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君潔/江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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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在月亮里飛
熊君潔/江蘇
到了晚上我便抬頭看月亮,鄉(xiāng)村的月亮格外的大、圓、亮,原來鳥在月亮里飛,一只兩只三只,我家樹上的鳥都在那里飛呢。那一瞬間我感覺我也在飛,在月亮里飛。
我家院子里除了在東墻邊有一大片的花園,周圍用磚圍起來,其余的都是光滑的水泥地了。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到我家找姥姥閑聊的時候,常在不經(jīng)意間說,可惜了這大片的院子了,要是種上點瓜果蔬菜的多好,這地弄的硬邦邦的,不下雨走著都怕摔傷了。姥姥也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呢。她們都是一群七老八十的上了年紀的老人了,她們沒見過水泥地,她們一輩子都生活在一下雨就是稀泥巴的院子里。她們在一起說得最多的是我爺爺?shù)膲模覡敔斂墒撬齻兇蟛缂业闹蹲印?擅康角锸占竟?jié),我的太太們都會顛著小腳把田地里收獲的糧食曬到我們家的院子里,那時她們就不會再說我家院子硬邦邦的會摔傷人了。幾個太太會爭先恐后地往我們家擠,誰先把糧食倒在我家院子里誰就贏了,她的臉上就會露出滿意的笑容,而我和姥姥則成了給她們看護糧食的,我的手里會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不許我家養(yǎng)的幾只雞吃滿地的糧食,因為那些糧食不屬于我家的。
我家院子里打上水泥在我們村子里應該是第一戶,我們家也是我們村子里最先有黑白電視機的,我們家還有大大的錄音機,放上磁帶就能唱出好聽的聲音,我還能拿著話筒吼出我自己的聲音。我們村子里的人們農(nóng)閑時會聚在一起,小聲談論著我們家有很多的錢,他們也在猜測著我們家到底什么時候搬到城里去,這個話題他們至少談了四五年,這個問題也已讓我煩惱了四五年。他們蹲在墻邊曬著暖暖的太陽,談論這些時從不顧忌我,為什么要顧忌一個啥物都不懂的孩子呢?!他們以為沒必要,我也以為沒必要顧忌我,因為他們根本從我嘴里套不出任何有價值的話,或許在他們眼里我始終就是只要飛走的鳥。我聞著他們身上發(fā)出的好聞的旱煙的味道,追著煙跑來跑去,他們是我的莊鄰,他們是我的爺爺太太輩。我在這個村子里輩分最低,低到一出門遇見臉生的人喊爺爺或太太,包準喊不錯。
姥姥說,你媽媽讓人捎信了,這個月初八回來。我聽后,內(nèi)心一陣狂喜,是不是要把我接走了呢?
我數(shù)著指頭盼著媽媽回家的日子,終于到了。我家住在村南,村東頭有一條筆直的大路,那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在那條筆直大路的盡頭,會有南來北往的汽車。我一會兒跑到村頭去看看有沒有媽媽的身影,一會再跑回家看看是否錯過了。突然看到南邊有一輛大客車上下來了一個人,隔著近2里路那么遠,我一眼就認出了是媽媽。我的媽媽不同于身邊的農(nóng)村婦女,她很時髦,一頭短發(fā)永遠是干凈清爽的,身上散發(fā)著好聞的城里人的味道,那是香皂的味道。衣服都是城里人穿的款式,非常合身,一點也不像農(nóng)村婦女那樣隨便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衣服,身上還有一股子難聞的雞屎味。媽媽喜歡穿那種一腳蹬的方跟黑皮鞋,喜歡穿那個年代的黑藍色百褶裙,看起來很洋派。媽媽身上背著一個大包,這個包可以折疊成小包背在身上,也可以放大成有兩個輪子的能拉著的大包,里面裝滿了讓我好奇并讓我驚喜的好吃的或者好玩東西。
我才不會跑過去上前迎接媽媽呢,我一轉(zhuǎn)身就跑到了五太太家躲起來。我是愛媽媽的,但我就是不想讓她一回家就看到我,我想讓她到處找我,這樣小朋友們就知道我媽媽回來了,他們會跟在媽媽身后一起找我,找到了我才會和她一起回家,媽媽會從那個大包里拿出許多花花綠綠的糖果來,分給小朋友們吃,看他們高興,我比他們更開心。
我們那里管在外面工作的人叫吃公家飯的。其實我媽媽也是一個農(nóng)民,她吃的不是公家飯,我爸爸才是吃公家飯的。我媽就是從這個村子里走出去,走到了爸爸工作的單位。媽媽沒有正式工作,她在爸爸的單位是個臨時工,姥姥告訴我,媽媽去那里是看著爸爸,否則爸爸會找城里的女人。我期待著媽媽能把我也帶到城里去,我也想看著爸爸。但他們都不肯,他們說那里住不下我,他們說我得看著家,還得看著爺爺,這些任務很光榮。
一想起爺爺,我就沒了去城里的愿望了,爺爺那么大年紀了,還會喝醉酒,喝醉了就會耍酒瘋,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爸爸把他一個人扔在農(nóng)村里,他每次趁爸爸回家休假時都會喝醉,喊著爸爸的乳名說,鋼子,你要是敢把我扔了,我就把你的房子還有樹一把火燒了,我是堅決不離開大樹村的。
我出生在蘇北一個名叫大樹的鄉(xiāng)村里,是個大村,近三千人口,百分之九十九村民都姓一個姓,村南大半部分人家?guī)缀醵际俏冶炯易宓模姨H兄弟5個,堂兄弟12個,等我爺爺輩堂兄弟20多個,到了我爸爸這輩也是堂兄弟20多個,我們家是輩輩做大哥,我太太是正字輩的大哥,爺爺是傳字輩的大哥,爸爸是繼字輩大哥,我弟弟又是永字輩的大哥,到如今我侄子又是長字輩的大哥。做大哥也像是世襲了。村民們的房前屋后大多種滿了梧桐樹,榆樹和楊樹,我家門口就種了6棵高大挺拔的楊樹,這種樹每年夏天會有一種叫“巴辣子”的軟軟的黃綠色的毛毛蟲,人與牲畜一旦被它身上的毛給蜇住了,不僅疼還會紅腫奇癢,小時的我沒少被蜇,蜇疼了記住了,不疼了又忘了。內(nèi)心里我特別希望爺爺哪天耍酒瘋時真把這幾棵樹一把火給燒了,給我報仇。但當春天和秋天來臨時我又是不愿意的,楊樹葉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最好的玩伴呢。春天時我可以看著它們長出一片片嫩黃的葉子,漸漸長出一條條看似蟲子的醬紅色的楊花來,風吹過后一條條地落下,滿地都像落滿了死去的蟲子。秋天時我家門前會落滿厚厚的手掌般大的楊樹葉,我會找一根柔軟的細細的樹枝兒把每片樹葉穿起來,穿成長長的一串串,和鄰居家的孩子比賽著看誰穿得多誰穿得長,然后拉著長串在胡同里嬉鬧著。關(guān)于我童年記憶里的碎片就這樣也被一串串地穿起了。他們都會在我不注意時悄悄地把樹葉拿回家燒水煮飯,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才不在乎他們是否拿回家,因為我真的不在乎,我們家是燒煤球爐子的,雖然我們家也有農(nóng)村人家的大鍋,但很少用上,我們家沒柴火燒。每年我爸爸都會從外地買回家一大卡車的煤球,本家族的都會過來幫我家搬運,我也看見我四爺爺他們用農(nóng)村里那種獨輪木推車的長筐往自己家搬了不少,有人看見了告訴我爸爸媽媽,即使他們生氣,也不會說什么,因為是自家人沒辦法。但我爺爺?shù)挠H三弟弟也就是我的三爺爺,要是看見其他鄰居把樹葉掃回自己家,他會瞪著眼睛會生氣的,他以為只有他掃回家才是理所當然的,才是應該的,因為這是他侄子家的樹葉。他還負責打掃我們家的茅廁,這些糞便也是他該得到的,他可以用來給他田地里莊稼或菜園里的菜上肥料。每次我三爺爺?shù)轿壹襾恚际强囍菑埵菹鞯哪槪桓辈婚_心的樣子,因為他老是幫我們家打掃茅廁,我對他心存萬分感激,我努力對他笑著,想讓他開心,想讓他繼續(xù)為我家打掃下去。
冬天來了,那滿樹的樹葉全落光了,樹變瘦了,那兩個大大的鳥窩就完全暴露出來。姥姥說,一般鳥都會選擇村外的樹搭窩,這么密實的人家鳥兒也敢在這里搭窩。爺爺聽了生氣地說,鳥都戀上了這個家,他們一家人還想著搬到城里去。有時我會看不到鳥兒的身影,便問鳥兒呢?爺爺就說,鳥在月亮里飛。爺爺又恨恨地說,進了城里,你就看不到一只鳥了。到了晚上我便抬頭看月亮,鄉(xiāng)村的月亮格外的大、圓、亮,原來鳥在月亮里飛,一只兩只三只,我家樹上的鳥都在那里飛呢。那一瞬間我感覺我也在飛,在月亮里飛。
媽媽找到了故意躲在五太太家的我,我開心地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的高跟鞋,想象著有一天我穿上的模樣,也會很漂亮。這次回家我看到媽媽又給我買了好多新衣服,還有一個帶海綿的皮文具盒。姥姥說,以后別買這么多衣服了,小孩子長得快,沒穿著就小了,浪費。也不要給孩子買這樣那樣的文具盒了,省得人家看著紅眼。紅眼是我們那里的土話,意思就是羨慕嫉妒恨。姥姥說的是實話呢,文具盒還沒怎么用就不知被哪個同學用小刀給劃開了,露出了里面薄薄的一層海綿。我穿過的裙子也曾被和我差不多大的本家一小叔給用石頭敲出好幾個破洞。我一直堅信,一個人的性格形成與他(她)的童年經(jīng)歷是絕對分不開的,我工作后參加職稱考試得了第一,獲得了先進個人等榮譽稱號時,我不會沾沾自喜,在驕傲與榮譽面前,我學會了收斂光芒。
我問媽媽,你什么時間走?其實我想問的是這次會把我?guī)ё邌幔繈寢寷]看我的眼睛,她看著別處說,我把家里收拾收拾,過幾天就回去了,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我與她無關(guān)似的。外面明明沒有月亮,我卻想變成一只鳥飛走,就飛到月亮上,讓她再也找不回來。臨近媽媽要出發(fā)的前一天,吃飯時我爆發(fā)了,我埋怨飯菜不好吃,大聲喊著,蘇蘇今天放學時又問我們家什么時候搬到城里去?我都煩死了,紅霞也問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姥姥媽媽開始都沒說話,等我哭喊鬧夠了,她們才說,我們什么時候說過要搬走的呀?那是他們瞎說的。你爸爸單位分福利房子,那也給軍(我弟)長大娶媳婦的,就算真的搬走了,這個房子也還是我們自己的。再說,我們憑什么搬家啊?他們真是多管閑事。聽到這些話我是徹底崩潰了,我想起我對家里每只雞每棵樹甚至看不見的空氣說過的那些告別的話,當初我是多么的不忍離開啊。我把一只最喜歡的母雞親了多少遍了,數(shù)都數(shù)不清楚了。要與這個家告別的場景曾無數(shù)次地在我心里演練過,每次演練對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孩子都是一次心碎,可如今還是沒弄明白我家到底是搬還是不搬,這太讓我傷心了,我感覺自己就像活在一個笑話里。媽媽兀地放下飯碗出去了。
我的眼淚還沒擦干,我突然聽到蘇蘇媽媽大聲叫喊的聲音,我嚇了一大跳,難道我媽媽去找人家門了?我飛快地跑出去,我看到媽媽正站在對過的蘇蘇家門口,她媽媽哥哥姐姐都站在那里對我媽媽大吼著,我媽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委屈地站在那里。蘇蘇的媽媽是我二太太家的大兒媳婦,論輩分我得喊大奶奶,我喊蘇蘇小姑。不一會的工夫大街上就站滿了鄉(xiāng)鄰,他們個個交頭接耳地嘀咕著,原來上個大集時我大奶奶賣了一只扁嘴鴨,正好是5元錢,這個數(shù)也正巧是一年多前她家借我們家的錢數(shù)。剛剛我的大哭給了媽媽十足的勇氣,她想想該讓我大奶奶把錢還給我們家了。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大奶奶一家死活不承認借過我們家的錢,這讓我媽媽很難堪。我聽到有的人悄聲說,哎呦,他們家那么有錢還在乎5塊錢啊?她怎么還好意思到她嬸婆家要啊?還有的說,越有錢越細摳。5塊錢在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也該是不小的一筆錢了,估計也就是現(xiàn)在的50塊錢了吧。我大奶奶語速特快,嘴角都出白唾沫了,她說他們不是借錢不還的人家,況且從來就沒記得啥時候借的。媽媽灰溜溜地回了家,關(guān)上了門。姥姥一直沒出去,她坐在飯桌前緩緩地說,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要借錢給任何人嗎?你就是不聽話。說過多少次了,有財不外露,省惹禍,這下好了。媽媽惱怒地說,我不是覺得我們娘家都是一個村子的嗎,我對她扒心扒肺的沒想到她會耍無賴。我馬上告訴姥姥說,她們家還借過我們家兩瓢面。這等于給媽媽火上澆油,讓媽媽更生氣了。從此一年多的時間我們兩家不再說話,連帶著我和蘇蘇的友誼也受到了至少有大半個月時間的影響。
三爺爺家有5個孩子,最小的是個小叔。他家的窗戶一到冬天就用塑料布全部蒙上,暖和是暖和,但沒我家的玻璃窗敞亮。可我喜歡到他家去玩,他家有四個姑姑。我三姑初中沒上完就輟學了,因為家里窮,只能讓四姑和小叔上學。那時我大姑和二姑早就在農(nóng)地里干活了,他家里人多睡覺的床也不夠,大姑每天晚上就睡到了我們家,順便給我做個伴。星期天我做完作業(yè)后一般是沒事做的,我不能像其他農(nóng)村孩子一樣幫大人去地里干活,我們是沒土地的。我雖出生在農(nóng)村,但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是五谷不分的人,至于那些美味的野菜我就更不認識了。三姑想帶著我一起去放牛。三爺爺家有一頭大黃牛,樣子很溫馴,每天瞇縫著眼睛咀嚼著嘴巴,要么站著要么趴著,不停甩著尾巴趕著蒼蠅,我經(jīng)常用樹葉給它擦去眼角的黏黏的淚水。我很想上去像其他孩子那樣騎著它出去,可我不敢,當看到三爺爺那雙老是充滿怨氣的眼睛時,我更沒勇氣了。我問三奶奶,我三爺爺為什么老是斜著眼看我,他為什么老是在生氣?三奶奶笑著說,你三爺爺可能沒吃飽,眼斜天生的。看黃牛的臉感覺比看三爺爺?shù)哪樢娣枚啵F(xiàn)在再看我三爺爺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根本就不斜。那時我感覺三爺爺對我沒有那頭牛好。三爺爺之所以答應讓三姑帶上我一起去放牛,其實他是有目的的。因為我爺爺也就是他的親大哥,就在東邊的大山上看山呢,那里有大片肥美的青草地,可他大哥不讓他的牛去吃草,三爺爺就想或許帶著我,爺爺會給牛吃點草。可我爺爺是誰啊,他才不會買誰的賬呢,包括我,他清楚地知道他孫女是不吃草的。三姑一手牽牛一手牽我,小聲嘀咕著,你爺爺就是壞。我們被爺爺趕到很遠的一塊地方才停下來,黃牛獨自一邊吃草去了。我和三姑蹺著二郎腿躺在草地上,嘴巴里咂巴著身邊的青草葉,原來草的味道也是很甜的,難怪有些農(nóng)村剛出生的孩子沒奶喝要喝牛奶呢,原來牛奶是甜的啊。整個八十年代我是沒見過牛奶的,更別說喝了。我們看著高高的天上飄著的幾朵白云,陽光溫柔地灑滿了大地,鳥兒在空中高聲叫著,那真的是一個大大的天然氧吧。三姑問,你長大了的愿望是什么?我脫口而出,當然是作家了,我希望長大了我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稿費就像漫天的雪花一樣向我飛來。多年后三姑姑不止一次說過我呢,說我從小就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愿望。是呀,成年后我也常常想,那么小的我怎么就會有這么美好的愿望,我怎么沒說出我想有一頭牛的愿望呢?我問三姑的愿望是什么,她說她最大夢想是成為我們家的孩子,她想喊她的嫂子也就是我媽媽為媽媽。她還說她的朋友滿滿,小云,小文的愿望都是想成為我們家的孩子,她說做你家的孩子多好,可以每天吃大魚大肉還可以穿漂亮的裙子,我還從沒穿過裙子呢,也不用放牛。真是個奇怪的愿望,也真讓我費解,成為我們家的孩子就真的那么好嗎?難道看不出我有多么憂傷嗎?看三姑的臉,我真想把身上的裙子脫下來給她穿。我大方地安慰她說,可以的,你可以喊我媽媽為媽媽的,你盡管喊吧,我同意。她說的都對呢,在那個年代里我們家是比其他鄉(xiāng)鄰大魚大肉的吃得多,以至于前幾年我媽媽得了個腦溢血,左半身不能如正常人一樣行動自如,醫(yī)生診斷與多年的多脂肪飲食習慣有關(guān)系。好多事情誰又能想到呢。
三姑他們哪里知道啊,我多想做像她們那樣的孩子啊。我每次看她們大口清脆地吃著自家產(chǎn)的蘿卜,我有多么饞,我一遍遍在咽著口水呢,當然他們不給我吃我是絕對不會要的,那有點傷自尊。每次看他們大人一籃子一籃子把自家地里產(chǎn)的綠油油的菠菜挎回家時,還有鮮活的大棵大棵的白菜,大個的水靈蘿卜,滿院子翻滾的土豆,還有掐一把就能滿手散發(fā)著迷人香氣的香菜,那滿菜園的直爽的蒜薹,我感覺我周圍的村民是富有的,這些蔬菜是我萬分渴望擁有的。估計沒我這經(jīng)歷的人是沒辦法理解的,一個孩童內(nèi)心里是多么渴望我們家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菜園,里面可以隨便種上自己喜歡的瓜果蔬菜,我可以大口地吃隨便地吃。直到現(xiàn)在為止,只要看見蘿卜,菠菜,香菜我還是會滿眼放光,那該是一個普通農(nóng)村孩子飯桌上家常便菜,可對我來說那是難得的,我們只有自己買,或誰家給我們送點,我們才能吃上。暑假我趁姥姥午休時,我拿一把鎬頭試圖把我家靠南墻的那片水泥地給刨開,我想種上我喜歡的蘿卜和香菜,后果是能想得到的。婚后,我對蘿卜和香菜的迷戀被老公知道后,他時常會買回幾個紅心或綠蘿卜,洗凈,切開放在水果盤里,讓我隨手拿起就吃,在常做的各類湯里總不忘加上一撮香菜,他說我包你蘿卜香菜吃個夠。看著眼前一碗撒滿香菜的西紅柿蛋花湯我常常會感動,這或許就是大世界里的小幸福吧!
爺爺又從山上回家了,他從一個深顏色的布袋里掏出十幾個雞蛋來。他隔段時間就會給我們送雞蛋,這雞蛋可真是打野的雞下的純天然的雞蛋,爺爺?shù)哪切╇u可是在山上吃蟲子長大的呢。順便和爺爺一起回家的還有條半人高的大狗順子,他走到哪里那狗就撲到哪里,好多人看著都害怕,惹得好多人更不喜歡我爺爺了。
姥姥對我說爺爺一個人在山上住著不容易呢,還每次回家都帶那么多的雞蛋,爺爺在村子里也有自己的房子,可他喜歡住在山上。我一沖動就悄悄地告訴了爺爺我太太們說他壞的事,他一聽就爆炸了,一群婆婆媽媽們閑得不輕啊,她們都說我什么了?她們說你最壞了,是出了名的壞,她們說我親奶奶是讓你給氣死的,你后面找的那四五個女人都是被你打跑的。爺爺聽到這里突然樂了,他說,胡說的,哪有那么多的女人啊!我看山,他們那些人都想今天砍棵樹明天去割籃草的,我拿著公家的錢就得給公家把山看好,我能胡亂來嗎?!他們竟瞎編我了。我四太太還說你是個不孝的逆子呢,你爹那么有學問(我太太曾是某鎮(zhèn)中學的校長,后又任我們縣糧食局局長和教育局局長,他死后被埋在我們那里一座名叫抗日山烈士陵園里,生前曾為淮海戰(zhàn)役做出過貢獻,這些在我們縣志里有記載。)你卻大字不識一個,他們還說你命好,還生了一有學問的兒子。爺爺又得意地笑了,就是啊,我兒子也教書育人過(我爸曾做過幾年老師),如今又給調(diào)到大城市里做一個單位的領(lǐng)導,我多有本事啊。爺爺彎下腰悄悄地問,那你姥姥說我壞的嗎?我說沒,我姥姥說你是個好人呢。我心里想就是姥姥說了我也不會告訴他的,因為我知道爺爺是個暴脾氣的人。因為我三奶奶說錯了話,他拿起一根扁擔就把三奶奶頭上砸出了一個鵝蛋大的包,好幾天都沒消腫。他還在我們本家的一個婚宴上,把比他年紀輕了許多的小叔打得頭破血流,滿地找牙,那是我親眼看到的。好好的一場婚禮給爺爺搞砸了。爺爺?shù)拿曇簿驮谡麄€鄉(xiāng)鎮(zhèn)大噪了。
我爸爸媽媽對爺爺?shù)男愿袷歉遗桓已缘模职置看位氐嚼霞遥瑫I幾盒點心再割塊肉提著到山上看爺爺。爺爺會問,你什么時間回來的?爸爸說,我昨天回來的。話還沒說完呢,爸爸提的那些東西就會被爺爺“嗖”地一下扔到了小屋前的那片泥土地里。媽媽見爸爸手上的東西沒少又提回來了,便問,他爺爺沒在山上嗎?爸爸把手上沾滿泥土的肉提到媽媽面前時,媽媽明白了,爺爺又嫌棄爸爸上山去晚了。爺爺希望爸爸回家的第一時間必須到他面前去,哪怕是半夜。這個人就是我的爺爺。
大姑六歲爸爸四歲時他們倆便沒了母親,是爺爺一個人把他們帶大的。爺爺?shù)膬?nèi)心里是渴望有人給他些許溫暖的。他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他是有眷戀和牽掛的。他怎么能舍得離開這片熱土呢?他好不容易把兒子養(yǎng)大了,又怎么舍得一大家子人離開自己呢?他絕對不允許。他對兒子咆哮著,像頭憤怒的獅子,什么是農(nóng)轉(zhuǎn)非?我做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怎么轉(zhuǎn)眼就成了城里人呢?住到城里去我怎么活?啃樓啊還是吃垃圾?
爺爺曾偷偷問過我,他說,我們家人都是農(nóng)轉(zhuǎn)非,戶口不在這個村子里,你說這個村子的領(lǐng)導還會讓我們住在這里嗎?他會不會剝奪了我看山的權(quán)利?爺爺?shù)难劬τ行啙崃耍恢朗遣皇撬蓸渖系臉渲炊嗔耍兄甑念伾M高^這顏色我能深切地感受到爺爺內(nèi)心的凄惶,他害怕離開這片土地,他更害怕到城市里生活。城市對他是個未知。前面我也說了,村子里有好多人在等著我們搬家,他們都想用很便宜的錢把我們房子給買下來,有的近親甚至想直接搬到我們家來住。戶口都不在這村子里了,還住在這里干嗎?農(nóng)民就得有農(nóng)民的樣,有一頭牛,有一頭豬,還有幾只雞鴨鵝什么的,最主要的是有土地,種四季的莊稼,隨便種什么就想種什么的菜園。我的心和爺爺一樣糾結(jié)著,我也不想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我要是城里人那干嗎沒在城市里出生?
冬天里,我喜歡把手臂從袖筒里撤出來交叉抱在胸前,甩著兩只空袖筒跑來跑去地玩,只要摔倒就很難爬起來。我特喜歡玩這樣的游戲,我一遍一遍把自己摔倒在地上,并不想有人把我扶起來,只想趴在冰冷上大地上,無聲告訴它,大地我愛你,千萬不要讓我離開這個村子,我喜歡我家的梔子花樹,我喜歡我家的雞,我喜歡做個真正農(nóng)民家的孩子。我趴在那里,沒人能懂我的憂傷,這時的我是只折翼的鳥。爺爺酗酒越來越厲害了,還會耍酒瘋。但只要我一喊爺爺,爺爺就能馬上抱起我。或許爺爺知道我是懂他的,他是靠這個瘋樣子在與一種無形的力量做斗爭,來,來,看看誰敢把我這個瘋子趕出大樹村?看看鋼子你還能把個瘋子爹帶到單位里去住嗎?爺爺也是一只自行折斷了自己翅膀的鳥。
農(nóng)忙季節(jié)里,三奶奶希望放假在家閑的無聊的我和媽媽去幫他們家插秧。他們知道我和媽媽都不會,但農(nóng)忙時有個人能給幫一把手也是好的。三爺爺牽牛耙地,就是把高凹不平的泥巴地整理平整,那耙是用尖尖的锃亮的鋼釘做成的一個大長方形,一頭用繩子拴著,另一頭掛在黃牛背上,我三爺爺時而站在耙上時而蹲在耙上大聲吆喝著牛,甩著長長的牛鞭,看起來很威武,那一刻他真的成了讓我羨慕的大地的主人。但我看著也害怕,怕耙不小心穿破了腳。我負責提秧苗放到水田里,媽媽和三奶奶一家人負責插秧。剛開始我是站在水田高處往水田扔秧苗的,但往往把彎腰插秧的人身上濺上更多的泥巴。三奶奶一家人都是赤腳挽著高高的褲腿站在泥巴里的,我和媽媽都穿著高幫的水靴,有點不方便,我索性不顧媽媽的勸說脫下了靴子,農(nóng)民就得有個農(nóng)民的樣。那不時從水田里突然鉆出的青蛙或癩蛤蟆真是把我給嚇壞了,它們讓我大聲尖叫著,惹得其他水田里的人大笑,我成了大家的笑柄。只干了一小會我就暈了,不知是累暈還是嚇暈的,只好爬上了岸,媽媽順勢也撤了回來和我一起回了家。看著媽媽臉上和身上的泥巴,那一刻我是真的體會到做農(nóng)民的累與苦的。
有那么一點點的優(yōu)越感在我身上復蘇了,原來農(nóng)轉(zhuǎn)非的人也是有好處的,我們家不必種地就可以拿著小本去買糧食吃了,農(nóng)民得去勞動才能有糧食吃。
我去蘇蘇家玩,她在認真學習,她說,我媽媽說了我得好好上學,我只有考上大學我才能離開農(nóng)村,否則我只能打莊戶了(做農(nóng)民)。初中時我瘋狂地迷戀上了看各種類型的小說,連累的我同桌建軍也和我一起看,他喜歡看武俠小說,我們家有一大箱子的書,有爸爸當老師時看的文學書,也有他從單位不斷帶回家的各類小說。建軍看完了我就再帶給他另外的書,整個初中階段估計所有同學里我家書籍應該是最多的。上課時我倆也偷偷地看,下課也偷偷地看。有一次上課時,我們正看得入迷,老師的粉筆頭就扔過來了,很準地砸在了建軍的頭上,他“啊”的一聲嚇到了我,我猛一抬頭,看見語文老師正看著我們,建軍自覺站了起來。語文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建軍啊,你不能和她比啊,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著和我差不多的工資了,她不用上大學就能有工作,你看看整個學校有幾個像她這樣的啊?她有個有本事的爹。你呢?你不上大學,你的出路在哪里?就在農(nóng)村里做一輩子泥腿子嗎?你父母那么大年紀了,掙點錢給你上學容易嗎?我看到同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我早被吃公家飯的爸爸給辦了招工手續(xù)的身份就這樣被老師給暴露了。在同學們羨慕的眼神里,我真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快樂的小鳥,我飛到了東又飛到了西。
初中畢業(yè)后我和同學們真的分開了,我被父母給寄居到一所中學里去了,建軍到鄰近的中學讀高中了。我現(xiàn)在再也不擔心會不會離開這個大樹村了,我想離開就離開我想回來就回來,爸爸說這是我們家祖輩待的地方,沒人能隨便把我們趕走。爸爸看到我手上戴著串用幾根鋼絲做成的銀色的手鏈,很漂亮。他問我喜歡嗎?我說當然喜歡。我主動告訴了他是建軍畢業(yè)時給我的。爸爸當時只說了一句話,閨女,他可能會做一輩子農(nóng)民,你卻是要飛出這個村子的,你想想吧。哦,忘記說了,初中剛畢業(yè)就有個在鄉(xiāng)鎮(zhèn)里工作的,所謂的吃公家飯的到我們家給我提親呢,因為我也是吃公家飯的姑娘。九十年代能找個吃商品糧的姑娘是件讓全家人都光榮的大事呢。爸爸這是未雨綢繆呀!
三年高中畢業(yè)后,建軍考上了一所軍校,畢業(yè)后直接成了某部隊的一名軍官,當我漫不經(jīng)心地把這個消息告訴爸爸時,不知道他那顆吃公家飯的心臟是否有那么一顫抖,為當年曾小瞧了這個農(nóng)民的兒子。反正當我看到同桌穿軍衣戴軍帽英姿颯爽地站在我面前時,我是有那么一點花癡的。建軍說,他們軍校里也有女生,個個都很漂亮,家境也都不錯。我感覺一只大鳥從心里“嘩”的一聲飛走了,是我放走的,這次我自覺地收斂了翅膀。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zhuǎn)。當童年記憶里的碎片被一一串起來時,那個叫大樹的村子,給了我飛的彩色夢,那些場景,那些舊人舊事,清晰地在我面前播放,模糊了的只是時間。如今太太們,姥姥,爺爺,大奶奶,三奶奶,都成了大地的一部分,不知道他們在大地的深處是否還有交流。蘇蘇、紅霞、建軍及當年的那些小伙伴們,都已消失在時間的深處了。一個年代一個背景一段故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些人和事曾給予我的快樂與美好的記憶。我深深地愛著他們,深深地愛著。透過時間的長河,我感恩這所有的一切,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一件件小事的累積,他們讓我的人生飽滿豐盈。
那個啥物也不懂的孩子,就是那個村子里的一只鳥,一只快樂的鳥,一只在月亮里飛的鳥。那月亮的高度只有那個孩子知道,看著的人是不明白的。
(責任編輯趙士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