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元
風
風走過墻角,走過
狼尾草顫粟的草尖
那時候,風在念一句經文
風攀上殿宇的翹檐
搖響鈴鐺,那一聲悠遠
好似神仙們說話
風,沁入泥土
聽見古人的咳嗽
沿著草根,吐出花白的骨朵
而此時,我的肺葉
在風中,如兩片
時間里的荷葉,在搖蕩
爸爸的骨頭
像是秋后的谷稈,能撐起
沉甸甸飽滿的谷穗
也是高粱的稈子,挺直腰板
讓那些紫紅的穗子,如是
西北漢子堅毅的頭顱
在風霜里笑傲藍天
爸爸的骨頭,更像我家
房梁的柱子,腳下
堅定地踏著柱石
頭上頂起椽子、瓦片
爸爸用自己的堅毅,給我們
撐起一個暖和的家
或有時候,我覺得
爸爸的骨頭更像石頭
讓人撫摸的時候,感覺到
一種觸目驚心的骨感
像聳立的紀念碑一樣
讓人肅穆
刮過坡前的風
那一夜,大風張狂了
組合成種類齊全的樂隊
吹簫的、敲皮匠鼓的、拉馬尾琴的
在房脊后的槐樹上瘋飆
夾雜著院子里鋁皮盆的翻滾
構成黃土高坡上壯士唱著的
一去兮永不還的悲壯
那一夜,連夢都吹得顛三倒四
在恍惚神游中叮當亂響
往日猙獰的大黃狗,捂緊了嘴巴
好似世界與它毫無掛礙
半瞇著似睡非醒的眼睛聽風
夢見刮過坡前的風,吹亂了星星
落滿了坡前的草叢
晌午
山坡上老公式的一坰地,不知
是怎么計算出來的面積
從天朦朦亮,毛驢拉著木犁
不知折了多少回趟子,日到晌午
總算耕完,那一道一道
緊密相連的犁痕,像是
一橫一橫搭向山頂的梯子
父親趕著毛驢,就這么
耐心地一步一步攀登
過上十頭八天,地里播種的谷子
就會像夜晚天上的星星一樣
稠密地發芽,綠了一坡
而爸爸在晌午的烈日下,一滴一滴
播種在犁溝里的汗水卻沒有發芽
那時候我想,如果那些汗水
有一天會發芽長出來的話
比山地上的高梁稈更稠密
它們綠了一地的時候,更茁壯
野毛梁
1
那一夜,月是下弦月
星光在霜凍中袖著手
走在野毛梁的山灣里,孤獨
讓我看一眼野毛梁時,高大沉重的山影
像一頭毛骨悚然的黑熊
把天幕撞開一片塌方,吞沒了
原本就不太亮的星星
2
明末時期,拖帶家小
逃避災荒和戰亂的人們
初到野毛梁,野豬成群、
狼群結隊、地老天荒
憑著求生的欲望,人們依山掘土
開挖窯洞,安置下流浪的腳步
夜晚狼嗥像犀利的刀子,在
西北風中飛舞
這就是最初的野毛梁
3
劈柴、點火、燒荒、開墾
搭起爐灶,小谷米湯的香味
在窯洞的土炕上暖熱生命
四百多年日移星出的歲月后
野毛梁的山崖上,還是
一排一排遺存著那些古老的窯洞
地窟、茅廬、窯洞,構成北方
最初的人類文明
4
野毛梁,一個痛苦而又親切的名字
厚實的黃土,如母親的恩愛
播種在季節中的糜谷、麥子、土豆
在山灣里的夕陽中像父愛一樣生動
觸手可及而又那么溫暖
才使我們一代又一代的親情
如此生動地構成故土上的家園
5
雖然我們破滅過許多希望
哭泣的時候跪在黃土上寸斷肝腸
但是,我們掩埋了悲苦,依然
撫摸我們的生活,愛著
我們土豆一樣樸實的妻子
養育我們高粱一樣健壯的兒子
在悲苦喜樂中長大
6
野毛梁,一片蒼茫而又野性的水土
就這么在痛苦中搓揉,在喜樂中歡笑
當又一個早晨,從野毛梁的山坡走來
我們親眼目睹的人間故事
就這么隨日出日落走向未知
因此,神一樣的希望,才在
我們心中如此牢固