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崢嶸
當一名醫務人員的家屬
●李崢嶸

我媽媽是一名醫生,我從小跟著我媽上夜班,身為醫務人員的家屬,我還是有很多與眾不同的成長經歷。
學醫的都愛干凈,這不稀奇——每周都用84消毒液擦地,碗筷定期高溫消毒。但是你們家用高錳酸鉀泡洗腳盆嗎?我的洗腳盆都被高錳酸鉀泡成了紫色。
很多人家里進門就換拖鞋,但是我家的規矩是衣服分外面穿的和在家里穿的,從外面回來,一定要全部脫掉,衣服褲子全都要換掉。
暑假同學來找我玩,我找不到多余的褲子給她們,大家就只好站著說話。如果是我媽在家,這個問題就很好解決,她一定會找出好幾套淘汰的病號服讓同學換上。親戚朋友來我家過夜,什么都不用帶,我媽會準備好全套的家居服、毛巾、牙刷。
我們家的毛巾根據身體部位分成5種:脖子以上使用的、腰部以上使用的、腰和膝蓋之間使用的、膝蓋以下使用的、手掌使用的。每人都有一套。周末出太陽晾在外面,很多人以為是洗頭房的。
現在,我不經常回家,記不住哪條毛巾用在哪里。媽媽不辭辛苦地在毛巾上繡上了字:崢嶸臉、崢嶸腳、崢嶸手……感覺是要解剖我。
我小時候最常玩的玩具是氣球。我玩的氣球不是買的,都是我媽做的。她先拿出一個氣球,用一根線扎住氣球的一頭,反轉過來,再吹氣,吹到差不多了,倒入一些紅藥水或者紫藥水,晃一晃,形成畢加索式的抽象圖案,再繼續吹鼓,扎緊。
我的氣球質量最好,別人的都爆炸了,我的還沒爆炸。小朋友都問我要,我又要我媽做,她就拉下臉不給我了。等我認識字以后,發現裝氣球的盒子上寫著:安全套。
在我家,任何時候我媽都可以給我普及醫學知識。吃飯時,她就用筷子戳菜:“你看,健康的肝臟是這樣子的,這顏色、彈性。不健康的就是這樣的。”現在,我基本都不吃肝。
她給我看的第一本書是《赤腳醫生手冊》。她還經常要我掀開上衣,戳我的肋骨,嘖嘖稱贊,瘦得皮包骨,完美的肋骨教學樣本。
我媽對我的性教育與眾不同,高中時有一個親戚生產,她讓我作為家屬代表進去了。我消毒以后換了衣服,站在產房外面的一間房子里,隔著玻璃看。我心驚膽戰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看地下黨受刑。看到了什么完全忘記了,因為選擇性失憶也是人體的自我保護。
我高中畢業會考成績非常好,總排名第二,生物和化學都是滿分,當時我被保送,有兩個大學可以選,一個是醫學院,一個是中文系。
我第一反應是選醫學院,畢竟對醫院那些事,還是有基礎的。我媽說,算了吧,學醫要聰明、勤快、有耐心,還要上夜班,全年不能正常休假,我十幾年從都沒在家吃過年夜飯,幸好你爸爸不說啥……最要緊的,你還那么丑,學醫沒前途。
我憤憤不平,醫生都戴口罩,好看不好看有什么關系?我媽不屑,好看的人戴著口罩也好看。你看看醫生護士有難看的嗎?一個人要懂得揚長避短,學醫你毫無競爭力,學中文,你可以用文字美化自己。
我還沒進入社會,就受到了來自這個看臉的社會的重創。
實事求是地說,我媽像絕大部分醫務人員一樣,是熱情、講科學、具有服務精神的人。無論是認識不認識的人,她都樂意提供健康資訊。對親戚朋友就不用說了,退休以后,甚至會坐火車去照顧住院的朋友。
有一天,她在菜市場,看到一個不認識的老頭倒下了,她第一反應就是跑上去,摸脈搏,探鼻息,然后做心臟復蘇。很快救護車來了。老頭被拉走了。我媽難過地說,沒救了。
我說,你下次可不能這么干,耽誤了搶救你負不起這個責。就算救過來,萬一有后遺癥,老頭可算找到人養老了。我媽說,沒那么可怕,醫鬧只是一小部分。有人需要幫助,醫務人員不可能站著看。
我嘆口氣,是因為你背過希波克拉底誓言嗎?“我愿盡余之能力與判斷力所及,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我愿以此純潔與神圣之精神,終身執行我職務。”我媽說,沒有,我那時背的是,“到貧下中農那里去,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
我一直覺得自己應該學醫,以后可以照顧爸媽。可我媽說,醫生也是一個工作,寫字也是一個工作,我有很多想法說不出來,希望你可以幫我們這些不會說話的人說出來。這就是我雖然寫得不好、依然在寫字的原因。
(摘自網易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