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蔓
2016年上半年,中國有168.3萬對夫妻辦理了離婚手續。令人瞠目結舌的不是離婚率再創新高,而是因離婚引發的另一場戰爭:60%的離異夫妻曾為或正在為孩子的撫養權角斗。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孩子可以占為己有。搶到孩子,就成為這次離婚大戰中的勝利者。離婚時,說好的“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呢?
“皇阿瑪”張鐵林最近比較煩——他又因為搶私生子的事情被前女友訾女士告上法庭。
繼黃奕、賈靜雯之后,這是迄今為止最有名的“搶奪孩子”大戰主角。2009年,張鐵林指使他人強行將兒子從訾女士身邊帶走。7年來,作為孩子的生母,訾女士沒有見到過孩子一眼,她只隱約了解到孩子的戶籍在張鐵林弟弟名下,而作為孩子的生父,張鐵林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孩子。
“我很想念孩子,會把孩子照顧好,張鐵林明白我不是為了錢。”這一次,網友在看戲的同時也立場鮮明地支持女方,“沒有孩子的女人可能理解不了這種恨,這和剛生下來就被搶走還不一樣。自己帶了好幾年、相依為命的孩子,突然被帶走并再也無法見到,那真是無法想象的痛苦,我衷心希望她能勝訴。”
被搶走孩子的痛不止發生在明星的情感糾葛故事里。當普通人面臨同樣的遭遇,也許淚水和絕望的掙扎會來得更多:孩子該判給誰?如何才能奪回孩子?如何才能避免被暴力搶走孩子?

這不只是亟待解決的法律空白問題。
誰搶到了,孩子就是誰的
在今天的離婚官司中,或許最令人頭疼的不是財產分割,而是在爭奪孩子撫養權問題上的左右為難。孩子曾是維系夫妻情感的紐帶,可當婚姻必須結束時,誰能承受紐帶被剪斷的痛?
誰都不能承受:針鋒相對、反目成仇、把孩子當做私有物搶來奪去。如此這般的離婚官司后續常態。
沒有人覺得把孩子搶回自己身邊是不對的。林方和前妻都干過同樣的事。
搭乘最早的航班,林方來到一座正在讓全世界都在路過的城市。9年前,從上海來渝出差的他遇見了妻子王莉。但這次再來重慶,是為了與王莉簽署離婚協議。
前一晚在電話里,兩人默許了這段關系的終結。“因為王莉執意要留在重慶經營家里的生意,我們婚后聚少離多。”在林方心里,他要的始終是一個家。
他和王莉商量好兒子童童歸自己,因為王莉生意應酬多,沒法好好照顧孩子;而在重慶購置的房產、汽車兩人進行了對半分割。兩人平靜地簽完離婚協議,林方放心地將童童暫時留在前妻身邊,“等爸爸給你在上海找好學校之后就來接你。”
劇情從這里急轉而下。林方剛一離開重慶,王莉就擅自將協議中約定歸男方所有的房產和寶馬車出售給他人,并讓父母帶著童童連夜搬家藏起來。
當林方打電話再也找不到孩子時,這個上海男人終于露出溫文性格背后的霸氣一面。他帶著律師緊急飛往重慶,一紙訴訟將前妻一家告上法庭;同時,他聯系了當地的一些“朋友”搜索到前妻父母的藏身地,強行將兒子帶回了上海。
王莉的電話很快打來,她在電話里又是哀求又是威脅,林方卻不想再理會對方:“我可以不去計較她賣我的房子,但她把孩子藏起來時,就該想到再沒有挽回的余地。”
你做了初一,為什么我不能做十五?他在電話里挖苦前妻,拒絕讓對方“哪怕讓我聽聽孩子聲音”的懇求,“要想見到孩子,除非你有本事再把孩子搶回去。”而吸取了教訓的林方給孩子安排了“狡兔三窟”的藏身劇本。
著名婚姻法律師、中國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理事楊曉林見過太多這樣的故事。在她看來,我國實行的“父母共同監護”制度在法律中表述不清,大部分中國父母將“直接撫養權”簡單粗暴地理解為“得到孩子全部的權利”,夫妻離異后便是“老死不相往來”,失去撫養權的一方被認為只有給撫養費的義務。
這樣的誤解成為搶孩子的心理基礎。有十年離婚官司經驗的張明強律師將奪子大戰分為四類:第一類是擔心對方不能照顧孩子或沒有能力撫養孩子,真心希望孩子與自己生活;第二類是在離婚時,雙方同意將夫妻共同財產贈與孩子,為了能控制贈與孩子的財產而爭奪撫養權;第三類是男方存在傳宗接代的思想;第四類就是為了斗氣,故意要讓對方不能與孩子一起生活。
但不管是哪種,只要用“搶”來達成目的就涉嫌違法。
全職媽媽奪女之難
并非所有搶奪孩子的前任夫妻都勢均力敵。大部分情況下,總有一方處于劣勢。尤其是曾把時間、精力都全部奉獻給家庭、沒有額外經濟來源的全職太太。
在長久地離開社會后,全職太太很難立刻就找到一份收入不那么差的工作。何況她們還必須將大部分精力用在離婚官司上,這讓再次成為社會新人的她們難以同時兼顧家庭與工作。
在知乎上發帖求助的藍玉是其中之一。
“現在我想離婚,可自從生完孩子后我都全職在家自己帶,也沒有經濟能力,我該怎么爭取孩子撫養權及男方撫養費及精神賠償費?”
在持續兩年的婚姻里,她絕望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從賭博中拉回丈夫。丈夫邱澤明好賭,賭輸了便回家對妻子拳打腳踢。藍玉早就萌生了離婚的念頭,可孩子被搶的插曲讓她陷入到兩難境地中。
就在協議離婚的談判過程中,邱家人闖入藍玉暫居的小區,找到正帶著女兒在花園里散步的藍玉,從她懷中搶走了才十一個月大的女兒。藍玉拉扯著前夫的衣角不肯放手,激烈爭執中,民警聞訊趕到。
警察的出現沒有幫助藍玉奪回女兒。指揮自己的父母抱走孩子后,邱澤明扔下一句“警察也管不了家務事”,干脆脫下被藍玉死死攥住的那件衣服,揚長而去。
藍玉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神空洞。
女兒還沒有斷奶,還沒有學會走路,還沒有開口說話,她追到以前的家,可是邱家人完全無視藍玉作為母親的探視和撫養權。被藍玉三番五次“騷擾”煩了,對方便隔著厚厚的鐵門,打開小窗讓她看一眼。
更讓藍玉寒心的是,“無論他父母罵出什么難聽的話,我從來沒有回罵過他們,可現在他媽媽在小區里做了宣傳委員,四處造謠我和我家人怎么壞。現在我只想帶好我的女兒,盡快解決眼前不正常的婚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她擔心前夫一家會給女兒灌輸偏執的觀點,比如當女兒問起“媽媽在哪里”時,“他們會告訴孩子,是你媽媽不要你了,你媽媽不喜歡你。”
她的故事在知乎上蓋起了高樓,給出答案的人中不乏法律從業者,“最好的解決辦法是請律師辦理訴訟離婚。”網友們建議,“小于兩歲的孩子通常都會判給女方,如果一審法院在未判決之前就這樣說,可以錄音,上訴到上級法院作為對方嚴重違反法律程序的證據。”
藍玉苦笑,母親的身份讓她占優勢,可全職太太的身份讓她陷于不利。法官會綜合考慮夫妻雙方各自的條件和實際情況,從更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長的原則出發,判定孩子撫養權的歸屬。所以她要舉證證明自己有存款,而且父母也能幫忙照顧女兒,這對懷孕后就辭職的藍玉來說不太容易。
不只是藍玉,無存款的全職太太群體中有許多人都曾陷入這樣尷尬的境地。北京源眾性別發展中心主任李瑩發現,在撫養權問題上,因為裁量權較自由且法律條文太寬泛,法官主要還是會從經濟條件上考慮,孩子的情感需求、陪伴需求等往往被忽略。
李瑩一直在呼吁對探視權的法律完善工作,如藍玉這樣分居但存續了婚姻關系的弱勢者,如何能保證自己探望孩子的權利呢?
當前司法對此是一片空白。
為孩子好?
“唯有親生父母會因心痛孩子而放手。”如果所有鬧上法庭的撫養權大戰都是真心為了孩子,那都不放手的親生父母是否就能證明他們并非如自己宣稱的那樣愛孩子,而是出于控制與占有的私心?
法官也并非都能做出最精準的判決,有些判決甚至給本就難斷的家務事上又和入一團稀泥。
因為凌晨回家時打不開門,廈門的劉先生找來鎖匠強行破門而入,響動聲和深夜才回家的行為自然引起一輪家庭大戰。
因為婆媳矛盾,阿芳在同年7月以帶兒子回重慶南坪老家探親為由,給孩子辦理了當地小學的入學手續。妻子兩個多月都沒回來,終于讓劉先生起疑,繼而生氣:“明明孩子可以在廈門上學,她卻為了自己強行把孩子留在南坪。”
因破門而入導致的爭吵讓多年積攢的矛盾徹底爆發。第二天,妻子阿芳一紙訴狀告上法院,要求離婚并獲得兒子的撫養權。
是讓孩子跟著母親還是留在戶籍所在地?最終廈門思明法院給出一審判決結果:準予雙方離婚,撫養權建議再行協調。在法官看來,這事最終必須要由當事人多溝通協調達成一致,他勸解這對爭吵的前任伴侶,“孩子出生后長期由母親一方照顧,隨母親生活也好;但是,孩子的戶口在廈門,也主要在廈門生活,留在廈門的父親身邊,方便接受教育。”
這樣和稀泥般的判決讓兩位當事人都不滿意,他們繼續上訴,但漫長的離婚官司似乎給了當事人這樣的啟迪:靠走法律途徑不能解決問題,粗暴的搶奪反而更能達成目的?
另一個案例則在法律界引起了巨大爭議。自幼長于加拿大的戴曉磊與劉杰戀愛四年后結婚,但婚后戴曉磊經常遭到丈夫的毆打。2012年,戴曉磊在加拿大生下兒子晨晨,兒子9個月時,她帶著孩子回到中國,“想讓爺爺奶奶見見孫子”。一年多后的2014年1月1日,劉杰以照顧孩子為由,強行把孩子從北京帶回河北老家。戴曉磊由于拒絕再次遭到劉杰的毆打。
一個月后,在劉杰老家,戴曉磊因孩子的刷牙問題,與劉杰家人發生沖突并被趕出家門。那是她最后一次與孩子相見。
其后的929天里,戴曉磊想盡一切辦法,依然未見到孩子一面。今年4月,一審法院在認定了劉杰的家暴行為后,判定雙方離婚,但孩子判歸劉杰撫養。
不少專家對于戴曉磊一案的判決結果表示震驚:法律應該是保護受害者與弱者的利益,它為何會成為暴力者的保護傘?
抓不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孩子的歸屬權問題上,所有的判決都無法兩全其美。”一名法官以匿名方式在知乎上關于“搶孩子”的問題下給出無奈的答案。
不僅是判決上的游離,即便有一個公道的判決,在執行層面上也會遭遇很多問題。
“搶到孩子就能獲得子女撫養權。但如果法院把撫養權判給不帶孩子的一方,就沒法執行。”為了補償未拿到子女撫養權的另一方,2001年修正的《婚姻法》新增了探望權。《婚姻法》第38條第1款規定:“離婚后,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或母,有探望子女的權利,另一方有協助的義務。”由此可知,探望權是離婚后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或母依法享有的探望子女的權利。
但對和前夫搶過孩子的陳喬姿來說,這條法律對她的處境沒有任何幫助。和有相似經歷的媽媽們一樣,她也曾把拿回孩子的希望寄托于法律,但令她們失望的是,即使是在孩子遭遇暴力搶奪的情況下,警察等相關部門給出的態度仍是“這是家事”。
兩年前,陳喬姿抓到前夫出軌提出離婚后,前夫到陳喬姿的娘家搶走了孩子。兩年來,為要回孩子,陳喬姿求助過派出所、居委會、婦聯、法院,但遭遇的卻是層層推諉。無奈之下,她幾乎被逼成訪民,法院每一個接待日她都會出現。
訴諸法律最終成為她們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她們發現,這根“稻草”到底能發揮多大的用處,太難下結論。
因為前夫拒絕服從法院判決和調解,以種種理由不肯交出孩子,陳喬姿試圖申請強制執行,但法院以“沒有先例,不知道怎么執行”及“找不到孩子”為由拒絕了她,陳喬姿只能自行上網查詢案例資料,打印出來遞交給法院。最終盡管申請到強制執行,法院卻仍然推諉。
在近期的一次溝通中,法官向陳喬姿提出這樣的調解要求:為保證孩子的教育質量,前夫要求陳喬姿必須搬到沈陽。這一要求被陳拒絕,她無法負擔起省城的生活開銷。
法官反問她:“你不是說為了孩子能放棄一切嗎?”
孩子不是私有物
事實上,遭受傷害的除了母親們,還有那些陷入父母之爭的孩子們。在這個過程中,真的有贏家嗎?
家庭暴力無處不在,哪怕已經結束了婚姻關系。重慶靜昇律師事務所的張明強律師毫不客氣地把搶孩子的行為也劃到家庭暴力范疇內,因為它同樣具備家暴帶來的心靈創傷特征:“當孩子目睹了搶奪、偷和騙,被迫與父母一方隔絕,這些都會對孩子日后的交往和社會適應形成障礙。”
這正是任何離異后的父母都不想面對的情況。
林優的兒子有有在被父親帶去北京后,想出了許多辦法見母親。這個還在念幼兒園的孩子牢牢記住了母親的電話號碼,他躲過保姆,給母親打電話。在電話中,他準確地報了自己在北京的住址,央求媽媽“快來接我”。
由于只有去天津看牙才可以見到母親,有有甚至想出了晚上不刷牙的辦法——似乎只有這樣,他的牙才會變糟;而牙變糟了,就能再見到母親。
這個年幼的孩子在短短兩月間便經歷過兩次暴力被搶。第一次,他目睹了姥姥在電梯里下跪磕頭,只求對方不帶走自己;第二次,他在成都街頭,從母親懷里被人搶走。有有哭著央求來人“不要搶我”,母親卻因擔心拉扯壞他而最終松手。10個多月過去,關于孩子的近況,林優已無從知曉。她唯一知道的是,在前夫將孩子接去北京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陪伴孩子最多的是罹患重癥且失聰的爺爺,以及一個保姆。
陳婉的兒子曾親眼目睹父親為逼母親離婚大聲吼叫,也曾目睹過母親和父親一家發生沖突后一身傷痕。在陳婉的描述里,這個原本性格開朗的孩子變得低沉、沒有安全感。
這個7歲的男孩走到哪里都抱著一個玩偶—他稱其為“最好的朋友”。在被父親帶走后,父親告訴他這個玩偶是“他最親的”。男孩和這個玩偶交流、玩耍,卻也會沒有任何理由突然發怒,將玩偶摔在地上。
這個離開了母親的孩子,也脫離了原本的生活軌道。他沒有去上學,也不再愛看書,反而被獲準通宵打游戲,在和母親交流時,一提起電腦游戲,他立刻就興奮起來。
此外,盡管在處理撫養權糾紛時,“子女利益最大化”是原則之一,但不少專家指出,在許多實踐中,“子女利益最大化”并未得到很好的實施,一些父(母)即使獲得了孩子的撫養權,很多時候也很難盡到撫養義務,往往由自己的父母或者親屬代勞。
楊曉林指出,在判定撫養權時,必須明確一個基本原則,即應由孩子的親生父母中的一方直接撫養,而不是交由其父母、兄弟姐妹代為撫養。
夫妻離婚雖然解除了婚姻關系,卻不能割斷與孩子的血緣關系。黎巴嫩詩人紀伯倫就曾有詩云,“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借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
如果彼此懂得自我提升、善于經營這段婚姻,離婚,并不是唯一的路。“但離婚不一定是壞事,可能帶給雙方解脫。如果婚姻沒法挽留了,那解除這段失敗的婚姻再重新開始。”在重慶靜昇律師事務所的張律師看來,如果婚姻真的走不下去了,那要掌握好自己在婚內擁有的財產,離一個明明白白的婚。
楊曉林說:“孩子的祖父母,以及父母的兄弟姐妹,都不能代替父母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作用,必須要親自撫養。如果法院能夠確定這個原則的話,對許多案件,無論是離婚案件,還是變更撫養權的案件都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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