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山燈塔

文/馮宇

柴山燈塔

文/馮宇

2015年圣誕節，在柴山先生家，作者（右一）與柴山先生（中）合影留念

大三那年，我從天津外國語大學回到了天津中醫藥大學“本校”，開始學習醫學類課程。由于我們是涉外針灸日語方向，所以日語口語、翻譯以及中醫基礎、針灸等方面的課程，全部由我們的日本外教——柴山先生擔當。于是我們和柴山先生的緣分，從此開始。

柴山先生曾經是日本航空的空姐，長得端莊秀麗。我對柴山先生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日本人那特有的禮貌、委婉與客氣吧。后來慢慢接觸，又感受到了日本人幾乎通有的中規中矩以及細致認真。柴山先生總是耐心包容，言傳身教，教導我們“成為一個走到哪里都能通用的人”的禮儀，因為這也是一個醫生的基本素養。

然而20出頭的我，言行放浪不羈，再加上來自東北，深受東北“豪放”環境的熏染，向來都是有話直說。我還記得，在天津外國語大學的時候，我也對當時的外教內藤先生說過“禮儀什么的真麻煩”這樣的話，而且清楚地記得：當時一位花甲老人，漲紅了臉，一臉復雜的驚訝、憤怒、尷尬與不知所措，百感交集的表情。

后來，當我上研究生一年級時，有幸又與柴山先生坐在一起，先生瞇著眼睛、笑著回憶起初見我時的感受。柴山先生如今卻說：“現在，你已經彬彬有禮了。曾經的野孩子，長大了。”

柴山先生：如燈塔指引我方向

大三，大四……時光一點點地向前走，大四的時候，爸爸得了一種查不出原因的疾病，先是莫名其妙地出現血栓，后來是莫名其妙地血小板減少。這種狀況就好像原本是在地球兩端的癥狀表現，卻同時出現在了赤道的同一點。就像是站在了蹺蹺板的中點，一頭是血栓，另一頭是血小板減少，往哪邊多走一點，蹺蹺板都會落地，就意味著生命的結束。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在北京協和醫院急診的日子，面對生命的最后一道關卡，再往前，就是神秘的鬼門關。

我是學醫的，那陣子每學一種病，尤其是西醫內科學，發現都是治不好的。不只治不好，病因及發病機制基本都不很明確，只能對癥治療控制病情。我很絕望，很崩潰：醫生到底能做什么？！病基本都是治不好的，就像醫生并不能逆轉生老病死的生命之輪。我不想當醫生！年紀輕輕，正是陽光明媚，我卻早早看過了人間生老病死的疾苦。我不想當醫生！救死扶傷都是騙人的，醫生根本救不了死！在大自然的規律面前，我好無力……

這段時間，我誤打誤撞找到柴山先生傾訴。我與柴山先生變得比較親近，也緣起于父親的病情。

那個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天崩地裂。我被死亡恐懼所困擾，整宿整宿地失眠，天天在驚恐中度日，感覺繃著的弦馬上就要斷了。而結束死亡恐懼的方法，就是死亡本身。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還好，這時候柴山先生循循善誘，推薦我看生死學大師伊麗莎白·庫伯勒的《生命之輪》以及亞隆的《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等書籍，解我疑惑，陪我尋找出路，慢慢把我帶了回來。

柴山先生還跟我分享她自己曾經歷過的生命之痛：先生在25歲的時候，父親去世；2008年，母親也在天津離開人世。1985年8月12日，日本航空發生特大空難，就發生在柴山先生的同事好友身上。瞬間，生命就輕易地消失了。先生面對生活的打擊、老天的重壓，卻依然堅強地站了起來。

柴山先生說：“你還記得大學三年級時寫的作文嗎？”

“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醫生，因為從小體弱多病，所以長大了，我想幫助那些和我一樣承受病痛折磨的人們。”

柴山先生對我說：“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好好學醫，盡早地醫治爸爸，幫助那些同病相憐的人們。”

從那以后，我自覺我更能理解他人的苦難，也更愿意幫助他人了。我認為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學習慈悲，學習如何去愛，我希望我時刻都能是一個慈悲的自己。我認為這一切的轉變，與柴山先生的安慰、鼓勵和幫助息息相關。

曾經的我想棄醫，去一座孤島，做一名燈塔守望者，照亮黑暗中航行的船，為其指引方向。醫生，雖不能避免生命的必有一死，卻能延長患者的壽命，提高生命的質量，安慰不安的靈魂，坦然平靜地面對死亡；老師的言傳身教，照亮了學生的思想和人生，學生成長起來又去照亮別人的人生，這種波動效應甚至能放射出更長久的光芒。醫生是燈塔，老師也是燈塔。柴山先生是一位醫生，又是一位老師，那么她不也是一座燈塔嗎？

柴山燈塔續

后來，曾經這些我心底的痛苦的吶喊而堆砌成的文字，被柴山先生的一位精通中文的好友翻譯成了地道的日文版——《柴山燈塔》，甚至還還原了一些文中未能用中文表達出的場景。翻譯的過程中，柴山先生曾兩度詢問我：“此處是不是這個意思呢？”我看了日文不禁驚嘆道：“對，對！這就是我當時寫中文時腦子里想的日文和場景！”是啊，畢竟是和先生一起經歷過的，我們生命的交集，那也是先生生命的一部分，先生怎么可能不熟悉呢。

于是，日文版的《柴山燈塔》，在先生的親朋好友間流傳。先生說：“能把我的感動分享給在日本的珍愛的人，真好！大家都說無論讀多少次，都會感動而泣。你所寫的《柴山燈塔》對我來說，是一生的寶物。”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柴山先生，《柴山燈塔》是我與您緣分聯結的體現與記錄，我想把它一直寫下去，在生死之間，記錄下這白駒過隙的一瞬，記錄下我與您的緣分，我與您的故事，跨越語言、文化，跨越時空，甚至超越生死。

2015年9月，我的爺爺突發大面積腦梗合并重度肺炎，醫治無效，駕鶴西歸。彼時，我們一家人尚在北京，奔波于協和醫院和西苑醫院為爸爸復查開藥。驚聞噩耗，速速趕回老家，卻只剩下靈柩與昔人。9月，黑龍江邊陲小鎮的夜，是如此的寒冷，早已將我的棉衣棉褲凍透。最后，開棺送別之時，我檢查了爺爺的生命體征，沒有脈搏，沒有呼吸，沒有溫度，關節早已僵硬，面容卻是如此寧靜安詳，就像爺爺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這個村莊。

2015年7月，在在津日本人開的岡岡面包店十周年之際，作者（右一）與柴山先生（中）在這里相聚

就在同年2月，柴山先生的叔父，患上了素有“癌王”之稱的胰腺癌，時日無多。因為從小就備受叔父關照，至親至愛，所以先生十分痛苦。那種痛苦，此刻的我感同身受。然而柴山先生說了這么一段話，它來自約150年前、29歲就結束了生命的吉田松陰：“有的人活著，靈魂卻死了；有的人死了，靈魂卻在世間繼續前行。那么，死亡雖不是人之所好，卻也不應該厭惡。生死以及什么時候死去，就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擁有超越生死之志。”先生說，她讀過這段話之后，面對生死，心情平靜了。此時此刻，我也是這種心情。

日本醫學曾深受中國傳統醫學影響，張仲景的《傷寒論》和漢方藥至今還在日本有著廣泛應用。柴山先生任我校外教的同時，一直隨其博士生導師張伯禮院士工作出診，且又擔任日本相關學會的職務。我想，也許有一天，柴山先生可能也會出現在日本TBS電視臺某著名節目中吧，向日本民眾介紹傳播中醫，讓更多人了解中醫，吸引更多的人傳承發揚中醫這塊瑰寶！

再后來，科學家屠呦呦與同事因發現了青蒿素獲諾貝爾獎，不僅使瘧疾患者的死亡率顯著降低，挽救了數百萬人的性命，而且與以往抗瘧藥物不同的是，青蒿素是一種全新的結構，為人類設計新的藥物提供了新思路。一瞬間，好像全世界都開始關注起了中醫，“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屠呦呦研究員的一輩子，都奉獻在了這上面。仿佛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12月25日，又是一年圣誕節。在即將畢業的忙碌和焦慮中，我有幸再次去柴山先生家過圣誕。回憶起柴山先生與我們一起見證的這些年珍貴的時光，一起上課、一起學習、一起過圣誕、一起舉辦中日民間交流，一路走來，我也從稚嫩一點點走向成熟。熟悉的交通路線、熟悉的地點、熟悉的門牌、熟悉的房間、熟悉親切的柴山先生和我略生疏的日語，仿佛那年的圣誕節才剛剛過去，曾經的場景歷歷在目。我和一位學弟俞曉旸一起幫先生打著下手，準備著圣誕大餐，聊著生活，嘮著家常。

畢業后我可能會離開天津，而先生每年寒暑假都會回日本。我與先生約定，一定會去日本看望她。

日語有一句話叫“一期一會”，是說要把每一次的相遇當作人生僅有的一次相遇來認真對待，好好珍惜，生命本來的面目，就是這個樣子。感謝上蒼，在短暫的生命里，得以遇見柴山先生，如燈塔般照亮我的生命。

（作者單位：天津中醫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