有一個無聊的女孩,試圖尋找他的生命痕跡,探索他的秘密。夢中,我仿佛看到,一個穿黑色布袍的年輕人,面帶憂郁地行進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他抬起頭,沖著我的方向張望,我看到了他的眼角有一道陰郁黑氣,悄悄地蔓延上去,仿佛浸泡在烈酒中的黑藤,令人觸目驚心。人生的道路就在于選擇,當年那個叫黃矜墨的青年,選擇了一場冒險的愛情,也就選擇了他獨特的人生。然而,歷史大潮中,這些個人的小故事,終究會和小小的煙廠,一起湮沒在滄海桑田。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順著煙廠的路線,獨自徜徉在寂寞的小村。雖說時代發展迅速,但小村明顯落后,只有村口大喇叭播放的《小蘋果》,在提醒我身處何時。回到村委會,我翻看了很多材料:省社科院編寫的《抗戰時期資料匯編》,某地委黨史資料搜集委員會的《某地革命史》,省作協編寫的報告文學《紅色》,“文革”時期報紙采訪《繼承老區真精神 把革命進行到底》,縣志辦編寫的《××縣縣志》(抗戰編),某小說家的新歷史主義小說《報捷》。

對這里的抗戰革命史,說法大同小異,但也有些差異。比如,對戴莊長被日寇殺害,幾個版本說法不一致。有的說是日本人的刺刀挑死的;宋支書說是抱著鬼子跳崖;有的說是被人出賣,被日本人的狼狗撕咬而死;也有的說是給鬼子帶路,不小心自己跌下崖的。

最后一種說法最令人痛恨!那個家伙利用小說形式,詆毀先烈,博得眼球關注,簡直是嘩眾取寵。我想情況應該是這樣的:

初冬的黃昏,日軍挺著刺刀,逼著戴莊長說出八路藏山炮和機器的地方。莊長開始裝糊涂,但那個日本軍官接連用軍刀劈殺了兩個村民,還把一個村民吊在樹上,放狼狗撕咬。戴莊長的額頭冒汗,脊梁骨卻發涼。他明白,這也許是他在人世上最后的時間了。他假裝應承著,諂媚地笑著,讓日本軍官放了村民,他獨自把日軍向屯子后的斷崖引。屯子后面是臥虎山,山高林密,藏有很多山洞,他知道哪些洞里有東西,但他絕不會把它們交給日本人。這一路上,他一直試圖逃脫,但日軍看守嚴密,他無從逃走,他低頭弄鞋,發現那個日本軍官,緊緊地握著軍刀,警惕地盯著他。他慢慢地移動著,到了一個斷崖前,他輕輕向前一躍,就離開了地面,飄浮在了空中。這個過程非常短暫,但冷冷的山風,吹著他的手指,告訴他,這是一個事實,最后的幾十秒,就是一個活人最后的選擇。但他不后悔。

想到這里,我不禁熱淚盈眶。但戴莊長如何進入日軍視野,戴家屯如何被日軍圍困,我依然不得而知。對此,我也征求過老戴的意見。他的建議是,去找李奶奶聊聊。她是當年識字班的班長、婦救會的會長,在煙廠上過班。

初秋的陽光已不那么強烈,但還透著力量。滿院子金黃色的玉米,依然將這個農家院渲染得仿佛浸在水草搖曳的金黃色水底。一切都慢慢的,金黃黃的,只有陽光是白花花的,耀得人眼花。一個老女人,蹲坐在空無一人的場院,頭頂已稀疏,花白的頭發,裸露出部分頭皮。她細心地搓著玉米,玉米粒在青筋展露的大手揉搓下,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仿佛喊著“疼”。我看到碎珍珠大小的白亮汗滴,游過她的額頭,摔落在她身旁的青石碾子上,發出啪啪的綻裂聲。

“棉朵早死了。”老人突然抬頭看著我們,開口說道。

我吃了一驚,連忙問她,怎么知道我是來尋棉朵的。她也不答,只是看著老戴,老戴有些悻悻然,看樣子雙方有過交流。“你說說嘛。”老戴低聲嘟噥著。

李奶奶的聲音沙啞、猶豫,充滿了斷裂和不信任。按照她的講述,棉朵是她的好姐妹,也是識字班的姑娘,她早就被爹娘許給戴莊長做媳婦,但村團長也中意她。為此,兩人之間爆發了沖突,甚至牽扯到其他人。最后,棉朵為避免麻煩,主動嫁給了第一個參軍的王麻子。村團長一氣之下,參軍去了主力部隊,戴莊長被日本人殺害。

我還是不死心,追問著黃矜墨的消息。李奶奶停止了動作。她輕輕地把玉米棒丟在地上,冷冷地說:“不認識。都死了。沒啥好說的。你們問這些死人的事,到底想弄怎樣?”

我們被趕出了李奶奶的院子。老戴又向我們推薦由周姑戲改編的,反映大參軍情況的戲劇《過關》。劇目是喜劇化的,由當時抗大一分校教師編寫,反映青年如何勸說家人同意他們參軍的故事。然而,在黃的日記中,情況好像沒有那么樂觀:

8月17日。莊長去鄉里開會,傳達了文件,說是要開展大參軍宣傳。煙廠和學校這樣的地方,也要出兵。這可讓人犯了難。莊長組織屯里的年輕人開會,大家都低頭不語。戴繼先是黨員,他主動報名,回家后卻被新婚的老婆罵得狗血淋頭。莊長讓村團長帶頭參軍,但村團長惡狠狠地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你把我弄走,我就弄死你,我說到做到。

這幾天,我的腦子里都是莊長陰險的笑聲,還有村團長的暴怒咆哮。我有理由害怕,他們還不知道,棉朵現在和我在一起。我們相會很秘密,都是在煙廠工作完后,才在金雞嶺的后面,我給她讀徐志摩的詩:“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黯淡是夢里的光輝。”她喜歡得哭了,使勁地用指甲摳著掌心,簡直要挖出血來了。但我真的很難預料,我是否能活到民國三十四年的春天。

我對小劉講述了日記里的故事,他也有點興趣,對我說:“安心姐,咱們算是當代福爾摩斯?給古人斷案?”我不置可否,說實話,如果不是老戴給了這份日記,我們的采訪行程應該在第三天就結束了。我們收集當地資料,采訪幾個關鍵的老黨員、老干部,再選幾個感人的事跡點,也就行了。難道我們還能指望這樣的采訪,能成為“世界聞名”的紀錄片?迄今為止,如果不是黃矜墨的突然出現,有了宋支書和李奶奶,也就挺好了。通過這幾天的采訪,我們基本明白了黃矜墨、棉朵及戴莊長和村團長之間的關系。問題是為何參軍鼓動后就發生了鬼子屠村事件?到底誰出賣了戴家屯?黃矜墨為何消失在村民和歷史的記憶中?

我想來想去,也理不出個頭緒,也只能耐著性子,又翻看日記。我也把這些想法和老戴交流了。他是本地人,應該知道的比我多。老戴告訴我,棉朵曾被日軍抓去當慰安婦,后來才被放了回來,李奶奶也有類似遭遇,她不愿講這些過去的事。當時被叫作棉朵的,的確有一個姓劉的姑娘,年齡比李奶奶小,她們都在煙廠上過班,都曾嫁給參軍的青年,也都曾被日本人抓走過。

“安心老師,你該看看日記的其他部分。”老戴把日記往后翻了翻,欲言又止。

我在他的指點下,又看了一部分。如果說原來日記的內容,讓我頗感興趣,但接下來的東西,卻越來越血腥暴力,讓人無法直視,難道歷史的真相,永遠只在那團團霧氣和塵埃之中?

9月24日。這是心驚膽戰的一天。從煙廠下班后,我沒和棉朵約會,而是去六馬河洗衣服。我剛蹲下,一條黑影竄了出來,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拼命掙扎,那人轉到我前面,滿嘴的煙臭噴在臉上。我看清楚那是莊長。他稍微松了松我,臉色猙獰,說,你和俺媳婦耍在一處了?我使勁擺手。莊長這才把我推到了河里。我渾身濕透,也不敢爬上來。他冷冷地說,書生,量你也沒膽。你上來,給你看場好戲。我濕抖抖地上了岸,暗自怨恨自己怯懦,為啥不敢承認?可我實在不愿面對莊長的惡臉。我擰了擰衣服,莊長提著我的頭發,捆了手,把我藏在河邊的馬刺草叢旁,說,看好了,這就是惦記俺媳婦的下場。

不一會兒,村團長來了,腰里別著狗牌擼子,走路也撇著腿。到了河邊,看到莊長,仰著臉問,找俺啥事兒?莊長二話不說,上去摁了他在河邊青石上,扒下了褲子,露出了半截灰不溜秋的屁股。村團長驚呆了,暴怒反抗,他伸手摸槍,卻被莊長搶先弄了下來,頂在了后腰。村團長流著汗,顫聲說,你要哪樣?莊長也不答應,只解了腰帶, 在掌心吐了唾沫,抹在村團長下部,便俯下身去,說,你搞我媳婦,我就先操了你的溝子,看你還有臉見人!

說罷,他狠勁地干起來,村團長慘叫著,那聲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采訪已四五天了,這些天,我們住在村里,收集史料,做了很多采訪,也實地拍攝了很多東西。采訪即將結束了,我們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黨史調查員,面對著重重的難題,選擇知難而退,只能是唯一的結局。難道我一個小小的報社女記者,就能解開這些重重迷霧籠罩的歷史謎團?我沒有了做福爾摩斯的勇氣,但還要保持一份對歷史的敬意吧。老戴聽了我的想法,表示理解,但似乎頗有些失望。

“老戴,日記你早就看了吧?”我說。

老戴不說話,只是把煙頭狠狠地嘬了一口,紅紅的煙頭噴出團霧氣。

“你認為誰是出賣戴莊長和鄉親們的兇手?”我追問他。

老戴沉默良久,說:“人死了,不會說話,但上百條命,也是上百條游魂,想想都瘆人。”

老戴就領著我去了個地方,村后臥虎山下立著的“戴家屯鄉親遇難處”墓碑。當年日本人屠村,村里人將死難者攏在一起,就埋在了臥虎山,并立了塊碑來紀念。據老戴說,那碑立好了,當時的軍區領導和地方政府都搞過紀念活動,時間久了,也就慢慢被人遺忘了,村里的年輕人,有的已不太清楚這塊碑的來歷。如果不是抗戰紀念年,不會有人想到這里。

臥虎山不高,但林子密,山勢連綿,從遠處看來,秋風蕭瑟,狂舞著落葉,好似漫天飄揚著一片片凝固的血塊。明亮的下午光景,仿佛突然就暗了下來,天空壓低了些灰褐的霧,猛地俯下身,黏黏稠稠地,又此起彼伏地涌動著大大小小的影子,那是些冤死的亡魂,還是無處訴說的隱秘?我站在青色墓碑前,被那些血塊撞著臉、打著胸、揪著手,仿佛要把我們拖曳回1944年冬天的下午,體驗那些時光倒流、宇宙空間轉換。

殉難者墓碑的左側,還有個墓園,歪歪斜斜地埋著些墓碑。我忙問老戴那些墓碑都是什么人的,老戴說,很多村里的孤寡老人,沒活到成年的孩子,都被葬在了這里。

“你看這塊碑,慘呀。”老戴指了指遠處,一塊矮矮的碑,上面寫著“劉王氏”。

“這應該就是棉朵。”老戴說,“我曾調查過,當時她們六個姑娘,被日軍抓走后,在炮樓里被蹂躪了一個多月,大家湊錢贖出來后,人都廢了,也就死了。”

我們正說著,突然聽到了喇叭、嗩吶等響器的聲音,遠遠望去,只見一群人打著靈幡,抬著棺材,披麻戴孝地走了過來。我們仔細看,領頭的是個中年男子,還有個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正是宋支書的孫女。人群看到我們,頓時停了哭聲。我們詢問他們,那中年女人沉痛地說:“俺爺沒了,你們采訪后,第二天夜上他就走了,走之前,讓俺把他埋在這碑旁。”

“現在農村還可以土葬?”我悄悄地扯了老戴問。

老戴有些遲疑,也小聲說:“老革命了,上面該是有照顧。”

說著,他又問那女子:“老人家走的時候,可有啥交代的?”

女人想了想說:“俺爺就讓俺們把他埋在這里,說鄉親們都埋在這里,他不在,心里不安,就是去陰間,也要有個交代。”

人群不再理我們,而是到墓碑后的某處。中年孝子沖著放好的柏木棺材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赤腳站在個高凳上,手拿一條綁著香的扁擔,對著西方似哭似唱地喊:

我的爺哎!

西方明路,

苦處使錢,

甜處安身!

中年孝子又拿出些又白又硬的餅,那是家鄉風俗,送葬時要準備八十九個“打狗餅”,原是放在亡者身上,讓亡者在陰間打點惡狗,早點進入閻王殿。這些年,不大見這種風俗了,想來宋支書想帶上這些餅,也可以幫助那些被日本兵殺害的鄉親們吧。

回到村委會住處,我的心更加沉重了。我似乎要迫不及待地告訴老戴,我們必須找出事情真相,否則對不起死去的先烈。然而,這一切又要如何說起呢?要真查起這件事,沒有一年半載很難有結果,還必須去省檔案館和博物館,調取當年軍區和師部的絕密檔案、朝海中學的人員檔案及日本方面侵華第46軍陣中日志、隨軍日記等相關資料,才有可能真正搞清楚。這個浩大工程,所需的大量人力物力,不是我一個小記者可應付的。再說,就是查清楚了,又能怎樣呢?就像李奶奶說的,人都死了,做這些又能有什么意義?我不禁想起了黃矜墨日記的最后一頁,那頁日記,沾了血跡似的,字跡也歪歪斜斜:

12月9日。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從老鄉的柴垛里醒來,渾身都疼,左肋的刀傷像著了火,一動就鉆心,臉上完全麻木,眼睛幾乎看不到東西。有人過來給我倒了碗水,是宋副莊長,他嘆氣,斷斷續續地告訴我,我命大,已昏迷了兩天,大半莊子的人都死了,被日本人刺死、射死、淹死、砸死、悶死、摔死,棉朵也被他們擄走了。我這才慢慢回憶起前天發生的事。

前天清晨,晨霧還未散去,我睡得迷迷瞪瞪,就聽到村口尖利的哨子聲。我心想,壞了,肯定是值班自衛隊員大意,鬼子上來了。我趕緊往外跑,迎面撞上兩個砸門的黃皮子偽軍。他們用槍托打我的腮,把我趕到場院。黑壓壓的一片哭聲,鬼子和偽軍來得突然,村里大部分人都沒跑出去。大家怕得要命。日本人搜出各家各戶藏的糧食,抓走大牲口和家禽。眼看初冬,那點糧食是人和牲畜保命的。煙廠倒撤得快,想來機器都埋了,村子后面是大山,有很多天然形成的深洞,如馬猴窩、母豬窩等,九曲連環,互相交錯,地形險要,適合打伏擊,日本人不敢輕易摸過去。

寒潮從衣服外一點點地滲透到身體內。沒東西吃,人擠在場院,直打哆嗦。日本人從人群中抓出棉朵,幾下就撕開了棉襖。雪白粉嫩的乳房跳出來,日本兵的眼亮了,他們要把她帶到屋里。我推開眾人,上前去救她。棉朵看了我一眼,主動撞到明晃晃的刺刀上。刺刀穿過潔白的乳房,如同撕開薄薄的紙。我的愛人!我號叫著,卻被日本人死死地摁在地上。我親眼看到,一個矮壯的日本士兵,嫻熟地將刺刀一轉,就削下了棉朵的乳房,仿佛砍下半個冒血泡的蘋果。棉朵一聲不響地昏過去。我絆倒那個日本兵,和他廝打,他的刺刀,好似毒蛇似的,在我的肚子里來回攪動,我抓住毒蛇,狠命地踢打日本兵,另一個日本兵卻斜刺里沖出來,只一下就砍斷了我的兩個手指。我也痛得死了過去……

我要報仇,我養好身體,找鬼子拼命,槍打不死他們,就咬死他們,救出棉朵!

這篇日記,是我留在這世界上最后的痕跡了。我不后悔,山河破碎,書生不能報國,亦不能報愛人,唯有一死。但死之前,我要把莊長的故事寫下來,我恨他的專橫霸道,但他也是好漢。好漢不該死得不明不白,我懷疑他被人出賣,被出賣的還有戴家屯的鄉親和棉朵,我向領導匯報,也和宋副莊長說過,但領導說查無實據,歷史會還一個公道……

后面的頁數突然沒了,雖是復印本,但依然能看出,后面是被人硬硬地給撕扯下來,由于撕得匆忙,上面還有剩余的痕跡。這讓我的心咯噔一下,又懸了起來,我似乎非常接近了一個復雜歷史真相,但非常可惜,我又和它擦肩而過。

我還忘記告訴老戴,縣志里,我曾發現一小條消息,記載戴家屯血案的,特意提到:血案后,朝海中學多名青年教員,曾參加決死隊,多人殉難,又有幾人不知所終。

車開出金雞嶺,就離開了戴家屯。不知何時,早晨的霧,從地底彌漫而出,仿佛地獄中游蕩而出的魂。也有點淡淡的雨水,在霧氣中增加了曖昧的濕度,只是可惜,那雨不是落下來的,而是糾纏著霧扯出來的,來得不知不覺,去得卻拖泥帶水,好似短暫但并不愉快的偷情。

這是一次失敗的采訪。我們精疲力盡。看了這么多慘烈詭異的人生,我突然發覺,也許那些困擾我人生的問題,都不是真正的問題。真正的問題還在于我們內心。我們的不安頓,來自心靈的自我放逐。我們終將離開這個在歷史塵埃蟄伏如怪獸的小村,我們終將走回新世紀中國光怪陸離的現實生活。老戴繼續當他的文化館干部,而我則繼續憂心房款和工作編制。

車還在顛簸著,經過了臥虎山下那個小小的土丘。我又看到了聳立在高處的那塊殉難者墓碑。高大瘦削的李奶奶,正無言地站在土丘旁,似是憑吊,又好像在沉思。那塊青石上的“劉王氏”幾個歪歪斜斜的字,好似刀子似的,鉆入我的心,把它割碎、攪動、蹂躪得稀爛。我再次串聯起了這個叫“棉朵”的女人零零碎碎的回憶,懸崖上死去的戴莊長,還有至今不知所終的黃矜墨的故事。李奶奶,也是失蹤歸來的“棉朵”。那就是戰爭中的命。

小劉指揮著司機緩緩將車繞過土丘,白色面包車搖搖晃晃,土路走得艱難,李奶奶和墳,都被我們甩在了身后。我突然覺得忙忙碌碌地做的這些事,都沒有了意義。我的腦海里又出現了在病床前垂死的將軍。他的目光散亂,松弛的頸部抖動著,老人斑在陽光下異常清晰,他喘息著說:“我們必須跑得比子彈快。我們能活著,就是勝利。”他想了想,又說:“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是一個女人。你們不知道。你們永遠無法知道。”

將軍的眼里噙著淚。當時我們并沒有弄懂他的意思,即使今天,我也還是懵懵懂懂。

面包車離開了土路,飛馳向公路,變得平穩快捷。不知為何,我們都好似松了口氣,那些熟悉的東西又回來了,公路旁的加油站、大型廣告牌,還有不斷從身邊經過的車輛。車停下,老戴跳下,先是點了支煙,只抽了兩口,又丟下,用腳碾碎,扭動了幾下矮胖身軀,和我們握手告別。他的表情友好而莊重,符合基層文化干部的身份。

我盯著他問:“老戴,你和戴莊長到底是什么關系?”我心中也隱隱約約有了答案。

在重重的霧氣籠罩下,老戴的手在半空僵住,好像空氣里塞滿了膠水。許久,他緩緩地說:“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誰出賣了爺爺?”

手肴

我希望讀者想象,日本占領中國的歷史也是一部合作的歷史。盡管迄今為止人們只講述抵抗的故事,但歷史確實是這樣。當日軍向長江三角洲地區進犯時,一些中國人在抵抗,更多的人逃離,大多數人留在原地,設法應付所處的環境。

——選自[加]卜正民《秩序的淪陷——抗戰初期的江南五城》

我還沒有死。

我從昏迷中醒來,全身疼痛,特別是下身,疼得站不住,但我還是屏住呼吸,盡量不觸碰任何東西,引發響動。街道一片狼藉,散落的鞋、箱子和日用品到處都是,還有四散的軍用物資。最多的還是尸體、軍人,也有平民。我剛走幾步,就摔倒在一具尸體上。尸體腹部干涸著紅褐色的腸子。我驚恐地爬起,卻發現身體壓在被截斷的手上。

我猛地掙脫,那只斷手卻緊緊地扯著我。斷手來自女人,指節纖長優雅,但腕骨像被軍刀生生地砍下,蒼白失血的斷茬,還露著青紫筋絡。我撕下它,丟在地上,但轉過臉,卻又被它扯住了,仿佛活了一般。我驚恐至極,使勁地掰開一節節手指。我把斷手丟在地上,干嘔了幾聲,但沒任何內容,我一整天沒吃什么了。

我從一具男尸身上扒下衣服,瑟瑟地換上。我還撿到一把殘缺的中國軍刺,毫不猶豫地割掉長發,并把污泥涂在臉上。幾小時前,四個日本兵強暴了我,他們把我按在冰冷的馬路上。我昏過去,只能隱約感受到日本兵在我身上活動。他們帶著汗臭和血腥味及濃重的體液味道。他們黑硬粗野的手,緊緊地按住我……

我穿過一條小巷,轉到江蘇路轉盤口,那里有日本兵的檢查站,正在盤查一批批青壯年。他們都被繩子拴著,有的被穿了鎖骨,都默默地排著隊,等待檢查。路口安排了路障和厚厚的鐵絲網,一張不知何處拖來的條桌,兩個日本兵坐在桌后登記,旁邊還有個穿棉布袍的中國老人。老人面無表情地驗看著那些男青年,只見他低聲問兩句,就揮揮手,旁邊的日本士兵,就會把那個青年拖到軍用卡車上。距離太遠,我聽不清老人講了什么話,大致是查找混入人群的外地軍人。老人中等身材,留著整潔的胡子,從穿著、氣度看,似乎是有文化的南京本地人。他只是揮手,不斷地揮手,就不斷地有中國男人被拖上車,我恍惚了,那是一雙干枯的手,卻仿佛有無盡魔力,牽引著無數健康的生命走向地獄。我瞇起眼,只見那瘦削的肢體,在灰暗的天空下,還在輕輕地揮動著,一下又一下,好似在火海跳舞的青魚。

我的淚涌了出來,也不知為何。我小心地躲避著日軍,終于在天快黑時,摸到了表哥在玄武湖與蘇州路交界處石榴巷的住宅。表哥畢業于東吳大學國文系,但畢業后,卻在幾家古董行當掮客,和三教九流都有交集。

從金陵女子學院逃出來,我無處可去。

門虛掩著,四下無人,天井倒映著一株被斬斷的扶芳藤。我突然發現,表哥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爬著。他爬到井旁,把頭垂在井邊,一身淡藍色厚長衫上浸著暗色血污。枯藤纏著他,我低聲呼喚,他不理,只呆呆地靠著井口。天空中,厚厚的灰,黯淡地飄蕩著。

我向正廳望去,那里也暗著,正對著天井的,是廳口一排排黃泥封的老酒,上面細致地標著年份。黑亮亮的酒甕,散發著淡淡的酒糟香氣。再往里看去,黑洞洞的,似乎看到有個人影懸在梁下。我吃了一驚,跌倒在地上。表哥的聲音,幽幽地傳過來,仿佛來自地獄,不帶一絲情感氣息:

“那是你表嫂。見老祖宗去了。”

冬日殘陽的光線之中,我看到表哥的雙手不斷變換著各種姿勢。老屋正廳透著股老檀香木的霉味,城中不斷響起的槍聲、喊殺聲和持續的爆炸聲,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那雙男人的手,有時一起輪轉,有時又快樂舞蹈,有時像佛教手印,有時又好似拿著刀。激烈,優雅,遲緩,悲傷,或活躍,亢奮。光線仿佛縷縷透著亮的蠶絲,表哥細長白皙的手指,根根都系在絲線上,他像一個陶醉在演出中的演奏家,又好像一個水平高超的醫生。

“表哥,你干什么?”我嘶啞著嗓子問。

表哥緩緩地從井旁爬起。我這才看清,他的半邊臉腫了,眼鏡也不知丟到何處,頭皮被削掉了一塊,眉毛掛著涔涔滲出的血跡。他的眼神,好似碎了的松子,硬茬茬的,但狼狽地碎了,在這個充滿血腥氣的冬天格外令人不安。

表哥喃喃地說:“這雙手現在能干什么?唱戲?殺人?救人?”

“我不過是個算賬的。”表哥落寞地說,“我連老婆都救不了。”

“我們要報仇!”我流著眼淚說。

“報仇?”表哥站起來,扶著我,臉色茫然,“南京城現在有無數日軍,怎么報仇?”

我堅定地說:“老師說了,只要中國人都反抗,我們就有希望。”

表哥想了想,又說,他要走出去,參加日本人的自治會。

“你有沒有良心?!”我嘶喊著,“表嫂尸骨未寒,你要當漢奸?”

表哥那天的分辯,我不理解。他告訴我,人總是要死的,我們作為舞臺的演員,生逢滅國末世,太過執著喜怒哀樂,應當看透這些東西,為活人多留些“活下去”的機會。這就是大功德。表哥的臉色灰暗,血污涂滿嘴唇,滲入他細密的牙縫,好像鉆入了異樣的光芒。很多次了,只要我想起表哥古怪的念頭,總懷疑是那光芒在作祟。

“我不聽!”我堵著耳朵,顫抖著縮在屋角。

不過一天,我的世界坍塌了。城破的時候,我和同學們在給守城將士趕制棉衣。日本人闖進教室,他們像抓母雞一樣,挨個將我們擄走。我拼命逃,但依然不能擺脫受侮辱的處境。誰料,我九死一生逃出來,表哥竟要做漢奸……

表哥將表嫂從房梁上放下,給我丟下兩塊面包。

飄滿建筑物灰燼和尸灰的天空,愈發沉重郁黑。表哥將表嫂輕輕地抱到院里,打來井水,系緊她松開的褲帶,將污濁的臉擦凈。他還用梳子仔細梳好表嫂的發髻。

突然,點點白亮的雨滴,偷襲了表哥的工作。它們強暴著大地所有的事物。它們由小變大,先是小米粒大小,后來變成黃豆大小,再后來簡直像一坨又一坨的口水,惡心地洗劫著世界最后的體面。表嫂再次恢復了衣衫不整的狼狽模樣。

表哥仰起頭,立于冬夜的暴雨中,高高地舉起雙手。

我在表哥家昏睡了三天,折磨、饑餓、寒冷,我發起了高燒。安葬了表嫂,表哥似乎又恢復了往昔八面玲瓏、笑嘻嘻的模樣。他參加了自治會。那里有失意的北洋政客,南京有名望的士紳,也被逼著出來做事,還有在日本留學的親日分子。當然,還有些地痞流氓。表哥屬于哪種情況?我不太清楚。他不屬于名望士紳,也不是政客、心狠手辣的流氓,嚴格說來,他只是一個商人,一個好脾氣的掮客。

我不敢出門。日軍設立了關卡,羞辱每個經過的中國百姓。為什么這些二十出頭的日本青年,在中國變成了惡魔?他們讓每個人鞠躬,不鞠躬的被活活打死。他們摸每個人的褲襠,只要發現是女人就拖走。他們抓住女人,在她們的下體塞入黃瓜,并令男人們吃掉。

我還是做噩夢。我恐懼黑夜。我尖叫,我疼,我不斷清洗下身。睡夢中,我似乎都能感到有東西插在我的身體里。它們像鋒利的刺刀、沉重的石條。它們讓我變成了恥辱。但更多的,我夢到的是手,日本兵的手,它們像老虎、豹子、餓狼,它們緊緊地抓住我,蹂躪我……夢醒的時候,我的手上都是冷汗。我拼命地洗手,似乎總也洗不干凈。

表哥常不在家,他來去匆匆,胳膊戴著日本國旗做成的袖箍。他給我帶來了充足的食物,有大米、粽子,還有珍貴的蔬菜。他甚至用幾十面日本國旗保護了巷子里的數十戶人家。但還有日本兵上門騷擾,家里又被搶了幾次,但因有日本國旗和自治會日語告示,總算沒遭到太大破壞。每當聽到嘰里咕嚕的日本話、日本兵沉重的豬皮靴聲音,還有那囂張的砸門聲,我都會躲到表哥家的夾壁墻里,緊張得渾身冒冷汗。表哥為防不測,在正屋修建了一個夾壁墻。我就躲在夾壁墻里,聽日本人翻箱倒柜找東西。

表哥也會領人回家吃飯,大多是各式漢奸。看到他們大呼小叫、劃拳斗酒,我恨不得毒死他們。這里有青洪幫的高胖子、菜市口的榮三和翻譯官馮介民。高胖子是人販子,榮三是菜霸,馮介民有文化,曾留學日本的大學。這些人喝酒時很奇怪,開始小心謹慎,后來熱烈奔放,最后總有人痛哭流涕,也不知他們為何流淚。他們有的小聲啜泣,有的號啕大哭,狀如瘋魔。我躲在夾壁墻里,能從墻縫中看到他們。他們舞動著手,又捂住自己的嘴表示謹慎。他們還連連擺手,否認自己說過的話。他們的手有的粗短胖黑,好似干皺的蘿卜;有的瘦骨嶙峋,像雞爪或鳥足;有的白白胖胖,卻透著邪惡的潮紅,仿佛酒精泡著的動物殘肢。

通過表哥,我也了解了漢奸們的倒霉事。高胖子的老婆被參謀部的小野少佐看上了,當著高胖子的面,她就被強暴了。榮三年逾八旬的老父,站在墻頭看日軍入城式,愣是被日本軍揪光胡子,打成重傷。馮介民更慘,他到處領著日本人搜殘敗兵,誰料,一個國民黨傷兵躲到他家,日本兵不由分說,燒光了他家,家里幾口人,一個都沒跑出來。一次,馮介民喝醉了,在表哥家里的書桌上寫下了這樣的句子:“上悲華夏,內慟友于,旁慘素友,痛當奈何!痛當奈何!茍且亦復何賴?”

第二天,馮介民酒醒了,趕緊央求表哥銷毀字跡。表哥照辦了,算賣了他一個人情,馮嚇得渾身冒冷汗。這些口是心非的膽小鬼,被日本人嚇破了膽。他們找出北洋政府的旗子,在鼓樓公園舉行自治會成立儀式,還強令居民們參加。漢奸被要求搜尋資源,維持南京的基本秩序,但在橫暴的日本兵面前,這兩項工作,都不可能完成。自治會多次要求將德國人拉貝等人建立的安全區的管理權交給他們,但遭到了拒絕。日本人將安全區的糧食供應等事宜交給自治會。幾個主要管事人,立刻開始爭奪資源。當然,他們做得最多的事,還是收尸,幫日本人抓中國青壯年人,還有,就是給日本兵找女人。

這群漢奸印證了“亡國奴”三個字,不過是行尸走肉罷了。表哥又比他們好到哪里去呢?他巧妙地推卻了派發良民證,指認非南京居民的勾當,卻選擇了最“惡心卑賤”的活兒。他每天領著紅十字會、崇善堂等機構登記收尸,清理街道,清洗血污,掩蓋飄散不盡的尸臭,雇傭工人將廢墟雜物拉走。他工作認真負責,得到了日軍宣撫班的好評,據說這些工作減少了瘟疫。但往往剛掩埋了尸體,又有了新尸體出現在原來的地方。表哥身上也總帶著傷痕,原因是他沒按某些日本人的要求,找到足夠多的“花姑娘”。每當他渾身尸臭地回家,我對他不理不睬。他也只苦笑幾聲,獨自一人飲酒。

我很多天沒有出門了。零星的槍聲,還是不斷響起,日軍挨家挨戶打砸搶。他們有時成群結隊,有時三三兩兩。我悶得無聊,有時就趴在閣樓窗戶邊,看著這些惡魔士兵的舉動。我趴在閣樓觀察,非常危險,如果日本兵破門而入,我必須飛快地躲入樓下的夾壁墻里,但我顧不上許多了。我看到很多日本兵,騎著自行車,滿載搶劫來的東西,興高采烈地回駐地。他們唱著歌、喝著酒,身上卻大包小包,什么都有,有絲綢、座鐘、古玩,一個日本兵頭上戴了好幾頂呢子禮帽,身上插了數十支鋼筆,仿佛金光閃閃的勛章。他還拖著一輛嬰兒車,上面滿載孩子用的衣物和玩具。想來這些日本兵剛搶劫了一家育嬰機構。日本兵要這些干什么?難道回日本開幼稚園?我不禁對這些卑劣的家伙無窮無盡的貪婪,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接著,我笑不出聲了。寒冬日頭,我看到陽光像薄薄的血跡,飄散在空曠的廢墟之間,讓一切事物都變得稠密、可疑,有著不真實的腥味。嬰兒車的后面,是一個東倒西歪的日本兵。他開心極了,滑稽地跳著不知名的舞蹈,嘴里還伴隨著輕快的節奏。他沒穿軍裝,軍裝反搭在前面的嬰兒車上,但他的胸前,有一個黑鐵絲編的鐵環。鐵環上赫然是一串小小的手!想來是中國孩子的手,剛被砍下不久,就被穿在鐵環上,大一點的像大塊紅楓葉,憤怒地伸展著,小一點的還帶著嬰兒肥白,但也有些枯萎蜷縮。它們一朵又一朵,在灰紅色的天空下迎風招展。手上的血,吧嗒吧嗒地滴在日本兵前胸,竟已染紅了……

中午,我獨自在家,聽到有人講話,又似是嗚嗚的風聲。我翻身起來,走到門口,卻見門閂一點點地撥動,嘩啦一下,掉了下來,先是伸出一只黑硬的臟手,一把推開門,隨后是一個穿日本軍裝的矮個子男人,站在了我面前。我待要躲避,竟來不及了。

日本軍人又瘦又矮,不到一米六的樣子。他走路搖晃,有些醉態,手里提著一把軍刀。見到我,他眉開眼笑地用生硬的漢語說:“女人,屁來摸摸!”

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強忍著恐懼和怒火。我的身體不太抖動了,但還裝出恐懼的樣子。我緩緩地蹲下,假裝害怕地哭泣,但慢慢向里屋退,直到退到床腳。

日本兵有些遲疑。他跟著我進了里屋,先四處張望,看有沒有人。我趴在床上不動,他還是不敢近前,而是慢慢地說起日本話,像勸慰,又像傾訴。

我只是不動。許久,只聽到長吁短嘆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他跌坐床下,打著酒嗝,擎著刺刀的手,慢慢地垂下。他竟在我家的青磚地面,用刺刀比比畫畫起來,樣子有些頑皮,又格外認真,好像中學生在記錄老師的筆記。他似乎忘記了躺在床上的“支那花姑娘”。

不能再等了。我再次發出哭泣聲。日本兵看了看捂著臉假哭的我。他站起身,想了想,放下軍刀,開始脫衣服。他從后面把我抱住,我能感到他黑硬且瘦小的手,在我的乳房上慢慢地撫摸起來,并不兇狠,倒有些孤獨、動情的意思。一時間,我竟忘了反抗。我的心思有些亂了。我這是怎么了?我難道忘記了這些惡魔做的惡事?

我定了定心神,從枕頭下抽出街上揀的刺刀,很順暢地捅進那瘦小的身體。他抽搐了幾下,血從身體里流出來,流進床褥子、床下,流得兵荒馬亂、驚心動魄,但日本兵沒喊,因為第二刀已割開了他的喉嚨。我親眼見過,一個日本兵就這樣弄死了我的女同學。她像潔白的羊羔,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如今,我要把這仇,同樣還給日本人。

我猛烈地嘔吐起來。

天氣越來越寒冷,表哥又接了新差事,幫日本人配發糧食給安全區。前任發糧食的自治會委員,由于貪污,被日本人撤了職。日本人欣賞奉公勤勉的表哥。特別是表哥勸說安全區的幾十名妓女主動給日本人做慰安婦,更得到了日本人的信任。宣撫官巖佐信介中尉,來自大阪,也是自治會顧問,但從前只是滿鐵下屬中學的一名教師。“七七事變”后,才臨時應征入伍。他信任表哥,就把“有油水”的活兒交給了表哥。

表哥為何甘愿受日本人的驅使?對此,我十分不理解。表哥是個生意人,但生性善良溫和,雖然有時有些狡猾,但從不傷害別人。一次,我看到表哥在練書法的宣紙上寫著:“君子餓死而節不見,舍身而義不獲,將若何?蓋君子不能枉義而生,亦不能枉義而死,唯有存生以求節,忍辱以待義。”這是什么混賬邏輯?國民政府也不用抵抗日本了,岳飛成了蠢人,秦檜倒成了悲情英雄,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但安全區的瓊特博士和馬修牧師,經常夸贊表哥,說他是“中國好人”。他們也來家里找表哥。瓊特博士是矮壯的美國人。他原是發電廠的工程師,現在每天為了安全區少死一個人憂心忡忡。馬修牧師是德國人,在安全區主席拉貝先生安排下,負責難民生計。這些安全區管理人員,不愿找日本人交涉,倒喜歡和表哥這個漢奸打交道。安全區需要糧食、被服、醫藥,表哥總有門道弄到。

日軍占領南京大半個月,形勢沒有好轉,卻繼續惡化。由于安全區集中了大量難民,那里成了日軍騷擾的重點。深夜,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我迅速躲進夾壁墻里,表哥出門去看,卻是瓊特和馬修來了。他們焦慮地拉著表哥的手,懇求他再弄些糧食。表哥面露難色。

“你不能這樣,你是在幫助你的國民。”瓊特博士很憤怒。

“我的確無能為力。”表哥嘆息著,垂著頭。

“每天都在死人,上帝,救救他們吧!”馬修牧師帶著哭腔說。

“我必須說服日本人,”表哥耐心地說,“說服他們拿出更多的糧食。”

瓊特和馬修面面相覷。他們無奈地拿出了銀元、金筆、貴重首飾。這些都是難民身上的。他們只能通過中國人,賄賂個別占領者,希望這些惡魔大發慈悲。我沖動地跑出來,希望幫助外國人說服表哥。

“這是你的妹妹?”馬修看到我,情緒更激動,“你把她藏在家里,躲過日本人,但安全區有成千上萬的中國女孩。如果她們不能躲避強暴,至少她們應避免被餓死。”

我慚愧地低下頭,為接受漢奸的庇護感到恥辱。表哥終于答應多給安全區搞些糧食。外國人千恩萬謝地走了。臨走,馬修牧師擁抱了我,哭泣著說:“孩子,原諒我出言不遜。我要那些中國女孩活著。”我也哭著擁抱了他。馬修是善良、有正義感的西方人。

我怒斥了表哥,因為發現他悄悄把幾塊金表放進存錢柜。

他平靜地說,他要通過馮介民這些人辦事,也不容易。他還要為我的將來打算。日本兵總會安頓,日子還要過,我也要嫁人。

“嫁人?我嗎?……”

“活著,你必須活。”

“為了活著,你就當漢奸?就出賣同胞?”

我憤怒地打了表哥的耳光。我要走出這個骯臟的家,去安全區和受苦的姐妹在一起。

表哥兇狠地抱住了我,把我弄到閣樓上,綁在了床上。我大聲咒罵。

表哥落寞地看著我,等我罵累了,他緩緩地說:“我會讓更多的人活。我必須用各種手段,讓日軍多撥些糧食。哪怕是一條狗、一只螞蟻,哪怕再屈辱、卑賤,都要活下去。”

很快,日本人知道了表哥的事。一個漆黑的夜晚,日本士兵包圍了我們的住宅,帶頭的正是巖佐中尉。他是一個體態瘦削、精干,但面貌溫和的日本軍官。告密的是榮三。他嫉妒表哥的差事。這個常在我們家吃吃喝喝的漢奸,早忘記了老父親被日本人打成重傷的仇恨,他領著日本人,抄了我的家,并從閣樓搜出來不及躲藏的我。他肆意撕扯我的衣服,并將阻攔的表哥,打得滿臉是血。翻譯官馮介民也跟著來了,他很尷尬,看樣子很怕表哥捅破糧食的事,但又不敢上前勸阻。

宣撫官巖佐中尉阻止了榮三。我一直不能忘記,他冷靜平和的語氣,略帶著懶洋洋的冷淡,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天色黑沉沉的,院子里站滿了荷槍實彈的日本軍人,他們面無表情地舉著槍,或熊熊的火把,似乎這小小的庭院,就是即將血流滿地的修羅場。巖佐中尉的臉,在火光下搖曳不定。但他終于脫下手套,用紙擦拭著表哥臉上的血。他說,他以為表哥和那些貪污犯不一樣,表哥是有尊嚴的“支那人”。

“尊嚴?”表哥迎著巖佐的目光,“妻子死后,我就沒什么尊嚴了,不過茍活罷了。”

巖佐命令士兵放開了我和表哥。表哥與巖佐進行了一番意味深長的交談。接下來的結果,出乎大家的意料。巖佐非但沒有追究表哥的失責,反而增加了對安全區糧食的配給。我也沒有被抓去做慰安婦。相反,告密的榮三,卻被巖佐斥責了一番,灰溜溜地走了。

事情過后,馮介民來到我家,安慰表哥,也提出了疑問。表哥笑著說,他只是告訴巖佐,他的確多領了糧食,但那只是為了救更多的人。僅僅是這樣?馮介民表示不相信,我也半信半疑。表哥沒有看我們,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遠方。他說,那天夜里,他告訴巖佐中尉,如果不相信,就請殺了他。

巖佐和表哥的關系日漸親密。他們談論文學與藝術及蘇州園林、江南的茶葉。巖佐有時不穿軍裝,而是穿藏青色和服。他和表哥喝茶、飲酒,也講滿鐵的經歷,慨嘆戰爭殘酷。天氣一天天地轉暖,街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安全區慢慢解散,日本兵也收斂了很多。街道的店鋪開始重新開張,人們拿著良民證出來找工作。似乎殘忍的屠殺正遠離我們,被我們忘卻了。

然而,我沒告訴表哥,這個親善的巖佐,就是強暴并殺死我同學的兇手之一。我親眼看著他帶領著一隊日軍士兵,打入我們學校。他微笑著,殺死一個又一個可愛的花季女孩。他竟然還吹著口哨。他的模樣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我要殺死這個日本軍官。如果一個女人下決心殺人,不會有什么阻擋她的意志,就像水注定要流向地縫,火注定要熄滅在灰燼旁。

黃昏之時,春雨悄悄地飄過南京的街頭巷尾,滋潤大地萬物,有著莫名的歡欣。表哥在院子里種下很多灌木和花草,有紫露草、刺果毛茛、虎耳草、凹葉景天和矮山麥冬,還有開藍花的二月蘭,是巖佐從日本帶來的,生命力很強,已慢慢地爬滿了院子。我搬來一把竹椅,看著牛毛般的雨絲,無聲地綻放在青石板上。黃昏的天邊還帶著灰紅余燼,不很亮,但染在這雨水里,又仿佛帶著些柔情,照得古樸典雅小院的水井、亭臺,還有欣欣向榮的植物,都如映在深海底的版畫。有一瞬間,我有種錯覺,似乎戰爭從沒來,似乎時光倒流,我又回到安靜祥和的南京。我來表哥家玩,也常坐在天井旁發呆,看黃昏,想心事,聽雨點打在井臺沿發出噼噼啪啪的脆響,升騰起點點塵霧。表嫂一定在廚房,為我和還未歸家的表哥,做一桌可口的飯菜,有我喜歡的鴨血粉絲湯、清蒸鱖魚,還有表哥百吃不厭的鮮薺菜小餛飩……

永遠不可能了。我們都是亡國之人。表嫂化為灰燼,表哥不過是行尸走肉,而我也只剩一具軀殼。我忙了一個下午,為招待巖佐精心準備。一會兒,表哥陪著巖佐回來了。巖佐穿著和服,青亮亮的木屐,敲打在我家的石門沿,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非常好聽。巖佐戴著圓眼鏡,面貌儒雅,如果沒有看到他穿軍裝的樣子,一定會把他看作是學者。

中廳的梨花木桌前,表哥和巖佐小聲交談,喝著龍井茶。巖佐還拿來一把古琴,讓表哥品鑒。表哥從前是古董行中間商,對古琴有些研究。兩人說著說著,又輕輕地笑起來,淡雅的茶香飄散在空中。他們神情愜意,好像多年的故交。巖佐的手不時撫弄過琴弦,發出低沉的琴聲,在靜謐的院子里擴散、浸潤,渲染著磁性的魔力。這些日子,表哥的氣色日漸滋潤,我還聽說,巖佐介紹故交的女兒給表哥續弦。也許,表哥現在早忘了慘死的表嫂。

我催促表哥和巖佐入席。巖佐和表哥來到飯廳。他認真地打量我,好像若有所思。表哥打趣地說:“中尉,是不是看到小妹如花美顏,有些走神啦?”巖佐失笑,有些尷尬,我猜他肯定是在懷疑我是不是從他槍下逃走的女學生,不過不肯定罷了。

飯菜很快端了上來,有清蒸桂花鴨、紅燒豬耳、清燉甲魚、雞汁煮干絲、太湖銀魚、棗泥糕甜品。巖佐吃得不亦樂乎,表哥在旁邊給他斟著黃酒,巖佐喝了幾口,放下酒杯,感慨地說:“日支戰爭曠日持久,很難吃到這么精美的淮揚菜了。”

表哥也說:“是呀,如果沒有戰爭,該有多好。”

我看冷了場,連忙端上碗說:“感謝巖佐先生的救命之恩,先生再嘗嘗這道‘水晶肴蹄,正宗徐州做法,用硝腌制,我又用陳年紹興黃酒浸泡,味道不同呢。”

巖佐有了興趣,我打開碗,巖佐忙不迭地夾上一塊,送到嘴里,顯出很享受的樣子。他點頭說:“松嫩、筋道,還有酒香氣,小姐果然是廚藝高手。”我笑著問:“中尉大人再嘗嘗,還有什么味道?”巖佐疑惑,他又扒了幾下菜肴,那掌被燉得松爛,森森的骨露在外面,發出陣陣奇特的香氣。巖佐用筷子夾起一物,仔細辨認,叫著丟到地上,赫然是一截人的手指!表哥也大驚,忙問我到底做的是什么菜。我不緊不慢地靠近巖佐。

那個跑到我家的日本兵,我把他的尸體用白布扎緊,砌在了夾壁墻里。我還剁下了他的手,浸泡在黃酒壇子里,如今這道水晶肴蹄總算派上了用場。巖佐怒罵著,奮力爬起,但終于抽搐著躺在地上。我已在他的湯里下毒。我不會讓他活著離開這里。我從飯桌后抽出軍刀,一點點地逼近巖佐。表哥卻擋在巖佐身邊,苦苦哀求我:“巖佐死了,咱們石榴巷一條街的人都要給他陪葬!戰爭結束了,我們失敗了,但我們要活下去,巖佐對中國人很友善。”

“友善?”我冷冷地說,“就是他帶人殺死了我的同學,我不會忘記他。”

“我什么時候殺死了你的同學?”巖佐顯出迷茫的樣子,“我在南京沒殺過人!”

我管不了許多了。也許,真的不是他,但這還有什么分別嗎?戰爭讓我們一起瘋狂。我向巖佐砍去,一刀劈中他的前胸,一刀卻劈在了表哥的手腕上。表哥的左手頓時耷拉下來,血噴濺而出,染紅了我的臉,那只手也迅速失去血色,灰死,連指甲都變得黑硬了。

表哥握著手腕,躺倒在地。巖佐也慢慢平靜下來,沒有了氣息。我丟掉刀,緊緊地抱著表哥,號啕大哭。表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雖然他是讓我痛恨的漢奸。我的世界即將沉入地獄般的黑暗。然而,在這之前,我希望能拖著日本軍官巖佐一起沉淪。并不是光,而是對于一種更深刻的黑暗的沖擊,才引誘著人們放棄道德,屈從于內心的邪惡。這一刻,我也是邪惡的。恍惚間,我仿佛看到無數亡靈的手掌,好似立于血海之中的怪石,乞求似的伸向我,我屹立在其間,冷酷而絕望。

表哥平靜地拒絕了。他央求我放下他,趕緊逃命。我哭泣著搖頭,將表哥抱得更緊,表哥舉著沾滿血跡的空袖管,說,可惜,有手的時候,應多彈奏幾曲《哀郢》。不知為何,我覺得沒手的人,臨死的時候,頭腦中都會有這樣悲涼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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