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業高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安徽 合肥 230022)
有巢氏族暨有巢氏文化本土根植與脈延——簡述夏商周春秋戰國時期巢湖流域的軍政文化形態
寧業高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安徽 合肥 230022)
夏商兩代由于南巢、涂山、六、英諸氏族封國與中原王朝的特殊關系,巢湖流域殆為“千年無戰事”。周遣師“征巢”,割疆分土封建廬國,巢國漸次衰微。廬國解體,“群舒”、桐、宗、橐皋等諸侯孳興。春秋戰國時期,東周王室衰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巢湖流域雖處中原諸侯爭霸的外圍地帶,然成“楚吳二牛牴牾之場”。強楚東進,群舒浮沉。楚吳夾攻,巢國終結。橐皋結盟,矤叴重生。越楚衰亡,大秦一統。先秦幾千年朝代更替,烽火動蕩最激烈的時候,正是各類文化沖撞、交流、融合與創新的最佳契機,巢湖流域廣袤土地上既有后生的軍政建制,更有自身固有的文化體制。吳越人北上無疑帶來江南的文明色彩,楚人東進并統治這片土地期間,傳播推進西部和中原文化元素,與本土固有的悠久雄厚的有巢氏文化基因相結合,形成具有巢湖特色的文化體系,此乃今安徽文化珍貴的資源庫儲和合肥“大湖名城”戰略的文化基石。
夏商周;春秋戰國;巢國;廬國;群舒;橐皋;軍政文化形態
夏商兩代由于南巢、涂山、六、英諸氏族封國與中原王朝的特殊關系,巢湖流域殆為“千年無戰事”。這是個并不多見且難以重復的歷史現象。
禹娶涂山女,涂山在巢湖[1]。這就決定了夏王朝與南巢、涂山等氏族方國及六、英等皋陶后裔封地間的特殊關系,使得這一地區在有夏一代是政治經濟特惠地區。夏朝帝王們除了感念南巢(有巢)、涂山、咎繇諸氏族長期一貫的親情友誼和軍政輔佐功德,也是為了進一步擴大鞏固夏王朝的政治統治和社會基礎。這個經久的積儲壘建,后來成為姒履癸在政亡命危之際千里南逃這里尋求避難的社會資源與歷史背景。

“夏桀”是成湯加給夏末王的名號,旨在譙其狂驁兇暴,于是后人只聞暴君夏桀而不知其名叫姒履癸。姒履癸是夏17代帝王中在位年限(52年)最長者之一,相傳由于驕奢淫逸,屢屢對諸侯用兵,導致國力漸衰,眾侯反目。同時,邊夷又相繼示威內侵,史稱“九夷之亂”。成湯是夏王朝下屬一個諸侯國主,曾被囚之夏臺,后獲姒履癸諒解釋放,早就謀劃奪權并派親信潛伏姒履癸身邊成為信臣,當審察諸侯不服王權,又見諸夷入侵,認為推翻夏王朝時機已到,遂與諸夷結盟,在剪除夏的羽翼韋、顧、昆吾占領中原要害部位后,即于前1562年,尋找敢死之士6000人,率戰車70乘,正式發兵討伐。姒履癸令王師應戰于鳴條(今山西運城夏縣之西,一說在河南封丘東),結果王師大敗。姒履癸明白成湯等蓄謀已久,斗志很強,應避其鋒芒“走為上”,便想到江淮間的幾個親密國族尚可信賴,雖涂山氏已非昔日盛況,有施氏弱小力微,但南巢氏樹大根深,且忠厚義勇,于是率領寵妃妺喜和親信數百人南逃。成湯即率精銳騎兵追擊,盡管日夜兼程,還是慢了一步,當趕到“巢門”時,姒履癸已入南巢并受到君主臣民的大禮接待和安全保護。氣急敗壞的成湯立即指令部隊將南巢都城圍困起來,示以武力威懾并訴列姒履癸罪過,此即《淮南子》所記,“[湯]乃整兵鳴條,困夏南巢,譙以其過”[2]。然而,南巢君主無動于衷,守城軍民巋然不動。怎么辦?從現存史書上只能讀知,成湯班師北去,宣誓立商。慎思的學者總覺得其中似有重要情節被前人有意無意刪省了,便試從當時與后世的政治軍事國情事理綜合分析,認為成湯跟南巢定是達成了一個互利的“協議”。協議內容雖無考,然學者們推測,不外乎乙方南巢不反對成湯立商代夏并愿意臣服,且保證嚴控姒履癸不讓其陽謀反攻和陰謀復辟,甲方則同意南巢繼續享受其在夏朝同樣的軍政優惠國待遇,與商分疆而治,和睦相處,子孫后代也義不朝商。
東漢高誘注《淮南子·修務訓》曰:“南巢,今廬江居巢是。”[2]《合肥概覽》解釋較詳:“公元前十六世紀,我國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夏朝滅亡,其最高統治者桀被商朝領袖成湯驅逐到南巢。《尚書》記載:‘湯遂放桀,死于南巢之山’。南巢即今合肥、巢湖一帶。”[3]姒履癸為什么在政亡命危之際千里逃奔“今合肥、巢湖一帶”尋求避難呢?古今學者有不同的分析推測,主要有三:一說是投奔戚族涂山氏:“夏桀向安徽境內逃亡,是去投奔戚族涂山氏。”(湯錦程《安徽湯氏源流考》)一說是依靠有施氏:“夏桀在被商湯打敗后,之所以選擇逃往與有施氏毗鄰的南巢氏,很可能跟他與有施氏聯姻有關。”或說有施氏生活于施水(南淝水)一帶。(《中國地域文化通覽(安徽卷)》)一說主要是尋求南巢氏保護,臺灣學者呂琪昌說得明白:“學者認為桀奔南巢應是回到故鄉,故夏族應來自安徽。”(《夏朝起源于良渚文化》)譚繼和先生分析得更加透徹合理,“南巢氏是夏的聯盟部族中力量很大、活動地域很廣的一支邦國力量,是夏人的老巢和根據地,故夏桀最后失敗即逃奔于南巢。”(《巢湖歷史巢居文化簡論》)李修松教授由多角度觀察:“[禹]就地娶涂山氏女,以婚姻為紐帶與東南夷人結成政治、軍事聯盟,從而有效地予以控制,是發展有夏大業的重要舉措。因而,治水成功后,禹才能‘合諸侯于涂山’,才有‘執玉帛者萬國’。涂山之會確立了禹在諸侯中的統帥地位,是諸侯臣禹的標志,為夏王朝的建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來,夏王朝的亡國之君桀之所以流亡這一帶的南巢,與該地國族原是夏的聯盟也是分不開的。”[4]
巢湖流域是個神圣而又傳奇的地方——既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地,又是夏啟出生成長之地,也是姒履癸歸宿終結之地——夏后氏之 “興”以此為起點,夏王朝之“亡”竟也選此作終點,二點交合,擘劃了一個連續17王、長達500年史程的大圓圜。這里既是偃攸(涂山女)的故里,也是妺喜的老家,無怪乎司馬遷如此慨嘆,“夏之興也以涂山,桀之放也以妺喜。”(《史記·外戚世家》)

有一個史實不應忽略,即姒履癸、妺喜在南巢,他們受到了君主臣民一如既往的敬愛與善待,行有車馬,住有宮閣(巢城有桀王城遺跡,還有夏閣與妺喜、中垾與小罐湯的傳說等)。前1559年,二人相續死去,也都依禮安葬,治墳修墓(巢城東山崗名放王崗,有夏王墓)。無論正史野記,似無只字涉及巢人虐待亡國君妃,也未見說姒履癸、妺喜或南巢夏為復辟搞了什么陽謀陰謀之類。這段歷史人事給世人極深的印象是:南巢人是極其忠厚仁義的。宋學者李杞贊嘆:“成湯放桀于南巢,巢人納之。意者終商之世,義不朝商乎?誠如是,亦足以見巢之忠,商之盛德矣!”明學者陳履醇慨嘆:“桀奔南巢,巢人為筑王城以居之,此亦足以見巢人之忠,與殷之盛德也。”(《集古編》)明代巢縣學者楊于芳作《巢伯論》專題文章贊頌巢人之忠德,姒履癸“三年而死,桀之事已矣,而巢人翊主之心未已也。且不獨一世為然,終殷世而義不臣焉,以為我夏臣也。此亦足以見巢人之忠與殷之盛德也。”[5]
“巢人之忠”與“商之盛德”是相輔相成的。前1562年,夏亡商立,南巢氏的轄區與社會地位基本未變,君主續封伯爵,其國仍稱“巢伯國”。直到前1066年商亡,計30任帝王,共同遵守了當年的“協議”,與南巢“五百年間殆無戰事”,這是個并不多見且難以重復的歷史現象和軍政社會形態。
殷商時期,居處今巢湖流域及其周邊地區的相對較大之國族,除了南巢、涂山外,當數皋陶后裔六、英、蓼等。六、英、蓼跟夏王朝友好500年這是不奇怪的,在夏亡之后,也相對較為馴良地臣服于商,據甲骨卜辭記述,六國曾向商王進獻過龜甲和美女(《甲骨文合集》),美女作為貢獻品在古代是司空見慣的,而龜甲又是本地特產之一,“廬江郡常歲時生龜”(《史記·龜策列傳》),這都說不上什么獻媚討好,倒是說明六、英、蓼諸國沒能像南巢那樣享受特惠政策,只得按照常規禮節朝貢。
殷商五百年,南巢、涂山、六、英諸國族和眾淮夷雜居,也基本是相處和睦,無戰則民安,民安則生產發展經濟繁榮。不僅農耕漁獵、交通運輸各業興旺,連青銅采制類重工業也長足發展,并成為銅礦開采和青銅冶鑄的重要產地,在銅礦采掘、冶煉和鑄造技術諸方面都具有相當高的水準。今肥西大墩子、含山大城墩、孫家崗等遺址中均發現有銅渣和木炭屑,含山大城墩還發現一件完整的商代熔銅坩堝,六安發現有早商時期銅斝、觚,其形制與二里崗類型者相同。說明這片土地在商代已是重要的銅冶煉地區,冶煉和鑄造技術位于同時期的先進行列。
商朝晚期,帝乙、帝辛不斷發動戰爭,破壞了原有和南巢及眾江淮方國、淮夷的友好關系,并在戰爭中消耗了國力,導致后來在與周的戰爭中孤立無援,為周所滅。

前1066年,周代商而立,九州之內千余個方國、部落先后歸順,相繼獲得封建,今安徽境內,原夏商時期的方國紛紛轉而臣屬周王。抑或由于巢國世代與殷商友睦而對于周滅商而代之在主觀上難以接受,加之客觀上處于南方邊遠,在周兵力未及之時就顯得比較被動怠慢;抑或巢國在夏商二朝千年統治中,享受政治經濟特優政策,君臣壓根兒從意識形態里就缺失朝拜中原政權的禮數。于是引起周王朝介意甚至憤怒而多次遣師征戰。考古發現,周原出土的甲骨卜辭中有“征巢”的記載,《西清古鑒》中有2件古銅器上記載著周朝對巢用兵。《竹書紀年》記:“[周]武王十三年,巢伯來賓。”《尚書序》記:“巢伯來朝,芮伯作《旅巢命》。”約前1053年,巢伯入朝拜周王,但武王仍放心不下,遂將巢國疆域東西分割,重新封建巢、廬二國,原巢國君主續賜伯爵,仍稱“巢伯國”,新建廬國君主獲賜子爵,史稱“廬子國”。
廬國都城位于今合肥老城區北 (一說在西),轄境約今合肥城區暨肥東、肥西、長豐、廬江及六安、舒城一帶,或包括今柘皋(橐皋)河以西的部分土地。《左傳》:“自廬以往,振廩同食。”[6]唐代合肥城內最華貴的賓館即為“同食館”。《通典》:“廬州,今理合肥縣,古廬子國也。”[7]《初學記》考:“廬州,古廬子國也,烈王都之,南巢之地。”[8]嘉慶《廬州府志·沿革志》:“廬州府,《禹貢》揚州之域,殷、周為南巢及巢國。”[9]歷史沿革一清二楚,唐以下至明清的廬州府所轄縣區域,在殷商時是南巢境,入西周初仍舊巢國之地,后其部分劃歸給廬子國。
據文獻記載約前976年,周穆王筑祇宮(離宮)于南鄭,其后“伐大越,起九師,東至九江”(古本《竹書紀年》),“穆有涂山之會”(《左傳》昭公四年),征淮夷伐巢、蜀等國(《班簋銘文》)。廬國的解體是否與此有關,史考無據,但西周中期以下,廬國不見于歷史圖文,今巢湖流域西部、南部即原廬國土地上,相繼出現“群舒”諸國。所以《元和郡縣志》《通鑒地理通釋》解釋:“廬州,本廬子國,春秋舒國之地。”[10]《通典》指出:“廬,古廬子國也,春秋舒國之地。”[7]《安徽省志·建置沿革志》記合肥之地,“春秋時期,先后為舒、巢方國領地或分領。后為吳、楚爭雄角逐的場所。”[11]巢湖以南土地上還有桐國、宗國,湖之北另有橐皋出現,如此沿續到春秋戰國。

楚人羋姓熊氏,是華夏族南遷的一支,起源地在河南新鄭。后在商王朝驅逐下漸次西徙,在江漢地區發展壯大。商朝末年,楚人首領鬻熊參與周文王姬昌起兵建功,前1042年,周成王封鬻熊曾孫熊繹為子爵,始建楚國。周惠王曾對楚成王說:“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于是,楚國向南方擴地到方圓千里。春秋前期,楚武王大舉進攻蠻人,史稱“大啟群蠻”。文王尚武,滅蕭、鄧、絞、權、羅、申等國,隨后沿淮東進,并攻伐巢湖流域諸國,前646年,楚國師出巢湖西岸,滅英國。前622年,楚人以“六人叛楚即東夷”為由興師“滅六”。英、六與“群舒”為鄰,二國被滅,其后則“群舒”首當其沖。
所謂“群舒”是指舒、蓼、舒庸、舒蓼、舒鳩、舒龍、舒鮑、舒龔等一群帶“舒”字的同偃姓小國。西周中期至春秋前期,巢湖流域的西半區幾乎全為偃姓部族占居。誠如徐旭生先生所說,“當日淮水南,大江北,如今霍邱、壽縣、六安、霍山、合肥、舒城、廬江、桐城、懷寧等縣,西不過霍山山脈,東不過巢湖,這一帶平坦的地帶,除了六、蓼、鐘離各國之外,全屬群舒散處的地域。”[12]
楚人不斷攻伐“群舒”,僅就《春秋》《左傳》所載主要戰事,紀年如次:
前627年,舒鳩人卒叛楚,令尹子木伐之,圍舒鳩,舒鳩潰。八月,楚滅舒鳩。
前621年,楚師出巢湖西岸。秋,楚滅六,冬,楚滅蓼。
前615年,“群舒”叛楚,楚子孔率兵討伐,舒、宗君主被捉俘。楚子再圍攻巢國。
前613年,楚子孔、太師潘崇襲擊舒,舒公子燮與子儀守,楚師轉攻舒蓼。
前601年,楚攻舒蓼。并攻擊滑汭。滑汭在廬江縣東境。
前548年,八月,楚令尹子木伐滅舒鳩。
前547年,楚滅舒蓼。至此,“群舒”俱滅,楚國完全控制了巢湖流域。
前537年,冬十月,楚王帶領諸侯和東夷的聯軍攻打吳國,吳軍以精兵迎戰,突襲鵲岸(今肥西三河鎮)一帶,聯軍大敗,嚇得楚王忙乘驛站送郵的驛車逃奔坻箕之山(在今巢湖市境)。后來,潰散的聯軍和楚王會合,反擊吳軍,但見吳有設防,遂無功而返。因懼怕吳國反攻,派沈尹射在巢城(今巢湖市城區一帶)、薳啟強在雩婁(今霍邱縣城區一帶)守衛。

春秋時期,今巢湖流域因有淮河相阻隔,雖非中原諸侯爭霸的中心地帶,然卻是楚、吳二強沖突的前沿與焦點,俗謂“吳頭楚尾”,其實是“楚吳二牛雙頭牴牾”之場。
前615年夏季,楚子孔即發兵征討,逮住了舒國、宗國君主后并不收兵,而是乘機將兵推進,就勢圍攻一直不肯降服的巢國,《春秋》首記“楚人圍巢”即此[13]。《春秋》《左傳》凡15處見“巢”,專家考說其中14“巢”均指巢國(城),所涉事件既有楚國興兵征巢,又有楚、吳交戰禍及巢國。巢湖流域殷富,吳國不甘心讓楚獨肥,所以用心竭力出精兵強將來爭奪。
前584年,“吳始伐楚、伐巢、伐徐”,接下來是吳、楚二強相斗不止,楚國占了上風,巢國及湖東、南一帶的駕、釐、虺(駕、釐,在今無為縣境,虺在今廬江縣境)等為楚征占。前574年,舒庸人目睹吳勝楚敗,便見機引導吳軍包圍巢城,攻打駕、釐、虺。未料狡猾靈巧的楚人趁著吳人不設防難顧及,突襲舒庸攻滅其國。
讓巢人慶賀的事終于發生。前548年夏,楚國上層出現人事變動,舒鳩人在吳國的慫恿下“叛離”楚國,新任楚國令尹屈建率師攻打,吳國聞訊派兵馳救,從中穿插,割斷楚左右兩部聯系,雙方對峙7天7夜,楚兵佯退,當吳軍追逐逼近時,楚師精兵以逸待勞,猛烈作戰,吳軍大敗而去。于是,楚師圍攻舒鳩并滅其國。4個月之后,吳國發兵復仇,吳王諸樊親率大軍進攻,直逼巢城門下迫降。守城的神箭將軍巢牛臣獻計說:“吳王驍勇,但很輕率,如果我們佯裝投降,打開城門,他會親自領頭入門。到時候,我伺機射殺,將他一箭封喉。他這個好戰的國君死了,我們這個吳楚交戰的前線城池才能稍得安寧。”巢君采納此計,便佯裝投降。果然不出所料,諸樊得意洋洋地走在最前頭。當他進入城門之時,隱于短墻后的巢將軍一箭飛射,諸樊當即墜馬,吳軍慌忙救護而退。
正做稱霸之夢的吳國,何能甘受此辱。諸樊之弟余祭(zhài寨)繼任,經過“乘車、射御、驅侵”等特別軍訓的吳兵,于第二年再次攻打巢城,終于占領,并一路攻伐,連取駕、棘、州來數城,楚國為了應戰,疲于奔命。未久,楚國派精兵奪回巢城。此后的巢國(城),時屬吳,時屬楚,交替如拉鋸一般。
到了楚平王繼位,特聘伍奢為太子建師傅,少師費無極感覺自己不受寵信,于是想方設法向平王取寵,借給太子主持聘迎之事,將聘來的秦國美女嬴氏勸平王自己留下,制造平王父子矛盾,遂廢太子建并將其與母親蔡女謫貶到最危險的戰爭前哨城邑——巢城。隨后費無極再誣陷太子與伍奢謀反,導致伍奢與長子尚被誘入都城殺害。太子建逃亡鄭國,被鄭大夫公子僑殺害。伍奢次子員(子胥)于前522年越過昭關奔亡吳國,繼承父兄遺志暗中全力保護故太子建母親蔡女。前519年,蔡女作為內應,吳國公子光率師突襲巢城,輕易取勝,帶了蔡女和她的寶器回到吳國。守城的楚將司馬薳越追趕無及,于是上吊自殺。第二年,吳楚再度開戰,吳軍大勝便乘機攻滅巢和鐘離(今鳳陽一帶)。《史記》特重此事,兩處記述:“王僚八,公子光敗楚師,迎楚故太子建母于居巢以歸。”(《吳世家》)“平王十,太子建母在居巢,開吳,吳攻楚,滅鐘離、居巢。”(《楚世家》)吳王僚八年,即楚平王十年,也就是前519年,司馬遷是將“救蔡女”“滅巢國”兩件事放在同年一次戰役中了。錢穆對《春秋》“楚人圍巢”“吳滅巢”之“巢”和《史記》之“居巢”之所在特加按語:“今安徽巢縣東北五里。”[14]
巢國滅亡,原都城尚在,然在戰亂中向壽春逃亡的原巢國臣民卻東望巢城而不敢歸,惶恐地聚集在壽春城東的瓦埠湖邊。怎么辦?第二年(前518年),楚平王派大臣往瓦埠湖南岸圈地筑城讓巢國流亡臣民寄居,因稱“居巢城”[15]。
歷史悠久資格深厚的巢國在楚、吳的掠奪與夾擊下終結了政權生命,然而戰爭的威脅與苦難并沒有根絕。比如10年后的夏天,桐國因吳而“叛楚”,楚師伐桐,潛伏于巢國故地的吳軍突然襲擊,楚師敗退,吳軍襲擊居巢城,楚國駐守居巢城的大夫公子繁被俘,這就是“豫章之戰”。

柘皋古稱“橐皋”,此名始見于《春秋》,哀公十二年(前483),“公會吳于橐皋”。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春秋》圖中均在今柘皋位置上明標“囊皋”,下面均注個小圓圈“o”。依圖例應讀為一般城邑,那么此城邑所在諸侯國是誰?我們知曉此地遠古歷經有巢氏族、咎繇部族開發,夏商時為南巢所轄,后來被周武王劃屬廬國,這時期它與巢國沒關系,《春秋》《左傳》中也讀不出它與巢國有任何關系。另外廬國早在西周中期就解體分蘗出了“群舒”,難道這塊方圓數百里水肥地沃物豐人眾的地方是個沒有諸侯管理和軍政統轄的荒曠地帶?《辭海》:“[橐皋]地名。春秋吳地。”《辭源》:“[橐皋]地名。春秋吳地。”異典同辭,然令人不解。說“春秋吳地”是沒錯,但《春秋》所見“囊皋”是哀公十二年(前483),此乃為吳亡國前夕。囊皋此前一直屬于吳國嗎?前文已敘吳滅巢國,起因是楚國邊城卑梁(今安徽天長縣一帶)有少女與吳邊城女子爭采桑葉,致使兩家人互相廝打,擴大到兩國邊邑官長互相攻殺,吳國邊邑被滅掉,引起吳王僚大怒,派公子光伐楚,滅巢、鐘離。從地理疆域看,囊皋當年(前518年)并非吳地。吳國何時占領橐皋,此前的橐皋是個什么性質與規模的城邑竟然能舉辦“諸侯會盟”,這是個難解的迷。有個資料值得關注與參考,《合肥概覽》說:“戰國初,江南的吳國興起,吳楚相爭,合肥又為吳國轄地。相傳合肥城內曾有‘子胥臺’的遺址。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踐滅吳,越楚媾和,將吳國所占地域,重歸于楚。”[3]然而眾所周知,“諸侯會盟”是吳王夫差實施 “欲霸中國以全周室”的第一步國際外交活動,結果到會的只有魯哀公,所以只好重新約定于第二年(前482)夏,會址改在黃池 (今河南封丘西南),史稱 “黃池之會”。然當吳王在黃池躊躇滿志之時,不料其后院起火了,臥薪嘗膽多年的越王勾踐趁夫差到黃池會盟其國內空虛的機會,統率精兵4萬、親兵6千突襲吳國,直搗其都,獲斬吳太子友、王孫彌庸、壽于姚。當吳王得知消息返回后,見大勢已去,便派人以厚禮送越,請求和好。幾年后,越王勾踐再度連年攻伐圍困,夫差在嘆息中自刎,至此吳亡。前473年,吳地盡屬越國,江北原被吳占的楚國之地,復歸楚國。
令人驚奇的是,到了戰國中期,與楚爭雄的越國也退出歷史舞臺。再讀譚其驤圖集,在《戰國》圖中,巢湖流域及周邊方圓千里空蕩如洗,然“橐皋”二字在原位置便顯得特別醒目,下面照舊均標個小圓圈“o”。
那么此時的“囊皋”還是一般城邑?若說是一般城邑,那么巢和“群舒”都城依舊存在,為何全不標示呢?《包山楚簡》有囊皋人事記述。“八月乙丑之日,矤叴君之司敗臧可受期,癸巳之日,不詳,矤叴君之司馬駕與矤叴君之人南車翠,登敢以廷,升門又敗。”(簡38)“九月戊午之日,矤叴君之司敗臧可受期,十月辛未之日,不詳,矤叴君之司馬周駕以廷,升門又敗。”(簡60)其中“矤叴(shè qiú,社求)”即橐皋,此為學界共識[16]。那么,這個矤叴是邑名縣名,還是都城名侯國名呢?多數學者從文字學、社會學和古代君主國家封建制度等方面綜合分析,“矤叴”很有可能是戰國時期楚王新封建的侯國國名。回頭再議,春秋時的橐皋很大可能即是廬國解體后生成的小諸侯國,其轄區大約包括今巢湖市西北部、肥東縣及合肥城區一帶。如此不謬,那么我們就容易理解秦置橐皋縣,西漢續設,到了東漢而省入逡遒(治今肥東縣梁園)而不是居巢,也好明白晉代學者、《春秋》《左傳》研究權威杜預注 “橐皋在淮南逡遒縣東南”而不是說“在居巢西北”的心跡了。
柘皋的兩個遺跡名稱值得說說。一說“會吳城”,眾所周知,此名緣于“橐皋會盟”,前面已說過,這次會盟由吳王夫差發出邀請,東道主、主持人都是吳國,會址在橐皋,時屬吳邑,魯哀公僅到會而已,為何不稱“會魯城”?再說“孔子臺”,典故是說孔子到橐皋游說,遭遇尷尬,匆匆離開之時不慎把竹簡滑落弄濕,只好停車曬簡,時人諷稱“曬簡墩”,后改稱“曬書墩”。《名勝志》:“孔子南游至橐皋,與弟子憩臺而返。即此。”據說,孔子離開橐皋并未返回魯國,而是轉移地方前往巢國,未料途中又不斷遭遇童叟質詢與戲弄,很是懊惱,于是決定不入城而回車返魯,巢人把那個地方嘲為“回車衖”,與“曬簡墩”一樣,皆寓譏諷孔子及其說教。在今人似乎難以理解甚至不能置信,但在當時卻是十分自然甚至是必然的。
從“曬簡墩”“回車衖”到“孔子臺”“會吳城”,不只是名稱的俗、雅之別,我們應該明白春秋戰國時期,橐皋的區位優勢和復雜顯要的歷史資格,使其成為東西區域思想文化即吳、越文化與荊、楚文化,南北區域思想文化即長江文化和淮河、黃河文化分野的一尊“界碑”,同時又是矛盾與交流、沖撞與融匯的一座“通埠”。甚至還要認識到中原文化對南方文化的浸潤與覆蓋力,儒家文化對九州地域的統導與主宰力,不過這也許是漢唐以后的事。

戰國后期,一個十分重要且迫切的國祚命運問題提到楚國君臣面前。即以八百里富饒土地為后院的強秦發展更快,日新月異,對楚威脅很大。前241年,楚考烈王審時度勢,再度果斷遷都壽春(今淮南壽縣),時稱“郢”。據《國語》《初學記》等記載,楚考烈王起初意向廬邑,親自巡視,見人旺物阜,水通陸達,城建基礎優異而十分看好。然而利弊并存,正因這里具備這些好處,便是必爭之地而會成為政治軍事上最不安全之所在,楚君臣權衡再三,只好放棄,擇壽春為都城,以廬邑為“陪都”,并疏理“巢淮運河”,與巢城、橐皋等聯通,很快發展成為以壽春為軍政中心的經濟貿易圈[17]。
然而,這最終沒能挽救楚國滅亡的命運。18年后,秦征楚亡。前221年,秦統一中國,實行郡縣制,設居巢、合肥、橐皋等縣,分屬于九江郡、廬江郡。秦漢時期除長安、洛陽、臨淄、邯鄲、宛城、成都等全國性的6大郡治外,各地區性都會凡18座,合肥名列其中。
巢、廬、楚、吳興衰史已閱數千年,然文化遺產傳遞永恒,時而爆出考古發現的新聞。1957年和1960年,壽縣農民在丘家花園取土時發現《鄂君啟節》五枚,是楚懷王命大功尹鑄此金節給鄂君巨大的貿易特權,商行九州享受免稅特權的“一卡通”。《車節》文云“庚下蔡,庚居巢,庚郢”,此“居巢”近“郢”與“下蔡”,或指巢國故都巢城,或指瓦埠湖濱的居巢城。1959年安徽淮南蔡家崗出土的“吳王諸樊劍”,又讓20世紀考古學者津津樂道,回憶起2500年前諸樊揮劍巢門中箭捐命的故事,并聯系吳越文化中頗具特色的青銅兵器,贊嘆其鑄造技術對楚、越及江淮各地都有很大影響。再說文學藝術,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其源頭是“南音”,“‘南音’在皖地興起”,“涂山氏女‘實始作為南音’”[18]。而涂山女創作演唱《候人歌》(“候人,兮猗!”)的地方是今巢湖市司集。楚辭、南音、南巢與屈原是有密切關系的,屈原對巢湖流域文化是相當了解并十分欣賞的。他曾這樣表白過:“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順凱風以從游兮,至南巢而壹息。”(《遠游》)有學者說屈原到過今池州陵陽 (錢征 《屈原流放陵陽考》),是否“至南巢”待考[19]。曹勝高教授立專論把南音、楚辭與南巢、巢湖緊密聯系在一起。巢湖市司集素有唱歌傳統,1958年被國家文化部選定并命名為“文化鄉”和“詩歌之鄉”。巢湖民歌曾幾度唱到北京城,進入中南海,受到毛主席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親切接見,2006年被國務院批準進入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司集成為巢湖民歌的傳承基地。之所以有如此輝煌的成果,自是本土基因“南音”的主導與延續,然誰能說與“楚辭”、“漢賦”沒有一點脈通與藝術借鑒?
先秦幾千年朝代更替,烽火動蕩最激烈的時候,正是各類文化沖撞、交流、融合與創新的最佳契機,巢湖流域廣袤土地上既有后生的軍政建制,更有自身固有的文化體制。吳越人北上無疑帶來江南的文明色彩,楚人東進并統治這片土地期間,傳播推進西部和中原文化元素,與本土固有的悠久雄厚的有巢氏文化基因相結合,形成具有巢湖特色的文化體系,此乃今安徽文化資源庫儲和合肥“大湖名城”戰略的文化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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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松水
K22;K23;G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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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868(2016)05-0001-07
2016-05-07
寧業高(1945-),男,安徽巢湖人。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研究員。研究方向:區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