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
我家的“老實人”
●冉冉

老實人在父親走后一年來到我家。他個子不高,人看起來又黑又瘦,手里拎了兩大兜零食和水果,算作給我和弟弟的見面禮。我和弟弟打量著他,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客廳里。母親說他是同事介紹的,人不錯,勤快老實。
他主動承擔下家里最臟最重的活計,并托人買了幾頭牛,又回老家把碎玉米的機器用驢車運過來。他每天4點鐘頂著星星起床,開始一天的勞累和奔波。我和弟弟6點半爬起來,他看著我們洗漱好了,才會把鍋里的飯菜端出來,4口人圍在一起吃。
偶爾他忙農活趕不回來,母親又在學校上班,我和弟弟對著他加工好的面、飼料、草料面面相覷,手足無措,手忙腳亂地伺候完小牛們,再把牛糞清走,兩個人互相聞了聞,立馬跑去沖澡,叫嚷著又臟又臭真不是人干的活。
但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們厭倦的那個下午,是他數年如一日重復的枯燥與苦累。
我一直固執地以為,他不過是寫在母親戶口頁上配偶一欄的名字而已。我和弟弟尊敬他,就只是因為他剛好填補了這個家庭的空缺。
大學的幾年間,我很少打電話給他。只有在找不到母親時才會撥通他的手機。他每次都接得很快,好像手機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從不更改的一句:“嗯,等一下,我去找你媽。”然后急切的呼喚聲和小跑的腳步聲一起傳來:“快快,冉冉來電話了!”
我曾經對弟弟抱怨:“叔叔好像并不怎么關心我,他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弟弟臉色一沉:“你錯了,每次叔叔把電話遞給媽媽的時候,都會和媽媽擠在一起聽。”
我愣住。眼前突兀地浮現出一張開心笑著的臉,老實人的頭和母親的頭緊緊靠在一起,試圖從電話中聽到的只言片語,努力拼湊出我人生的全貌,來彌補他在我人生中缺席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突然想起,5年前,我上大學離家的前一個月,母親手術還未出院。他把母親托人照顧,堅持要去送我。火車上碰見幾個同校的同學,他買了很多零食分給大家,他不叮囑我要好好學習,一心讀書,反而拜托同學,要遷就一下我這個剛剛離家的小姑娘:她脾氣倔,但是不壞。
那天的陽光很好,照在他黝黑粗糙的臉上,我看見他笑得像個孩子,仿佛上大學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清明時節,歸家的游子很多,我沒有買到火車票,左詢右問才淘來一張汽車票,司機要了平時兩倍的車費。當晚,汽車在距離小鎮還有20公里的高速路口爆胎,不多時,外面下起雨來。車上的人陸陸續續被家人接走。我回來的事情沒有告訴他們,等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和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司機。荒郊野外,打車很難,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車里,思慮再三,給家里去了電話。
半小時后,叔叔開著農用車來接我,他蜷縮在駕駛位上,把傘遞給我,自己披一件很薄的塑料,在嘩嘩的雨聲中對我喊:“你坐著,你回家你媽可高興呢,非要來。我怕她淋了雨感冒,攔下了。傘你拿著,我沒法撐傘,披著塑料方便。”
農用車發出嘈雜的突突聲,在冰涼的雨水中緩慢前移,叔叔把自己蒙在塑料布里面,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的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冰冷的雨水順著塑料滑落,打在他的眼睛上,他舉起左臂想要擦擦臉,風便趁虛而入,掀開了塑料布的另一角。我打著傘哆哆嗦嗦地坐在他旁邊,伸出手去,替他把吹起的塑料壓下來。
第二天,我去山上祭拜父親。在叔叔到來的5年后,我終于有勇氣和父親聊一聊。從日出到日落,掃墓的人來來走走,最后只剩下我。弟弟跑上來接我回家,我揉揉麻木的雙腿,輕輕對父親講了句:“爸,你偷了懶,是他幫你照顧了這家人,你別怪他。”“我們也會對他好,因為,他也是我們的家人。”弟弟補了一句。
我一直都記得,那天的夕陽很美,我推開院子的小門,母親扎著圍裙在搟面條,揚起的面粉在光線中起起伏伏。牛兒已經被趕回圈里去,老實人坐在門口的石凳上,一下一下很認真地砸著核桃。
我和弟弟站在門口,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他把手搭在我的肩頭,輕輕喚了句:“姐。”我抬頭看他,兩個人一起笑了,笑著笑著就流下淚來……
(木杉摘自《暢談·下半月》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