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一八九九年初,報人汪康年致函在杭州的友人高夢旦,詢問一部叫《巴黎茶花女遺事》的譯作情況。原信已佚,但從高夢旦的復信中可知,汪康年連《巴黎茶花女遺事》的譯者是誰都沒有搞清楚。汪康年的要求是:取得《巴黎茶花女遺事》的上海版權,而且是重新鉛印出版。
高夢旦不太理解這種做法,在他看來,本有雕版,重新排印只是一種浪費。他向汪康年表示,如果汪能提供雕刷費用,可將原板奉送;或者等到發賣印成之書收回成本,高再免費提供原板。
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明末,汪康年堅持重排另印的做法確實會顯得無可理喻。然而,晚清物質技術的變化,讓汪康年的想法有了可行性。汪看中《巴黎茶花女遺事》的“情節變幻,意緒凄惻”,銷路看好,希圖大量印銷賺取利潤,來貼補經費支絀的《昌言報》。所以他既不愿支付“八九十元”的雕印費用,同時企圖利用新的印刷技術,將《巴黎茶花女遺事》的出版利潤最大化。為此他甚至計劃將之前《時務報》連載的翻譯小說《長生術》與新譯的《包探案》,附在《巴黎茶花女遺事》后,合并出版。
汪康年的做法,以今之出版營銷視之,相當合理,一是壓縮印刷成本,二是與別的類型作品合并出版,增大市場保險系數。為了搶占市場,汪康年采用了“先行造勢”的商業手段,一邊還在與高夢旦書信往來商討版權轉讓,一邊已在《中外日報》上刊出廣告,稱“本館特向譯書之人,用巨貲購得,另用鉛字排印,發各省銷售”。
今天的我們完全能理解汪康年在商業上的苦心:鉛印重排,不是“更增糜費”,而是可以大大增加這部翻譯小說的利潤空間。高夢旦、林紓不在印刷文化中心上海,就不大明白其中關節了。在林紓、高夢旦、高鳳岐反復勸說下,汪康年只好登載告白改稱“承某君高義,將原板寄來,既不受酬貲,又將本館所償板價若干元捐入福州蠶桑公學”。
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出版商已經懂得在廣告中強調自己投入成本如何巨大,稿件如何難得,印刷如何精美,以佐證偏高的書價由來有自,可是這種商業套路遭逢了高夢旦、林紓“君子不言利”的較真,這樣一來,也就抽去了《巴黎茶花女遺事》售價“白紙價洋三角,洋竹紙二角五分,不折不扣”的正當性。汪康年瞄準了商機出版《巴黎茶花女遺事》,造成上海地區書局競相翻印是書,卻未能挽救《昌言報》于既倒,最初希圖大賺一筆的計劃終究落了空。
這個故事反映出在近代出版的轉折關頭,不同話語之間的碰撞。汪康年遵循的是商業邏輯,尋求利益的最大化;高夢旦、林紓則保持著傳統士夫避談利益的傳統與謙讓克己的友道。數年之后,高夢旦應張元濟之邀入商務印書館任編譯館國文部部長,林紓譯的翻譯小說亦大多隨之轉入商務,暢銷不衰。而林紓后來與商務鬧出糾紛,要求追補譯書稿費,說明高、林亦實現了“汪康年化”,成為近代出版產業的一環。
上文案例來自潘建國《物質技術視閾中的文學景觀:近代出版與小說研究》中的一篇專論《晚清上海地區小說版權的轉讓與保護—以汪康年出版〈巴黎茶花女遺事〉為例》。
所謂“物質技術視閾”,是指出版物質技術(書寫材料與印刷技術)出現巨大變化的背景下觀照。像文學生產機制的改變,小說流播方式的進化,商業化模式的運作,對于物質技術因素都存在顯著的依賴性。盡管作者聲明決定小說藝術價值的最重要因素,仍是“創作者本身”,但不可否認,今日作而明日刊的報章寫作,廉價而快速的石印技術,更廣地域的銷售與傳播,都從根本上重塑了中國文學生活的面貌。
在這個重塑過程中,上海無疑擔當著最關鍵的區域角色。一方面,上海是面對西洋文化的窗口,先進的印刷技術與印刷設備率先在此應用,太平天國事變以后的東南經濟中心地位,又使得上海可以大量吸收江浙地區的資金與人才;另一方面,上海又向外輸出印刷文化,人員、設備之外,還包括了印刷物的銷售方式,如各埠設點銷賣、臨時擺攤售賣、函售郵購服務等。借助印刷文化的引進與輸出,以上海為中心,中國文學生活也便呈漣漪狀的波動與改變。
從物質技術的角度出發,我們才能更貼切地體會汪康年放棄《巴黎茶花女遺事》已經刻好的雕版不用,堅持要重排鉛印的用意。在《鉛石印刷術與明清通俗小說的近代傳播》一文中,作者細細算了這筆對照賬:
一部三萬字的圖書,若石印出版兩百本,不計底本抄寫費及裝訂費,需洋三十七元五角,每萬字的單冊成本約為洋0.0625元;而木刻本的費用,每萬字的單冊成本為洋0.075元,若加上“刷印及紙料”價,則還要更高……一部四萬字的圖書,鉛印出版五百部,需洋二十五元,每萬字的單冊成本為洋0.0125元。
這是成本比較,反映到最終售價上,差距只會更大。以《野叟曝言》為例,光緒七年(一八八一)毗陵匯珍樓出版木活字印本,每部二十冊,白紙本售價七元五角,竹紙者售價六元。次年,瀛海詞人出版鉛印本,每部十冊,售價僅一元。申報館一八八三年也推出鉛印本,每部二十冊,售價同樣是一元。后續翻印者“開本、紙墨及抄寫校對諸人,均較前粗劣,其售價亦隨之繼續降低,平均每冊不到一角”,甚至為了商業競爭,將價格拉低至每冊不足四分。
同樣基于這一商業邏輯,本書作者推論清代后期俠義公案小說“北書南續”現象何以出現:雖然上海出版界仍然尊奉北京在傳統文化方面的權威,強調這些小說來源都是“都門抄本”,“從京都購得”,但如果依靠北京地區的木刻或木活字印刷技術,很難想象,《彭公案》小說能有三十六續之多,而《評演濟公傳》能達到創紀錄的四十續一千六百五十回!“可以說,近代上海地區先進的印刷出版文化,才是晚清時期通俗小說出現大規模續書的決定性力量;而所謂‘北書南續現象,其背后蘊含著近代出版史的特殊格局與發展形態”。(109頁)近代北京上海“雙城記”,在晚清出版界同樣上演著精彩故事。
小說在近代被視為社會革新的工具,并不止于提供娛樂功能。不管從啟蒙使命,還是娛樂方面考慮,引進翻譯小說、翻印舊通俗小說,甚至都無法滿足層出不窮的小說雜志或副刊連載的需求。用當下的術語說,媒體不得不考慮從PGC(專家產生內容)的傳統模式轉向UGC(用戶產生內容)。由此“小說征文活動”應運而生。
作者比較一八七七年與一八九五年的兩次小說征文,發現三點差異:(一)從兩人應征到一百六十二人投稿;(二)一八九五年的獲獎者有一半署真名;(三)前一次征文目標是消遣讀物,后一次則明確要求“時新小說”,要對“雅片、時文、纏足”三大積弊提出祛除方案。兩相比較,無論是規模、影響力,還是推動小說創作潮流的自覺性,十八年間,小說征文活動都有著驚人的變化。再輔以對一九○二至一九一一年七次重大小說征文活動的考察,“小說征文活動”對晚清小說諸多關鍵問題,如題材、著譯、篇幅、體裁、語言、稿酬等,均有著窺一斑知全豹的作用。
與內容生產機制并列的考察,是對閱讀接受的探查。雖然后者更為茫昧難言。作者以《徐兆瑋日記》為基礎進行個案研究,梳理這位政學兩界聞人的晚清新小說閱讀史,給出了一個很好的示例。
徐兆瑋首次讀到《新小說》是在一九○二年,在日記中驚呼:“思想微渺,不可思議,仙乎?仙乎!”“殊令人有觀止之嘆。”作為一名熱衷于稗史搜集與整理,過眼海量筆記雜著的學者,徐的這種反應頗有象征意味。新小說為他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從此徐兆瑋成了新小說的狂熱愛好者。作者統計徐兆瑋日記中的記載,最高曾有三個月讀一百二十二部新小說,另加十六冊小說雜志的記錄。小說甚至成了徐兆瑋在政局動蕩、宦海浮沉之中的救贖:“幸有小說及書卷慰我寂寥,否則萬難自遣也。”(一九一七年日記)
日記中的只言片語,顯示出徐兆瑋博覽眾書后,已經從當初興奮莫名的“小白”讀者,變成了“骨灰級”的書迷,如他已經體會到新小說思想、體裁、語言的顛覆性沖擊之后,暴露出的弱點:“思力甚新,而薄弱不能動目,此近日自著新小說之通病也。”而翻譯小說重點在“譯筆”,譯筆平常便味如嚼蠟,而且書商為求暢銷,選擇的翻譯品類多為偵探、言情,“于社會風俗毫無觀感”。
徐兆瑋對新小說的開放態度與體驗強度,在晚清士夫中頗為少見,而自身的文史修養與政治追求,決定了他并不滿意于著譯新小說蜂擁逐利、泥沙俱下的現狀。徐也考慮過與友人共同創辦小說雜志,也曾嘗試從譯本小說中摘取自己贊賞的修身養性之警句,編為“小說格言”。雖然這些舉動影響甚微,但徐兆瑋這種非功利的閱讀與研究,特別有利于我們理解清末新小說在文人士夫中的傳播與接受。
要之,近代小說的興盛,端賴物質技術的變革與更新,新的物質技術,帶來了新的文學載體、讀物體量、傳播范圍。而這些元素一旦被替代與重塑,文學環境就會發生整體性的變化,從生產機制、推廣消費到讀者接受、互動模式,都是史無前例的改造。新的創意層出不窮,新的品類令人眼花繚亂,縱然藝術水準參差不齊,卻是一個新時代自己的聲音。
從汪康年到林紓,再到徐兆瑋,一批批知識分子被這個新時代收納其中,這三個人幾乎構成了一個時代的隱喻:熱情地擁抱新的邏輯者有之,站在外面懷疑多時而終究身入彀中的有之,身入其中樂此不疲又時時提出批判的亦有之。繁盛中的荒涼,逃離中的陷落,絕境中的希望,或許細細看去,從晚清走到當下,環境又有大變,人心也沒什么兩樣。
(《物質技術視閾中的文學景觀:近代出版與小說研究》,潘建國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