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禮
[摘要]現代政治與古典政治的分野,使得現代政治哲學面臨一系列的道德困境。面對理性多元論事實,羅爾斯自覺放棄了早期正義論的康德式路線,給出了政治自由主義的方案。這種“中間路線”的方案指涉道德為解決現代政治的道德困境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路徑選擇,是我們進一步理解道德與政治的關系進而評價政治自由主義的一把鑰匙。
[關鍵詞]現代政治 道德困境 羅爾斯
[中圖分類號]B82-0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6)05-0087-07
在西方政治哲學史上,自從馬基雅維利開創現代政治哲學以來,道德與政治的關系問題逐漸凸顯出來。以道德與政治的關系為線索探討古典政治與現代政治的分野,有助于我們把握現代政治面臨的道德困境問題。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我們試圖澄清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中道德與政治的關系。
一、問題的提出
(一)古典政治VS現代政治
古希臘羅馬政治哲學注重德性,蘇格拉底提出“德性即知識”,柏拉圖對此深信不疑。柏拉圖關于國家的理論是一個理想的國家,而非現實的國家。《理想國》是智者的心聲、學者的愿望,柏拉圖把道德與政治看成同質的東西,達到一種理想的政治狀態。柏拉圖德性而王的政治思路把政治簡化的不成其為政治了,表現了智者的空想性,是一種烏托邦。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學是關于城邦的倫理學與政治學。亞里士多德認為,城邦是人們培養德性的唯一領域,是人類共同體發展的最終目的。人的行為之目的是善,只有通過對德性的培養及實行,才能到達個人甚至城邦的善。城邦的善通過政體來實現,使公民成為有德性的人。從理論訴求看,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和政治學目的一致,政治學的目的是善,政治學接著倫理學,道德是政治的基礎。
中世紀基督教政治哲學繼承了古希臘羅馬的政治哲學,并進行了改造。奧古斯丁給予柏拉圖很高的評價,對基督教的“反政治性”揭示的淋漓盡致:其一,對現實政治的世俗追求進行批判,認為這是政治價值的墮落,提出“上帝之城”對抗“地上之城”;其二,奧古斯丁批判了追求德性的政治。奧古斯丁承認“德性”在塑造自我過程中的重要性,若沉湎于自我留戀,那就是邪惡。真正的社會共同體只存在于“上帝之城”,奧古斯丁把目光轉向了基督。阿奎那與亞里士多德類似,認為有助于培養人們德性的政體是最好政體。阿奎那在基督教框架內克服了亞里士多德不符合基督教的地方,他放眼世界,認為真正的政治共同體是上帝之國。
可以看出,古典政治哲學對政治的理解并非立足現實,而是一種主觀愿望,認為任何政治都受到某些更高的道德規范的引導。政治作為人的屬性并不完美,沒有擺脫更高階道德規范的引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了找到合理且現實的政治目標,探尋了最佳政體。奧古斯丁“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的區分,對人們的政治思想產生了很大影響。其實,“最佳政體”和“上帝之城”并非一種實際存在,而是一種脫離實際的烏托邦。
現代政治在反基督教中拉開序幕,現代政治哲學不再像古典政治哲學那樣強調從道德的高度來評判政治,而是從現實維度來評判政治與各種道德追求,反對古典政治的德性。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提出“革命宣言”,標志著現代政治哲學的開端。他將一切超出政治的道德懸置起來,與政治劃清界限來保持政治的自律性。政治完全是一個現實的世界,一個圍繞權利斗爭的世界,反對古典政治哲學對超政治的道德理想訴求。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將政治去宗教化,依據自然哲學和公民哲學對宗教的起源與本質做出創造性闡釋。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都看到了基督教對政治的危害,他們的解決方案是將宗教世俗化和政治化。這一方案雖然消除了宗教與政治的外在沖突,卻導致了政治內部的新沖突,即國家與個人、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之間的沖突。洛克和盧梭等哲學家繼續沿著馬基雅維利的路線對基督教進行批判,但他們的努力注定要失敗。因為,宗教一旦被世俗化和政治化,就會喪失神圣性,從而也就喪失了對人的吸引力和約束力。
(二)現代政治的道德困境
現代政治哲學對古典政治哲學的質疑在于:古典政治哲學對政治的理解脫離實際,是一種主觀的道德想象。現代政治哲學認為現實政治是一個必然王國,只有權力斗爭才能獲得政治權力,任何超政治的道德規范都應看做一種手段,不能看做目的。無論是強政治的古希臘,還是反政治的基督教,古典政治哲學對道德的依賴給現代政治造成了深刻影響,導致了現代政治與道德之間的不和諧,使得古典政治與現代政治在道德與政治關系上所持立場不同。
事實上,現代自由主義對政治的道德批判,來自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區分。由于包括宗教在內的道德善都是主觀的,為了避免人與人之間因為善的分歧而產生政治分歧,自由主義者將政治“去道德化”,政治作為一種公共權力在道德選擇中保持中立。在古代世界,這種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劃分,甚至將政治視為道德的惡的看法從未有過。古典政治哲學家雖然對政治的看法存在分歧,但在關于道德與政治的關系問題上立場卻是一致的。現代政治與古典政治的根本不同在于,它力圖與超政治的各種看法劃清界限,從而切斷政治與超政治的關聯,確保政治的獨立性。
現代政治哲學認為古典政治哲學對政治的理解并非立足現實,而是一種幻想。無論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所倡導的“最佳政體”,還是奧古斯丁關于“地上之城”與“上帝之城”的區分,古典政治哲學對政治的看法是,政治不應擺脫道德秩序的規范和引導。現代政治哲學為了消除基督教與世俗政治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將政治同一切超政治的宗教和道德徹底分開,保持政治的自律性。當政治脫離了宗教、道德等的干預后,成了一個純粹獨立的領域。這種思路一方面使政治成了無關道德與宗教的公共權力,另一方面又將宗教與道德世俗化為一種純粹的私人選擇。于是,將政治同宗教與道德徹底分離就會面臨一個新問題:一旦政治被去道德化,它就變成了一種純粹的權力,甚至是霍布斯的“利維坦”;一旦政治被去道德化,政治的正當性基礎也就無從談起了。道德與政治之間的這種緊張關系,就是自馬基雅維利以來現代政治哲學所面臨的道德困境問題。
二、康德式路徑
康德對現代政治哲學去道德化的政治不滿,試圖為現代政治哲學重新做出奠基。一方面,康德認為道德與政治二者一致。“道德作為我們應該據之以行動的無條件的命令法則的總體,其本身在客觀意義上就已經是一種實踐。在我們已經向這種義務概念承認了其權威之后還要說我們不能做到。那顯然是荒謬的。因為那樣的話,這個概念就從道德里面自行勾銷了(超出能力之外,就沒有人負有義務)。因而作為應用的權利學說的政治,與作為只是在理論上的這樣一種權利學說的道德就不可能有任何爭論(因而實踐和理論就不可能有任何爭論)。”這里,康德規定了道德的特征并點明主旨:道德與政治沒有分歧。康德還引用《圣經》的教義來證明道德與政治不能共處于一項誡命之中。另一方面,康德區分了“政治的道德家”與“道德的政治家”,堅持做道德的政治家。一切妨礙永久和平的壞事都是由于政治的道德家從道德政治家結束的地方開始,當他以原則從屬于目的的時候,就破壞了政治與道德相協調的目標。康德追求純粹實踐理性的王國,認為道德政治家不是讓道德聽命于政治,而是要政治智慧與道德共存。但康德所說的道德并非古典政治哲學中超政治的道德,而是屬人世界的現實政治。
在《正義論》中,羅爾斯接受了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強調其正義論與康德的道德哲學一脈相承,作為公平正義的契約論是道德哲學的一部分。羅爾斯的正義論包括兩部分:一是對原初狀態及其選擇問題做出解釋;二是對一組被一致同意的原則給出論證。用于道德理論的“契約”一詞暗含某種抽象,這種契約要接受某些道德原則。“作為公平的正義并非一種完全的契約論。顯然,契約觀念能被擴大到差不多完整的一個倫理學體系的選擇,即擴大到包括所有德性原則而不僅包括正義原則體系的選擇。”在《正義論》第三部分,羅爾斯認為一旦正義原則在社會制度之中實施,人們對于自身利益的關切可以發展成善良觀念和道德原則。在西方哲學史上,人們的認識功能和實踐功能分屬于兩個領域。羅爾斯把這兩者看作是一致的,力求證明“合理性的善”的命題。這一命題溝通了他的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也是關于善的“弱理論”發展成為善的“強理論”的結果。證明這一命題是為了溝通正義原則和道德準則,正義觀念和善觀念的一致性。契約是原初狀態中的一種協議選擇,帶有政治色彩,而羅爾斯的正義論是一種道德理論,這種道德理論是由政治契約推導而來。因而,早期羅爾斯認為道德與政治的關系隱含兩種思路:第一,政治契約導出道德;第二,道德與政治合一。
顯而易見,早期羅爾斯沿襲了康德的思路,他們都把道德與政治的關系從一個極端推向另一個極端。羅爾斯雖然討論了穩定性問題,但并未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而穩定性問題實質上關乎現代政治的道德困境。后來,羅爾斯意識到面對現實的政治狀況時,康德式的路線并不管用。其實,羅爾斯在批評功利主義時就重蹈了后者的覆轍:用理想的道德設計來建構現實的民主政治基礎,這也是自柏拉圖以來西方政治哲學的一貫理路。可是,現代政治文化中的民主政治設計已經突破了傳統的道德政治化或政治道德化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已經難以適應日趨理性化的現代民主政治,道德與政治的分界勢在必然。
三、政治的界限
面對現代政治的道德困境,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另辟蹊徑,給出了一種“中間路線”。這種方案首先界定了政治的界限,主要涉及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政治正義何以是一種獨立的政治觀念?第二,既然政治正義是一種獨立的觀念,那么政治領域及其界限是什么?這涉及兩個領域的劃分,其實,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我們將分開來談。
其一,政治正義作為一種獨立的政治觀念。《政治自由主義》關注實際問題:一個因各種互不相容卻合乎理性的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而產生深刻分化的自由平等公民之穩定而公正的社會如何可能?這被稱作“政治自由主義的訴求”。實際上,《政治自由主義》針對兩個問題,一是關于良序社會的現實可能性,二是自由民主社會的正當性。《正義論》中的道德哲學是一種完備性學說,普遍的道德正義學說沒有與嚴格的政治正義觀念區別開來;而《政治自由主義》中,他逐漸放棄這種形而上學訴求。現代民主社會,理性多元論的事實是一種合乎理性又不相容之完備性學說的多元性事實,政治正義觀念需要從完備性學說中分離出來。
羅爾斯給出了政治正義觀念有限性的三個條件。第一,關涉政治觀念的主題。“這個觀念是一個道德觀念”,它為政治制度、社會制度和經濟制度創造出道德觀念;它適用于社會的基本結構,即現代憲政民主。第二,政治正義觀念是一種獨立觀點。如果我們訴諸完備性學說而得出政治觀念的正當性證明,該政治觀念既不適用于社會基本結構的學說,也不能從這種學說中推導出來,這種結構只是該學說的主題。對該政治觀念的解釋不能涉及任何背景,它適宜于各種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并得到它們的支持,而這些學說在社會中長期存在并由該政治觀念規導。政治正義觀念不同于道德學說,道德學說是普遍的完備性觀點,這是一個范圍問題。第三,其內容借助某些理念來表達,這些理念隱含在公共政治文化之中。公共政治文化是由憲政體制的各種制度及其公共傳統和作為共同知識的歷史文獻組成。各種完備性學說屬于背景文化,是社會文化而非政治文化。就其內容來而言,政治的正義原則是《正義論》中正義原則的發展,但表述有所不同,它遵循了《基本自由及其優先性》的表述,并回應了H.L A.哈特的批評。
其二,政治領域和道德領域的劃分。從政治的目的出發,理性而互不相容的完備性學說的多元特征是憲政民主體制內人類理性實踐的結果,一種理性的完備性學說并不拒斥民主政體的根本。當然,某一社會也可能包含不合乎理性的、非理性的、甚至瘋狂的完備性學說。在這些情形下,如何包容它們,以使它們不致削弱社會的正義和統一?理性多元論的事實表明,在《正義論》中良序社會的理念及其實現原則并不一致,關于良序社會的穩定性解釋也不現實。羅爾斯坦承,這是自1980年以來所討論的問題,而公平正義也被描述為一種政治的正義觀念。
于是,羅爾斯在理論層面上把政治的因素從完備性道德哲學中剝離出來,這種區分的根本性問題涉及對穩定性的解釋。如何對穩定性問題做出更好的解釋,必須發揮其他一些在政治正義基礎上擴充的理念。“由于政治觀念為大家所共享,而合乎理性的學說則不然,所以,我們必須在公民們普遍可接受的關于根本政治問題證明的公共基礎與屬于多種完備性學說的且只對那些認肯它們的人才是可接受的許多非公共證明基礎之間作出區分。”羅爾斯剝離出政治領域,區分了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
政治領域和政治正義的理念,是公平正義觀念的一個范例。政治的正義理念與完備性學說之間的區別是政治自由主義中最基本的區別。《政治自由主義》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第五講闡述了這些理念,并對其他觀念作了界定。在政治領域,羅爾斯集中討論了獨立的政治正義觀念、人的政治觀念、公民的自由、良序社會、原初狀態,理性、理性人和理性的完備性學說,政治建構主義、政治判斷的客觀性以及政治自律等。政治領域的理念和政治的正義觀念都是規范性的和道德的理念,政治的正義觀念是首要理念。
羅爾斯認為,政治自由主義的一些理念容易讓人產生誤解。為了與《正義論》保持連貫一致,他又給出了幾點解釋。這些解釋對于政治自由主義來說至關重要:
1.公平正義的理念是一種獨立的觀點,而重疊共識的理念則是對穩定性的解釋;
2.對簡單多元論與理性多無論的區別;它與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理念的聯系;
3.對已被引進到政治(與道德相對)建構主義觀念之中的理性與合理性的更充分說明,以闡明實踐理性中權利原則與正義原則的基礎。到此,羅爾斯把政治的正義從完備性學說中獨立出來,完成了整個理論鋪墊。《正義論》對社會契約論的理解在于,將現代社會的前提解釋性理論當做道德哲學的一部分,并取代了功利主義。這樣的論證損害了契約論社會理解的價值中立性和普遍性,違背了“最低的最大限度”目標。一種從屬于道德理解的社會契約論,總會帶有特殊的道德傾向。現代社會文化價值多元論的事實使得任何道德政治一體化(道德的政治化或政治的道德化)的企圖都不可接受,它要求對道德和政治作出相對獨立的區分和限制,這符合現代西方許多政治哲學家傾向于把政治和道德分離開來的趨勢。
四、道德的意涵
羅爾斯雖然給政治劃定了界限,但正義原則并非無視道德,他綜合各種因素,探討社會統一最合乎理性的基礎何在。重疊共識和公共理性的理念集中討論了這個問題。
(一)重疊共識的道德實質
“重疊共識”(overlapping consensus)是政治自由主義的一個重要的政治理念。羅爾斯通過對這一理念的闡釋,解答了在一個理性多元而又沖突的完備性學說存在的現代民主社會,如何達到理性共識和正義的社會秩序,如何到達社會的長期穩定。事實上,重疊共識的作用就是解決穩定性問題。
現代民主社會,理性完備性學說的多元性是一種永久特征,無法提供確保社會統一的基礎。如果良序社會要到達統一和穩定,就必須有一種理念與政治正義相輔相成,理性的完備性學說達成重疊共識。在重疊共識中,各種理性的完備性學說從各自觀點出發并認可這個政治觀念:其一,社會統一的基礎是重疊共識;其二,達成這種共識的各種學說得到社會公民的認可。前一個主要說明政治正義成為重疊共識的核心,后一個則說明重疊共識對政治正義的認可。
重疊共識是在居于社會統治地位的政治原則基礎上達成的社會一致。為了達成這種以穩定性形式的協議,為憲政民主找到共享基礎,它必須贏得每個公民的支持,必須切入政治文化背景。公共政治文化中積累著人們意識到的基本理念和原則,使這些原則成為適合現代社會公民所需要的政治正義觀念。“該觀念便能提供一種得到公共承認的觀點,從這種觀點出發,所有公民都能相互檢驗他們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是否公正。……因此,公平的正義的目的乃是實踐的;它本身表現為一種正義觀念,該正義觀念可以為公民作為一種理性、明智而又自愿同意的政治協定的基礎而為公民所共享的。”可見,政治的正義原則就蘊含在公共政治文化背景之中,完備性學說的多元論是重疊共識的源泉。
按照羅爾斯的觀點,重疊共識是排除各種意見分歧和對立之后的共同認識。重疊共識的實現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憲法共識。它滿足政治正義原則,這些原則的接受,只具有一種程序性的作用;第二步是重疊共識。憲法共識產生后,政治團體進入公共論壇,那些持有不同的完備性學說的團體也加入進來,憲法共識是第一階段的重疊共識。重疊共識是面對諸多完備性學說的多元論事實,是在立憲原則指導下的理性公民達成的共識。通過這種方式,形成長久穩定而正義的社會制度。政治自由主義的政治哲學雖然不以道德哲學為基礎,但要得到各種理性的道德學說的支持。
(二)公共理性的道德底蘊
“公共理性”(public reason)與“公共性”(pub-licity)相聯,是政治自由主義又一個重要的政治理念。公共理性不僅涉及正當性觀念,還認為政治關系的原則是公共知識的目標。當把自己的理性與他人的理性聯系在一起為政治生活而爭取共同觀點時,我們就要遵循公共理性,這種互惠性精神是民主社會的基礎。從形式上說,公共理性是各種價值在涉及民主的公共政治生活中的合法運用。公共理性不僅是公共的理性,它也包括規范的推理和證據的標準是否適合參與民主慎思和判斷的官員及公民。對于羅爾斯而言,公共理性不是一種政治價值。公共理性的范圍表明,公共理性理念在所有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政治以及非政治的問題上不以任何方式限制。
公共理性有兩種類型。其一是“公共理性的指南”,這些公共探究指南使這種探究成為自由和公共的。證據、推理、充分的理由和判斷的標準,與完備性學說不同,在民主社會中,需要探究和推理的標準,允許持有不同的完備性觀點的人有共同的目標來適用公共的正義概念。其二是一些附屬性的政治價值,即“公共理性的政治價值”,這些政治價值為所有公民提供了公共理性。他們被看做是關于善在法律及其解釋的公共慎思和論證,這些考慮在不同的基本價值和善觀念的理性而合理的公民中得到認可。公共理性的政治價值包含“深入理解世界的愉悅”,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堅持他們善的理性觀念。
為什么基本自由被限制在“深入理解世界的愉悅”之中,而不包括公共理性的政治價值?其一,一個論證被公共支持來“深入理解世界的愉悅”是有益的,公共理性的巨大吸引力在于,這種基礎性的觀念是一種公共的政治對話向更廣范圍的公民所持話語的擴展。這不是至善主義的價值,如果堅持“深入理解世界的愉悅”對公共價值無益,則對其他政治價值有益。其二,羅爾斯并沒有指出對民主社會來說堅持哪些至善主義的價值是必須的,也沒有說一個社會不應該公開提供哪些不正義的東西。然而,深入理解一個世界被看做是一種公共善,這種善對民主社會來說是允許的。
這樣,政治自由主義的論證就變得逐漸清晰起來。羅爾斯并沒有否定正當性和自律以及民主社會的正義,民主社會支持至善主義的文化價值。一方面,公共理性的政治價值包含了至善主義的價值。這個價值的公共支持是被證成的,發展和實踐公民的道德力量,使公民提升他們的能力并繼續更廣范圍的善觀念。另一方面,羅爾斯對公共理性的領域做了限制,他主要使用“憲法根本和基本正義”。政治的正義原則成了理性多元論的重疊共識的核心,也就預示著社會正義的穩定。在重疊共識基礎上的政治正義觀念,被公共理性觀念加強。
五、政治優先性
我們在詳細考察政治的界限及其道德意蘊的基礎上,進一步澄清政治自由主義中道德與政治的關系。由于現代社會人們對善的看法存在很大分歧,人們的道德觀念和宗教信仰并不一致,正義原則在面對各種爭論時保持中立,這種中立性觀點體現了正當對于善的優先性論證。我們關注的焦點是,正義原則如何在正當優先的立場上保證其中立性?這正是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中道德與政治關系的寫照,也體現了對政治自由主義的反思和再認識。
首先,善觀念具有政治的因素和道德的色彩,使得道德與政治雙向涵攝。政治因素是指尚未進入“重疊共識”的道德理念;道德色彩是指已經進入“重疊共識”的政治理念。羅爾斯給出五個層次的善觀念:作為合理性的善、基本善的理念、可允許的完備性的善觀念、作為政治德性的善觀念和良序社會的善理念。其中,“政治德性的善觀念”把德性納入到政治層面來考慮,而不是在完備性學說的層面。這是否意味著羅爾斯想完全排除政治哲學所需要的道德支持?一方面,羅爾斯承認“政治正義”是一種政治道德的觀念,并反復重申道德與政治具有相容性和互補性;另一方面,他認為政治正義觀念不能以任何完備性道德學說為基礎,而是建立在各種完備性學說的重疊共識的基礎上。政治哲學需要某種道德支持,這是一個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其次,道德正義是政治正義的基礎,只是這種基礎不是形而上學的。政治自由主義不想為正義原則尋求一種哲學的形而上學基礎,它只尋求重疊共識的支持。與重疊共識理念相比,各種善觀念只有進入政治共識的“重疊”部分,才能獲得一種政治善的意義,才能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發揮作用,而不能進入的部分則只能發揮非政治性的道德觀念并存在于社會政治系統之外:(1)在政治哲學層面,政治觀念優先于道德層面;(2)政治觀念對道德善觀念的限制,證明了重疊共識建立在民主社會的普遍政治理念基礎上;(3)重疊共識的基礎是民主社會中公共政治文化的“公共理性”。
再次,正當優先于善。正當是一個社會的根本性標準,是最抽象層面的道德,構成了憲政民主的基本價值,而具體的善觀念則是指具體的道德觀念。正當優先于善是指抽象層面的道德價值和標準優先于具體層面的道德觀念,抽象層面的道德不與具體層面的道德相對立。抽象層面價值的普遍性統攝具體層面的特殊道德標準,抽象層面屬于重疊共識,而具體層面是多元的。具體道德價值不能違背抽象的道德原則,但它所包含的內容卻可以比普遍價值更豐富多樣。在不違背普遍價值的重疊共識的前提下容忍并尊重具體的善觀念,是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
最后,道德正義與政治正義的互動過程最終指向政治,體現了一種政治的優先性。這種政治優先性論證實質上是一種政治的中立性論證。事實上,羅爾斯并沒有提出“政治中立性”的概念,而是給出了“正當優先于善”的論證。之所以強調“政治中立性”而非“正當優先于善”,是因為在肯定中立性對于至善論的優先性,以及肯定義務論對于目的論的優先性上,“正當優先于善”于事無補。雖然羅爾斯的政治哲學是規范性政治哲學的典范,但這種政治中立性與以往的政治中立性不同。以往的政治中立性是指一個社會所確定的政治原則必須對社會成員所持的各種宗教和形而上學保持中立;而羅爾斯的政治中立性則認為,即使政治正義是一種獨立的觀點,它也需要一種道德學說作支撐。這種“靈活的”(flexible)政治中立性使得道德與政治之間保持一種張力,這種張力促使道德與政治之間良性互動而達到和諧狀態。在這種意義上說,政治自由主義提供了一種現代政治的道德困境解決方案。
結語
總的說來,羅爾斯的后期理論是一種政治哲學,但這種政治哲學并非與道德無涉。事實上,羅爾斯規定了政治自由主義的政治界限,這種劃界體現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劃分。我們以道德與政治的關系為線索,分析政治自由主義的“中間路線”,這是根據羅爾斯的理論進行的一種推演或者推論。按照這種邏輯理路,如果從羅爾斯的正義原則出發,最后達到良序社會或者穩定的社會這一結果,似乎缺少某個邏輯環節,而對道德與政治關系的分析應該是對這一邏輯環節的補充。很遺憾,我們并沒有在羅爾斯的著作中看到這種邏輯推演。
關于道德與政治的關系,古典政治哲學的看法基本一致:道德作為一種比政治更高階的追求,道德規范規導政治秩序。及至現代,這種關系的相對確定性才受到挑戰。如何更好地處理道德與政治的關系,最終將古典政治與現代政治區分開來?這引發了現代政治的道德困境問題。通過研究羅爾斯的政治哲學,我們發現政治自由主義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有兩點需要說明:第一,羅爾斯描繪的是一種憲政民主社會,這樣的社會安排具有一種強勢的“邏輯力量”,這種力量足以把其他社會制度的國家政治運行掩蓋,這是需要我們警惕的;第二,羅爾斯的理論是一種烏托邦,羅爾斯談論的道德主要是一種抽象道德,他始終堅信要創造一個理性而合理、自由而平等的社會,卻抽離了人的社會歷史性。我們雖不能說羅爾斯的思路是解決現代政治的道德困境問題的最佳方案,但至少可以說他提供了一種思考路徑。今天,我們仍然面臨這個問題,政治哲學對此問題的持續關注將使我們的研究不斷走向深入。
責任編輯:馮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