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的記憶

李春華

浴火重生的記憶

李春華

一

76年的夏天，鳳凰城像大火爐，讓人焦灼不安。也出現很多奇事，喜好黑暗的老鼠，頂著火辣辣的日頭，拉著隊伍橫穿馬路，螞蟻也黑壓壓地逃離這座城市。市民們睜大眼睛駐足觀看，災難已經逼近人們，而人們全然不知。

父親落實了政策，工廠給蓋了房子。走進乳黃色外墻磚，室內敞亮的新房子，母親難掩喜色。

7月27日，高溫悶熱，人像在蒸籠里憋氣難受。叔叔們在院子忙著打焦子地，背心浸出一圈圈黃色汗堿。干完，他們各回各家。我和母親拿著磨石蛋來回蹭著地面，好像要打磨出敞亮的生活。父親栽種了香椿樹，修了花池子，給家雞搭了窩。傍晚，他坐馬扎上，卷了旱煙筒子，抽著旱煙，瞇縫著眼睛，時不時撥開煙圈，心滿意足地四下打量勞動成果。天已擦黑，往日家雞自己上窩，可今兒犯了倔脾氣，母親趕著家雞，滿院雞毛亂飛，嘰嘰嘎嘎的嘈雜聲，撕破小院的寧靜。父親手到擒來，把家雞逮進雞窩。我在一旁偷笑，到底是“偵查員”出身，擒拿術果然厲害。

二

7月28日，凌晨3點42分56秒，魔鬼趁夜色正濃，潛入睡熟的城市，魔掌把夜空涂抹了恐怖的紅色，地聲嘶鳴震耳欲聾。糟糕是核戰爭吧！我想起物理老師講的核戰爭保護措施，下意識地拽床單。大地開始劇烈顛簸，人如簸箕里的豆子來回翻滾。我才意識到是地震，趕緊拽著父母跌跌撞撞，逃離搖晃的房子，從倒坍的院墻上爬了出去。

余震不斷，大人、孩子像躲著瘟神遠離還立著的房子，站在馬路中央。家屬院除了院墻倒塌，房子咧了嘴，并沒倒塌。母親想起家雞是善意提醒不是搗蛋，趕緊去看。挨著雞窩的院墻還戳著，母親打開雞籠，家雞呼啦逃離院子。

馬路不遠處，有個戴眼鏡，英俊、高高的小伙子，舉著滲出鮮血的半截殘臂，晃晃悠悠走近人群，陡河水庫要絕提了！快跑吧！頃刻，人流涌向地勢高的老溝。父親不動彈，母親急了，咱也跑吧，不能等死啊！父親堅定地說，會有人保護堤壩，不然整個城市一片汪洋了。

對面招待所傳來呼救聲，三層樓的南墻整體倒塌，樓梯坍塌，客人們在殘敗的墻壁里求救。余震不斷，斷墻不時掉下磚塊。叔叔們找來梯子，救出客人。三十幾名外地客人這才發現自己光著膀子，一臉的尷尬，居民們立馬拿來衣服給他們，客人們不停地抱拳感謝相救，然后徒步走遠，無疑是回家的方向。

人們這才發現：除了我們所住小區的房子還立著外，其它建筑物全沒了，一眼望不到邊，城市消失……

三

76年7月28日，注定帶著血腥味道，也讓城市一夜成殤。

我和幸存的同學，四處尋找活著的同學。沒有建筑物可參照，沒了方向感，但我們一直向前。在路口看到一人，我們眼前一亮一一黃老師。走進一看：一向幽默風趣的老師，胡子拉擦，臉色陰沉，略白的膚色沒有了血色，眼神呆滯地推著板車，車上躺著兩人蒙著席片，兩邊的人掩面哭泣。他對我們無感，與我們擦肩而過，形同陌路。

在居民密集區，我們找到幾個同學，彼此卻默默無語，更沒有淚水。我們三個班的同學，人數150多人，僅剩下了一個班級不到50人。地震像催化劑，一夜催熟了青澀的我們。學校沒了蹤影，我們特像孤兒，只不過身子在破落的城市里游蕩，魂魄卻沒有了歸屬。站在殘破的校址，我們望著狼藉的瓦礫，眼前一片茫然，心里空落落的。聽人說：住校的周老師，逃生時，被倒塌的院墻定格了生命。他是帥氣、陽光的體育老師，喜歡打籃球，他組建了學校女子籃球隊，并帶著弟子們在市里取得了好成績。他用特有的魅力和漂亮的投籃動作和很高的彈跳力迷倒很多女孩子。他的離世，讓他的未婚妻以淚洗面，跌入了痛苦的深淵，也破碎了喜歡他的女孩子們純真的夢。

四

學校師資傷亡慘重，上課遙遙無期。我和女同學只好去陡河邊打發時光，通往陡河的柏油路的旁邊，原本有一條直直的鐵軌，地震硬是把鋼鐵的路軌扭曲成了面條狀，恐懼立時吞噬了我們。河岸邊五十米處，有片楊樹林，河邊的涼風會透過楊樹葉，刷拉拉地刮過來，樹林里有干凈的河沙，我們常在這里納涼。

路過一片菜地，有位農婦蹲在地里，望著綠油油的菜地發呆。她見我們眼睛放亮，丫頭們，喜歡吃啥摘吧！我們不動彈。摘吧，老娘和姐姐死了，俺活著知足，咱都好好活著！她摘一籃子頂花帶刺的黃瓜，又拔了一堆大蔥，讓我們帶回家，說大蔥抗病毒。我們掏錢，她示意我們離開。

五

若干年后，我業余時間學習了心理咨詢師課程，在通過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資格考試后，參加了畢業答辯。幾位北京大學的教授給我的答辯題目：人生經歷中，最讓你震撼的場面是什么？我回答：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時，我和同學在陡河邊，無意中，看到大卡車把無數遇難者……老師們啞然。片刻，老師說，親歷這場面，如此陽光心態不簡單。我回答，我更懂得了生命的珍貴。老師們齊聲說，你答辯通過了。答辯結束，老師和我交流，我告訴他們：那個時代的人心靈簡單，唐山人內心都很強大，沒幾個因為地震抑郁的。老師們說，是人間奇跡！

第四十個“7.28”臨近。

望著窗外繁華的夜景，鳳凰城點亮了萬家燈火，星光燦爛。地震毀滅了這座城市，卻沒能摧毀這座城市的精神；鳳凰城兒女們用不屈不撓的精神，讓這座城市頑強地拔地而起，屹立在冀東大地。

回首鳳凰城浴火重生的記憶，不單是祭奠，更是銘記。這座城市的人們給我的生命歷程刻下深深的年輪，我和她一同成長，給我受益一生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