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1 劉世琴2
(1.蘇州市檔案局,江蘇 蘇州,215004;2.江蘇省檔案局,江蘇 南京,210008)
張謇與蘇州之淵源探析
沈慧瑛1 劉世琴2
(1.蘇州市檔案局,江蘇 蘇州,215004;2.江蘇省檔案局,江蘇 南京,210008)

虞樓舊景
張謇與蘇州的淵源頗深。其祖籍為常熟,而常熟自宋代起就隸屬于蘇州。常熟人翁同龢、蘇州人沈壽都是張謇人生中的重要人物。
張謇出身于海門常樂一個世代務農的家庭。其父張彭年在從事農耕之余開了一家制糖作坊,辛苦經營,略有節余,比普通農民的生活要富裕些。為改變家族命運,張彭年送兒子們進私塾讀書。所幸張謇聰慧過人,16歲即中秀才。正當他滿懷信心向更高目標進軍時,上天和他開起玩笑,屢試不中,直到光緒十一年(1885)才得中舉人。之后數次進入考場,沒有收獲。
幸運的是貴人翁同龢適時出現,兩代帝師慧眼識英才,為他大開后門,提高他在禮部復試的成績,又讓他順利成為甲午年(1894)恩科的狀元。據翁氏1894年5月27日記記載,他將張謇取第一名時,張之萬不以為然。第二天上朝之時,光緒皇帝問第一名為誰所取,張之萬如實匯報,而翁同龢則說:張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光緒甚喜。可見科舉時代的狀元,也有那么一點點水分。
如果跟著翁師好好干,張謇的前途應該不錯,然而甲午戰敗、清廷腐敗、國力衰退,加上父親離世,深深刺激了已屆中年的狀元公,他毅然放棄了常人羨慕不已的仕途,走上了另一條富于挑戰、充滿荊棘的創業之路。
從光緒二十一年(1895)張謇創辦大生紗廠到1926年他離開人世的30年間,他創辦了一批又一批企業和文化教育機構,涉及工業、農業、水利、交通、文化、教育、醫療衛生等方方面面,創下了很多第一。歷史學家章開沅說:“張謇的業績即令是僅僅局限于教育與實業兩方面,其貢獻也是令人欽佩的。因為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我們很難發現另外一個人,在另外一個縣,能夠辦成那么多企業、事業,而且如此深刻地改變了這個地區的經濟、文化面貌?!睆堝肋@位晚清實業家、教育家探索著中國近代化的道路,南通在其經營下風生水起,迅速崛起,成為民國時期的模范縣,他締造一座城市的神話。
張狀元風風火火干事業的時候,并沒有忘卻他的恩師翁同龢。在甲午戰爭與戊戌變法時,張謇支持翁同龢,經常密函往來,為其出謀劃策,而翁同龢也贊賞學生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的理想,為大生紗廠書贈一聯:“樞機之發動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東南。”
光緒二十四年(1898),翁同龢削籍回鄉,曾經大權在握的重臣成為朝廷的“罪臣”,內心的苦悶與壓抑可想而知。且因兩袖清風,為官40余年并沒有多少積蓄,他的日子并不好過,所幸故舊門生不時接濟。南通與常熟隔江相望,交通便捷,張謇時常過江看望老師或派人送物送信,師生之間的情感交流十分頻繁。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一月初張謇派宗姓仆人到常熟送信送物?!暗脧埣局焙?。白面四袋,小米一袋,每袋五十斤。山藥一簍,苡仁一包,白布二匹,花布二匹,洋手巾四打,香稻一袋?!鳖愃七@樣的信息經常出現在翁同龢的日記中。

翁同龢
光緒三十年五月十七日,張謇到常熟“見松禪于病榻”,不料三天后翁師離世,“遂成千古永訣”。翁同龢遺命張謇書寫其自挽聯:“朝聞道夕可死矣,今而后吾知免夫。”二十七日,張謇在日記中寫道:“寫瓶師自挽聯,并自寫挽瓶師聯:‘公其如命何,可以為朱大興,并弗能比李文正;世不足論矣,豈真有黨錮傳,或者期之野獲編’”。
1921年1月15日,張謇前往虞山拜謁翁同龢墓,寫下一首《謁松禪師墓于白鴿峰》詩,“拜罷石臺思侍簀,松風湖日故清溫”?;氐侥贤ê螅⒓丛隈R鞍山東嶺卓錫庵舊址建造虞樓,南望虞山,“松禪師之墓在焉,輒來登眺,以致慕思”。張謇題寫《虞樓匾跋》和“山根擬改丹砂井,江上唯瞻白鴿峰”的對聯,感嘆“悲人海之波潮,感師門之風義,殆不知涕之何從也?!?/p>
相比于錦上添花,雪中送炭更令人感動,作為學生張謇對翁同龢的照顧與關心,足以撫慰落寞貧困的翁氏,感受被貶生涯中的些許暖意。馬鞍山的虞樓表達了張謇與翁同龢的師生情誼。

南通女工傳習所舊址
1914年,張謇創辦南通女工傳習所,自此打造了南通刺繡品牌——沈繡,且使女子們學得一技之長,造福于社會與家庭,更為自己謀得一席之地。學校的成功與否,關鍵在于老師,好老師才能培養得出好學生,而學生的成材又能提高學校的聲望。正當張謇四處招募良師之時,與其有交集的余覺投奔到南通,張謇猛然想起余家媳婦沈壽是個不可多得的刺繡專家,他們曾在1910年的南洋勸業會上相逢,當時沈壽作為繡品審查的專家,而張謇是審查總干事,請她來南通教授女紅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張狀元與余舉人一拍即合,余覺遂屢次函電催促正在天津開辦同立女紅傳習所的妻子南歸。沈壽卻有她的想法,然而“夫命難違”,她帶著一幫繡娘姍姍來遲,出任南通女工傳習所掌門人。
沈壽(1874—1921),初名云芝,字雪君,號天香閣主人,別號雪宦,江蘇蘇州人,自幼學習刺繡,是晚清著名刺繡大師。光緒三十年(1904),沈云芝的繡品作為慈禧七十大壽的壽禮,深得慈禧的贊賞,慈禧親筆書寫了“?!薄皦邸眱勺?,贈予余覺與沈云芝,從此沈云芝以沈壽之名行走江湖。沈壽是一位出色的刺繡藝術家,擅于吸取西洋美術的養分,運用到刺繡藝術之中,開創了“仿真繡”。她也是一位富有經驗的教育家,出任清末農工商部工藝局繡工科總教習,在蘇州創辦同立繡校,培養了包括金靜芬在內的一批人才。在教學中,她主張“外師造化”,培養學生仔細觀察事物的能力。如繡花卉,她就摘一朵鮮花插在繃架上,一面看一面繡;繡人物,她則要求把人的眼睛繡活,繡出人的精神。在沈壽的精心教育下,一批刺繡人才脫穎而出,當然這里也有她的姐姐沈立和學生金靜芬的功勞。南通的繡品也逐步形成了“細”“薄”“勻”“凈”的風格,在國內外打開了銷路,且以“沈繡”命名。沈壽在南通“授繡八年,勤誨無倦”,不幸積勞成疾,抱憾辭世。慶幸的是,她口述其畢生刺繡藝術經驗,由張謇整理成《雪宦繡譜》,這是沈壽與張謇的合作成果。
通讀張謇的日記、信函、詩詞及其為沈壽撰寫的墓志銘等諸多史料,發現張謇對沈壽的情誼,多少夾雜著“發乎情止乎禮”的男女之情。沈壽死于肝腹水,這種病與人的心境有關。教書生涯雖然安定,但情感生活未必如意,丈夫在外謀生,且又納妾,聚少離多的生活多少影響了彼此間的感情。1916年11月13日,張謇的日記中第一次出現沈壽:“為沈雪君書聯‘繡段報之青玉案,明珠系在紅羅襦’”。這副對聯與兩首古詩有關:“繡段報之青玉案”之句來自東漢張衡《四愁詩》中“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明珠系在紅羅襦”則出自唐代詩人張籍的《節婦吟》中“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不知狀元公是有意還是無意,集取的古詩均隱含男女之情。
第二年正月初一,張謇為沈壽寫下《以詩侑梅贈雪君慰其新愈》一詩,祝愿她“濠雪盡消波漸漲,翠眉應為好山開”。自那年五月開始,雪君或雪或雪宧的名字頻繁出現在張謇的《柳西草堂日記》中,她的病情令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緊張不安。他請名醫為沈壽治病,且不避嫌疑借謙亭供其養病,過度的關心似乎超出了上下級的關系,自然會引起人們的好奇與猜測。無從知道沈壽的心情,但在那個時代的女性還承襲傳統禮教的束縛,想來她的內心一定很糾結。

沈壽
1918年3月24日至30日,張謇在短短的7天內,寫了5封信給沈壽,如此密集的信息交流,足以說明兩人情感上達成的某種默契。從平時飲食、休息到請醫看病服藥,事無巨細,千叮嚀萬囑咐。當人感到無助時,往往會祈求神靈,張謇這樣一位風風火火的實業家居然在萬般無奈之下甚至請人為沈壽算卦,算命的說她過了立春病就好,張謇頓時釋懷。這一切,足以說明狀元公的多情,這份情或許有長者的,或許有惜才的,或許有異性的。
然而,無論張謇如何努力,終究無法挽救沈壽的生命。1921年6月18日,沈壽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刺繡藝術與情感謎團。那夜,張謇似有感應,很晚才睡,又醒來。當得到噩耗,他“撫尸尚有微溫,愴痛不可言”。沈壽生病的五年,或借住謙亭,或借住濠陽小筑,張謇關懷備至,僅中醫、西醫的藥方厚達“二寸”。斟酌再三,他沉痛寫下挽聯:“真美術專家,稱壽于藝,壽不稱于名,才士數奇,如是如是;亦學詩女弟,視余如父,余得視猶子,夫人為慟,喪予喪予?!睆念^七到終七,張謇在日記里作了詳細記錄,為沈壽墓地督工,哀痛中寫了《雪宧哀辭》《雪宧靈表》和《題雪宧遺像詩》五首,至陰歷八月十一日沈壽生日又設奠寫詩。再看光緒三十四年張謇夫人徐氏過世之時,他沒有留下多少文字,對沈壽似乎是個例外。沈壽落葬那天,張謇寫下這樣的話:“人生至此,萬事都已。悲悼不為死,為何以致病則至死也?!蔽逄旌螅愤^墓地,他又寫下《過雪宧墓值雨》:“八尺峨峨蓋代墳,一亭山角易黃昏。生愁五日新魂怯,秋風秋雨滿闕門。”沈壽逝世一周年,張謇為她做佛事,寫紀念告文。自此,沈壽深深地安葬在張謇心底。
一代刺繡名家走了,活著的兩個男人——結發丈夫余覺和藍顏知己張謇為她打起了官司,這個“三角”故事一度甚囂塵上,成為談資。不可否認,余覺與張謇都是沈壽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沒有余覺,就沒有沈壽的刺繡藝術;沒有張謇,就沒有沈繡的光大。情感的糾結只有當事人最清楚,而人生的悲劇都是由這樣那樣的歷史環境所造成。不管出于何種心理,張謇的筆端流淌著他的情不自禁,金風玉露一相逢,人間便是四月天。
蘇州市檔案館館藏檔案中保存了6封張謇署名的書信,其中一封涉及南通女工傳習所購買緞料的事情。原來在沈壽指導下的繡品在美國很暢銷,而繡品所用緞面來自蘇州婁門大街陶泰豐緞莊,一向由徐禾生負責辦理。由于1919年用料特多,徐禾生就委托陳姓代為采辦。不料張謇接到報告,說陳某人經手的緞料“皆有回用,又多以三號充二號,二號充頭號,浮開價格”。又說婁門大街有兩家陶泰豐,一家有三號緞,一家有二號緞,且有回用。緞料的優劣影響繡品的質量,高開價格則影響著女工傳習所的利益,而且也涉及徐禾生的人品,因此張謇致函蘇州商會,請他們代為調查“陶泰豐是否有兩家?所制之緞是否有兩號三號之別?價格之分共有若干?”張謇在信中說明,調查此事只是為了弄清真相,且涉及徐禾生的清白問題。
宣統元年(1908)八月三日,江蘇咨議局開會,到會者95人,張謇以51票當選為議長。蘇州市檔案館館藏檔案中有兩封是張謇以江蘇咨議局議長身份致蘇州商會的信函,為改訂厘金征收辦法征求各地商會的意見,指出稅收改革的目的是為了“使本省境內水陸無阻,行商皆愿出于其途,上顧國課,下除商困,又有發達本省之利,益何所顧慮而不為此……辦法能早一日實行,則商民早蘇一日之困”。在這封信里,張謇認為蘇州總商會對于裁厘改捐改革肯定有獨特的見解。其間,咨議局曾派黃炎培等到各地調查商會組織和商民對裁厘改捐的看法。
張謇另外還有兩封給蘇州商會會長尤鼎孚的信,則是為兩起訴訟案說明情況。一為吳江漁商施元珍、程祖蔭與顧沅甫為河蕩捕魚糾紛案,因張謇的公司成立江浙漁會,具有“維持魚業之責”,因此要求江震商會“立即邀集公正紳董前去會勘秉公理明,以釋訟端”。一為汪承祖典債糾紛案件,請求蘇州商會及地方官員“秉公裁判”。
人生因緣際會,沒有定數,很難說出好壞。翁同龢成就了張謇的狀元,沈壽成就了南通的沈繡,而張謇對他們噓寒問暖,溫暖、撫慰了他們孤寂的心,體現了張謇人性中最柔軟最深情的部分。而與蘇州商會的交往,處理各種事務,則是實業家張謇的工作常態。閱讀館藏檔案及張謇的信札、日記、詩詞等,讀出了張謇那代人的悲歡與情緣,那里有他們的夢想與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